工厂风物
鹿露的父母是在厂里长大的。
彼时,厂里有托儿所、幼儿园和附属小学,大人们上班,就把小孩子们送到学校,晚上下班再来接,住的也是厂里分配的房子。他们从小认识,知根知底,八十年代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可惜没赶上分配房子,工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最后解散离开,结束了在单位生活的日子。
鹿露没有见过父母口中的“单位”“厂子”,但经常听他们提起来,脑海中总有个模糊的印象。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马上回忆起了父母描绘的场景。
这就是个“单位”,是个“厂子”。
门口立着五个大小领导,还有若干员工。
俞丽心率先下车,和他们握手寒暄:“陈总,辛苦你们接待了。”
“应该的,倒是俞总替我们费心了。”陈总穿着得体的西装,温文尔雅,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可看笔挺的身板和流畅的脸颊轮廓,就知道年轻的时候肯定是大帅哥。
他和俞丽心是大学同学,简单握手也不怕怠慢,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今天的贵宾身上。
“这是鹿小姐吧?”不怎么意外的,他错认成了更成熟干练的琳达,“欢迎欢迎。”
“陈总您好,这是我们鹿露小姐。”琳达八面玲珑,把他前后两句话分开断句,“我是杨琳达,在紫荆花银行任职,不请自来,还望勿怪。”
陈总也算久经风浪,可看见鹿露年轻稚嫩的脸孔,依旧难掩讶色,但口中并不磕绊,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欢迎杨女士莅临敝厂。”
和她寒暄完,才伸出手,“路途遥远,鹿小姐辛苦了,感激不尽。”
鹿露和他握握手,礼貌道:“您客气了。”
陈总没有因为她年岁小就轻慢,只是比预计多了两分关切:“这个点儿了,吃过没有?我们这里没什么好的酒店,食堂大师傅的菜做得还不错。”
俞丽心道:“没呢,光赶路了,就在小食堂随便吃点吧。”
“那行,怠慢了,明天中午再到长春酒店吃顿地道的。”陈总调转脚步,在前面带路,顺便介绍其他人,“这是净山原来的小孙总,这是行政部的王总,这是技术部门的包总监……”
希壤新化的高层基本都在这里了。
鹿露囫囵听个大概,大部分注意力已经被食堂吸引。
食堂是一栋四四方方的建筑,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外墙平滑雪白,挂着红色字体“第三食堂”,投影十几张图片,是今天的菜谱。
感应门打开,香味滚滚,霸道至极。
鹿露闻到了糖醋的酸,辣椒和花椒的麻辣,浓郁的酱香,还有猪牛羊的肉味。
工厂的员工排队使用免洗洗手液,搓搓手掌,拿起白色塑料餐盘,开始在各个出菜口打饭。没有了食堂阿姨,全是机器人操作,饭盘放到称重位,选择克数,机器就“啪”一下精准出菜。
餐盘立即出现价格、克数和能量,并附赠一行标红的配料表,避免误食过敏。
“小食堂的菜还不错,东北靠近松花江,鱼和人参都有名气……”陈总正要进电梯,却发现鹿露站住了,“鹿小姐?”
鹿露举手:“我想吃这个。”
自从生病求医,她再也没有在学校食堂吃过饭。这种打饭模式唤醒了她的本能,想想一群人坐在大圆桌前,一边聊天一边吃饭,那还不如打份饭吃算了。
俞丽心反应很快,笑道:“我也觉得,不用麻烦了,我们随便吃点。”
她们这般说了,陈总作为东道主自然不好拒绝,连道几声“怠慢”。
鹿露主动上前两步,排在了员工队伍后面,有样学样,洗手、拿盘子、自助打饭。
菜色很丰富,各大菜系都有,可既然来了东北,还是先尝尝东北菜,遂陆续打了锅包肉、酸菜白肉、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和地三鲜,再加二两米饭,一碗辣白菜汤,一份餐后水果。
满满一大盆,只要8星币。
鹿露看着这价格都傻了,不知道自己花几百几千吃的饭算什么。
再尝尝味道,嗯,熟悉的食堂大锅饭的滋味。
“怎么样,还合口味吗?”俞丽心问,“食堂的师傅都是在地球干了几十年的,和卫星城不大一样吧?”
鹿露点点头:“很正宗,不像上面融合得厉害。”
在卫星城吃饭,再地道的餐馆都可能遇见融合菜,这是全球化的必然结果,也不一定难吃。但对一个老古董来说,还是原汁原味值得怀念。
她把大部分菜都吃光了,感觉可以多留几天。
而见她小口小口吃起了水果,陈总便说:“今天你们肯定累了,就不安排别的,明天咱们再好好聊聊。”
大家都没有意见。
陈总便带他们去了公司的酒店公寓,介绍道:“这栋公寓是新建的,住的不是外援的技术人员,就是合作伙伴,请了酒店物业打理,很干净,放心住。”
琳达很捧场:“公寓比酒店住起来舒服。”
陈总谦逊道:“小地方,还是条件有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包涵。”
“已经很好了。”钱副董环顾四周,只见群山隐隐,稻田无边,风中能闻到群山和野兽的味道,令人沉醉,“别的不提,风景就很好。”
鹿露同意,但问:“有狼吗?”
“鹿小姐别担心,工厂周围有电网,野兽进不来。”陈总笑道,“只要别开窗睡就没问题。”
“开窗会有什么?蛇?”
“没有蛇,我们厂里小孩多,驱蛇工作做得很好,我一条都没见过。”陈总再三保证,唯恐她嫌弃条件简陋,明天就想走了。
好在鹿露只是随口一问,示意林泮进屋安放行李。
“那今晚诸位就好好休息。”陈总有眼色,识趣告辞,只邀请俞丽心,“俞总,我们好久不见,要不要喝杯茶?”
“这里有茶馆?”
“电影院楼下有一家。”
俞丽心欣然赴约:“行啊,我们好久没见了,难得叙叙旧,我也想和你打听两个老同学。”
他们一走,常董事长也坚持不住,在秘书的搀扶下回屋休息了,钱副董却好像十分留恋风景,让秘书助理收拾行李,自己又出去了。
鹿露没有这般好的精力,打算洗洗就睡。
酒店式公寓有一个好处,格局与一般住宅无二。鹿露自己住主卧,还有一间次卧可以留给林泮睡,她已经习惯屋里有他的存在,少了就觉得屋里太安静,又像现代人没有手机,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CC做事越来越麻利,很快收拾好床铺,换妥她熟悉的床上用品——感谢科技进步,压缩机已经能将被褥毯子都缩到极致,走哪儿带哪儿都不成问题,不会出现不适应被子厚薄的情况。
她稍稍坐会儿,就能直接进浴室洗澡了。
洗漱用品也是自带产品,她在雾颐住的时候,偶然用到一款喜欢的发膜,直接托酒店买了全新的,洗过头发就柔顺得像丝绸。坐到床头,林泮已经安好全自动吹风机,感应到湿发就开始来回吹风,温度不高不低,吹得毛发鳞片收敛,再添一分光泽感。
噪音很低,鹿露就一边等吹发一边拨通讯,打算问问乔纳森忙完了没。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
“你在忙吗?”她听到彼端的喧嚣。
“在宴会。”乔纳森问,“你到了吗?”
“到了。”鹿露看向窗外,大地空旷得惊人,也美得惊人,“有点偏,夜景很美。”
他轻轻笑:“只有景色美吗?”
鹿露:“其他的还没看到呢,可能会有野生动物?能看见东北虎就好了。”
“想养一只?”
“怎么会,养来干什么?”鹿露一向鄙视豢养野生动物的中东富豪,“看看就好了。”
乔纳森微微顿住,语气温柔:“嗯,也是。”
“养宠物的话,还是猫猫狗狗。”鹿露问他,“你不是有猫吗?怎么不带着?”
“它在家里,我弟弟每天会去照顾。”
“这样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鹿露听见有人叫他,就说:“你忙吧,拜拜。”
“你几时睡,我回去再给你打。”他说。
“我这就睡了。”鹿露道,“你回去肯定很晚,也早点休息吧。”
“那晚安?”
“晚安。”
结束通讯,鹿露瞄了眼通话时长。
才十三分半。
她忍不住叹口气,出神地望着外面的景色。
“林泮。”她忍不住说,“你觉不觉得,外面又黑又亮的,好奇怪。”
天际没有遮挡,月亮的光辉肆无忌惮地洒遍土地,能看见树林的轮廓,明亮的池塘,幽静的小路,这自然是很亮的,但夜色又是这样的浓黑,好像盘踞在某处的妖兽,冷不丁就会吞噬掉什么。
鹿露心头萦绕说不出的恐惧,好像原始时代的先祖流淌在血脉中,对于夜晚的忌惮。
琳达有句话说得对,买房子还是要买在上海,乡村固美,但人真的太少了。
林泮看看她,走过去拉好窗帘:“这里也有投影设备,您想看电影吗?”
“也行。”
林泮帮她调出电影频道,选了一部旅游文艺片,没什么剧情,讲的是主角辞职,带一只猫一只狗开始自己的旅行,寻觅人生真谛的故事。
风景很美,街边的小吃也像一幅画,猫猫狗狗神韵灵动,完全看不出是建模的效果。
鹿露一边看一边进行睡前准备。
先把枕头拍拍松,自己带的枕巾有喜欢的香氛的味道,从背包里拿出塑封好的信。父母给她留下几十封信,她才看了两封就舍不得了,第一封塑封好当护身符随身带着,其他的都扫描成电子版本存进手环,原件锁进一个防火防水防核爆的小盒子,留在卫星城家里的保险柜里。
她已经想好了,剩下的信能不看就不看,省着点,等到人生的重大节点或者憋不住的时候再拆。
比如上大学。
还有一个多月而已,能忍住。
鹿露躺进被窝,又把第一封信看了遍,随后翻过来,背面是翻印的家庭合照。
他们一家三口在家里,还有只小狗,愉悦地看着镜头。
回到卫星城就再养只小狗吧,不叫馒头了,叫包子。
她把照片贴在脸颊边,好一会儿,小心压在枕头下面。
电影还在继续播放,主角在路边编草蚱蜢,阳光很明亮,猫狗很可爱,草叶的露水都这样逼真。
背景音乐是叮咚的扬琴,悠扬悦耳,让眼皮不知不觉就开始沉重。
林泮忙完回来看见她已经入睡,赶忙将电影调回2D模式,光暗和声音都调节到最低,正好投放在墙上,热闹又不影响她睡觉。做完这些,迟疑会了儿,俯身去帮她解手腕的镯子。
四叶草有三排,锁扣也有三个。
他屏住呼吸,小心解开了第一个和第三个,独中间的不太好解,非得碰到她的皮肤不可。
林泮努力半天也未成功,只好试探地扶住她的手腕。
她一无所觉,他才暗暗松口气,将最后一个排扣解开,摘下手环放到她的枕边。
放轻脚步,极慢极轻地掩门。
老式的房门还是磁吸式的,关合会有微微的“咔哒”声。
好在里面依旧无动静。
林泮关掉外间的灯,回屋休息。
脚步声远去。
鹿露撑开眼皮,透过一丝缝隙看见电影的光影,于是翻过身,沉沉跌入梦里。
梦中的她还在上小学,夜里九十点钟,父母还没有回来。
她已经做完了作业,刷牙洗脸完毕,躺进被窝却死活睡不着。分明已经很困,却好像失眠的感觉特别讨厌,辗转反侧几十分钟,直到门外传来父母的脚步声和开锁声,心才忽然回到胸腔,溢出一股踏实感。
他们打开电视,打开冰箱,打开卫生间的门。
有点吵,但这是天底下最好的白噪音。
她在这样的琐碎声中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