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执
“我是一个男人,你也是。”咖啡是无糖无奶的黑咖,乔纳森抿了口,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男人最了解男人,你告诉我,是你没有意识到,还是你不想承认?”
这个问题相当刁钻。
林泮暂避锋芒:“我不理解你问这个问题的意义。你是你,我是我,我只是鹿小姐身边一个普通的助理,她发给我薪酬,我为她做事。如果她不需要我了,我向她要的也只会是一封推荐信。”
“你以为我在威胁你?”乔纳森摇头,“那你可误会我了。”
林泮定定看着他,不置可否。
乔纳森也不需要他表态,支颐思索:“我也很喜欢鹿露,假如可以,我愿意一直和她在一起,她的顾虑我理解,很多女人都不能忍受男友工作太忙,她更特别一点——总而言之,我的关心并不见得比你少,我不会伤害她,今天叫你出来聊聊,是因为我有点担心。”
他擡眼看向林泮,紫色的眼睛在充足的光线下变浅,像蔚蓝的海,“你不担心吗?”
林泮当然担心。
担心鹿露分手了却难过,还觉寂寞,可这应当不是乔纳森的意思。
“这是鹿小姐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不动声色,“我想该担心的人是你。”
乔纳森失笑,林泮看着沉默忍受,没想到这话绵里藏针,并不好对付。不过,他不是来吵架的,开门见山:“牵君的新闻你应该听过。”
林泮微蹙眉头。
他不关心娱乐圈,只闷头读书,却也听过玉女牵君的芳名,她是全民偶像,十年前火遍大街小巷,彼时还是虚拟艺人当道的年代,她杀出血路,可见其美貌与能力。
但她临死前,居然债台高筑,入不敷出,个中原委说到头,无非是被受人欺骗。
不是一个两个渣男,是每一个男人都在她身上吸血。
她父亲早逝,在姨妈家中长大,姨妈家里困窘,日子当然不好过,姨夫对她也不好,非常缺爱。一次机缘巧合,她被星探看中出演电影,一炮而红,赚钱无数。
可年纪小的时候,经纪人以照顾为名困住她,成年后好不容易与对方分手,又被同在圈内的男星蒙骗,一直供养对方生活,直到对方赌性难改,锒铛入狱。
牵君伤心之下遇见了第三个男人,家中小有资产,算是富二代,本以为这样总不会再图钱,可结婚后男方一味消耗她的名气和故事,频繁要求参加真人秀节目,还故作委屈,说牵君的玉女称号名不副实。
“都说她心思单纯,从来没有脚踩几条船,是现在少有的好女人,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和我结婚以后,还和很多男人不清不楚。”男人当着镜头声泪俱下地控诉,使得牵君陷入公关危机,抑郁症加重。
没到半年,她就自杀了,人们争相报道,这才发现丈夫家中生意不好,她卖掉自己的房产替他维持体面,结果却被背刺一刀,终于不堪忍受选择离开。
大家都说,为什么牵君没有遇到一个好男人呢?
因为她太渴望温暖,又太能赚钱,还偏偏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她在节目中一遍遍说:
“他(经纪人)像爸爸一样照顾我,从来没有人接我回家,给我准备晚餐。”
“他(第二任)的性格有点小孩子气,特别依赖我,平时不爱出门,就在家里等我回来。”
“他(丈夫)对我很好,每次出门都要牵着我的手,我们离不开彼此。”
爱有踟蹰、有彷徨、有思量,欺骗却只有甜言蜜语,百般温存。
她被最绚烂的火焰所吸引,却不知道多变的颜色成分复杂,有些东西是有毒的。
而鹿露只会比牵君更加危险。
牵君挣钱要时间,她的账户里却躺着唾手可得的财富。
“我对她都不算贴心,她对我已经这么好了。”乔纳森见他沉默,知道他明白了,问,“你对她这么好,她又会给你什么呢?”
林泮冷静道:“听起来你在怀疑我?”
“不应该么。”乔纳森气定神闲,“你对她有多无微不至,我有眼睛看得见,不该好奇你的目的?”
“那是你的事。”林泮不轻不重地回敬,“从她手中获取大笔钱款的人,似乎不是我。我的薪水并不比其他人高多少。”
乔纳森言简意赅:“我不会也不能否认这点。”鹿露惊人的财富就好像深夜的篝火,不断吸引着飞蛾扑就,他不过是翅膀绚烂些罢了,“但你要知道,我是开始,不是结束。”
林泮沉默。
“很残酷,对不对?”乔纳森有些感慨,“比起她本人,我们先看见的都是她的钱,不止我是这样,东方康难道不是吗?他也一样,钱就是她的一部分。”
他看看林泮,意有所指,“如果有人喜欢她,却不是为了她的钱,他有什么理由把位置拱手让人呢?人的心只有这么点地方,你犹豫了,别人就进去了。”
林泮道:“等你喜欢鹿小姐,却不是因为钱的时候,也许你就明白了。”
“我也不都是为了她的钱,不然我已经拿钱走人。”乔纳森微微一哂,道,“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卖自夸,可你想想,我已经被分手,与其继续在她身上花功夫,是不是现在找下家更稳赚不赔?”
林泮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乔纳森已经度过了转型期最艰难的时刻,仍然在黄金期。
他继续下注鹿露,反而是不明智的选择。
“看来我们已经取得共识,你相信我确实关心她。”乔纳森擡擡下巴,“现在轮到你了,告诉我,你对露露这么好,难道没想过和她在一起吗?”
林泮抿抿唇,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我没有非分之想。”
“为什么?”乔纳森坐直身,专注地观察他的表情,“无意冒犯,但我真的很好奇。”
“没关系,”话说到这份上,林泮的语气反而和缓,“我只是不想给谁做情人。”
“因为不道德?”
虽然时下不乏开放式婚姻的家庭,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反对者,不少保守派就认为婚姻需要忠贞,视第三者为破坏者,理应受到道德谴责。
问题是,鹿露未婚,未婚小姐多交往几位男友,再古板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林泮却道:“我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感。”
乔纳森做了一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我是保育院的补充人口。”林泮道,“我不是孤儿,我们有‘爸爸’和‘妈妈’,每个班都有。”
孤儿指的是失去父母的孩子,保育院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有生物学上的父母,也有社会意义上的父母,即是每个班的大爸爸和大妈妈,把班级叫做大家庭。
可这只是一个美好的代称罢了。
每个保育院的孩子都知道,他们没有家,想要一个家,只能去外面找。
“我想和普通人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家。”林泮道,“所以,这只是一份工作。”
“原来如此。”乔纳森沉吟,“我理解你对家的向往,但你可能把它想的太好了。”
林泮的语气不见起伏:“或许。”
家好不好,只有拥有的人能评价,在从未得到的人心里,永远千般好。
然而,乔纳森并没有和他辩论什么是家,直击要害:“露露不值得你改变想法么?”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林泮问,“为什么,她不值得吗?”
“值得,但我做不到。”乔纳森坦诚,“我希望掌握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把成败寄托与人,你呢?两个人才能成家,你的幸福全在别人身上,何况现在连个影都没有,为什么不能先和她在一起,还是说你打算不久后就辞职相亲去?”
他以为林泮会被问住,谁想事实竟非如此。
“鹿小姐对我有恩,我个人的意愿并不重要。”林泮早已深思熟虑,“她身边暂时离不开人,我会留下来,直到她不需要我为止。”
乔纳森扬眉:“就算那个时候,你已经三四十岁?”
“是的。”他平静道,“我的幸福没有她的幸福重要,如果你要问,这就是我的答案。”
这一个完全出乎预料的答案。
乔纳森沉默了很久。
“你对鹿小姐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她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都不是我们该置喙的。”林泮道,“你如果舍不得她,就应该去挽回。”
乔纳森笑笑:“听起来你不算讨厌我。”
“你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地球的时候,她很开心。”
“可我不能一直陪着她,如果一直这样,我也就不再是我,她也未必会喜欢。”乔纳森凝视他,“你不一样。”
林泮直视他的目光:“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总不会是放心不下她,想离开前找个接替者吧。”不等他有所反应,笃定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乔纳森似乎颇为好奇他眼中的自己:“我是什么样的人?”
“不越雷池一步。”林泮道,“不该你说的话,你不会说,不该你做的事,你不会做,你很‘安分守己’。”
情人被分手,应该专注于自己能拿到多少分手费,抑或是想方设法挽回,乔纳森却都不做,反而劝他和鹿露在一起,这不符合他的处事习惯。
“你有什么目的?”
“你猜得没错,这事对我没好处,我不会多管闲事。”乔纳森并未否认,可也没有告诉他自己计划的意思,“但你放心,我不是让你去对付东方康,说句难听的,露露真的和他在一起了,也就用不着旁人操心,大少爷的手段可比我们多得多。”
他仰起头,舒服地靠在枕垫上,漫不经心道,“问题是,他们俩能成吗?”
林泮平静道:“也许。”
“露露想要一个每时每刻都陪着她的人,什么都以她为中心。我翻过21世纪的资料,那时有个词叫‘独生子女’,那代人被称为‘小公主’——她肯定是个被父母疼爱的孩子。”乔纳森说。
是的,毫无疑问。林泮在心里默默附和。
“父母无保留的对一个独生孩子的爱……”乔纳森的语气充满了时光的离奇,“这可不是能被轻易替代的东西,需要付出多少,你比我更清楚。”
林泮默然。他几乎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睡眠的四小时,二十个小时都在她身边,为她做事,照顾她里里外外,而之所以能做到这点,真相确实残忍——他放弃了自己的生活。
这是难以忍受的经历,若非他从小就惯于忍耐与辛劳,若非他真心爱上了鹿露,他也做不到。
以前读书再忙,也能偷空看看自己喜欢的书,市政厅的工作再累,也有下班后的轻松,今时今日,真的什么也没有,连一杯咖啡也不是为自己喝的。
试问还有什么样的人,能够做到他这份上呢?
要么比他更爱她,也更不在乎自我,要么……为了足够丰厚的利益。
但,“鹿小姐付得起价钱。”林泮如是道。
“钱只能买来我这样的爱。”乔纳森摊摊手,“显然,我这样的瑕疵品并不能让她满意。”
林泮冷淡道:“你没有用心。”
“我要的不多。”他一针见血,“像我这样有分寸的人,也不多。”
林泮哑然。
“你要明白,他们那样的人想得到什么,迟早都会被满足。”乔纳森道,“你好好考虑我的建议吧,我不想让她付出太多代价,相信你也不想。”
林泮当然不想。
但他没有接这句话,起身道:“如果没有什么事——”
“你急什么?”
“还有什么事?”
“先坐下。”乔纳森在茶几上翻找了会儿,找到一些单独包装的小熊饼干。
“我就知道有。”他拆开两片,放在咖啡杯盖上,推到他面前,“来都来了,喝完咖啡再走,她今天不在家,你又着急什么呢。”
林泮一怔,看向纸杯中剩下的大半杯咖啡和杯盖里的饼干,很简陋的下午茶,但阳光这么好,照得棕色的饼干香甜醇厚,勾动味蕾。
“虽然我不是个好榜样,但一段关系要长久,就不能维持得太累。”乔纳森拿起咖啡杯,“你太累了,稍微休息一下也没有关系,也许她今天没有带你,就是想让你歇一会儿呢。”
林泮被说动了。
他迟疑少时,坐回原位:“谢谢。”
“不客气。”乔纳森托住头,打量他的表情,“果然,露露能说服你。”
林泮:“……”
“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定。”乔纳森慢悠悠地喝口咖啡,“小心,我还有别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