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山海
6月6号,风和日丽,是一个好天气。
鹿露睡到九点钟,在阳光和海风中自然苏醒。她靠着柔软的枕头,眺望落地窗外的辽阔海面,只见蓝天白云,飞鸟盘桓,海浪像是纯白奶油,一层层铺开。
怪不得富豪喜欢出海,大海把世俗的一切甩在岸上,人好像也就从条条框框的束缚中解脱。
她慢慢撑起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跳下床进卫生间洗漱。
温热的水珠滚过脸颊,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柔软的长着细小绒毛的脸孔,原本淡淡的眉毛因为用了美容液,长出更多细小的毛发,颜色变深了许多,美容师每个星期都会给她修理,几乎看不见杂毛。因为冷冻而秃秃的额角长出了新的碎发,风一吹就乱飞,稍微有点烦人。
比比身高,好像没有再长高了,肯定是因为冷冻让她的发育停滞,骨缝闭合。这有点悲伤,当代的女孩子平均身高一米六七,一米七以上的比比皆是,她就像清朝人,矮得令人心碎。
好在人胖了点儿,手臂、小腹、大腿都长出了脂肪,四肢还有明显的肌肉,网球打得菜不妨碍她锻炼。
不错,很健康,爸爸妈妈看见会放心的。
鹿露这么想着,还是拧开一罐面膜糊在脸上,再用美容仪转圈按摩,帮助吸收。
新时代的面膜功效强劲,等她洗掉面膜再一看,哎哟,毛孔都细致得看不见,皮肤水润光滑,白里透红,湿漉漉的碎发黏在鬓边,多可爱啊。
我也是有点姿色的嘛。
鹿露臭屁地想着,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马尾,额头梳得光溜溜的,是老妈的审美。
走到更衣室,林泮正好听见动静进来,帮她换衣服。鹿露今天选了件白色带雏菊的连衣裙,他就帮忙搭配雏菊黄的水晶发夹和浅蓝色的光缎腰带,清新的夏日氛围感。
“早餐吃什么?”她一边问,一边用手指头摸他的锁骨。
“虾仁三明治,火腿番茄蛋卷,苹果派,肉馅饼,煎饺,蓝莓酸奶碗,燕麦咖啡。”林泮报出菜单,握住她盘桓在领口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
“噢。”
现在很少有人三餐都吃同一个国家的菜色,鹿露也是如此。她正餐喜欢吃米饭,大部分时候都是中餐,但每周都有一天的西餐日,尝尝其他国家的特色菜,早餐和宵夜以西式餐点为主,但每天都会有一两道中式早餐,比如煎饺、小笼包、粉丝汤,搭配着吃。
穿戴好衣裳,出去吃早饭。
先喝杯温开水唤醒一下味蕾,再吃口煎饺,然后吃蛋卷和肉馅饼,吃得七分饱,尝尝苹果派,搭配酸奶碗解腻,最后垫巴一口迷你三明治,咖啡喝两口提神。
吃早点的时候翻看今日新闻,一大早有什么头条,哪个明星出绯闻,哪个政客有丑闻,社会有什么新鲜事,和皇帝上朝似的瞅一遍。
磨磨蹭蹭半小时,吃完漱口,到甲板溜达,消食放风。
她溜达一圈,找好了适合祭奠的位置,让工作人员过来布置。
时过境迁,大家都赛博上坟了,怎么花哨怎么来,现实反而关注的少,鹿露以前又对这些不上心,可谓一窍不通,纯属瞎搞,主打一个心意。
反正爹妈不会怪她的。
“花放这里,摆一圈儿。”游艇的续航不比邮轮,今早就靠岸过了,恭子下去买了不少鲜花回来,有她自己喜欢的向日葵,妈妈喜欢的玫瑰,还有随便买的郁金香、桔梗、百合等等,搬空大半个花店。
林泮上过插花课,拿了园艺工具和泡沫板,按照她的指挥摆出一个大大的爱心。
鹿露打印出父母的照片,贴在泡沫板的最中央当灵位。
很好很完美。
香炉和香烛都买不到,但没关系,直接全息投影,再点两支云水降真的熏香,一样的,这个还香喷喷的。
厨师们擡上了昨天的工作成果,一个糕点塔。
底层是一圈扎实的云片糕,第二层是雪白印字的茯苓糕,第三层是花朵状的绿豆糕,第四层是晶莹的豌豆黄,第五层是颜值最高的荷花酥,塔周围有一圈粉白的定胜糕,鲜花饼切出漂亮的形状,再用糯糯的驴打滚、枣泥卷、绿茶酥装填缝隙。
最后,山楂、草莓、蔓越莓刷上糖浆妆点,麦芽糖写成一个大大的“奠”字,插在塔的最上层。
一个奇奇怪怪但特别厚实的糕点塔。
鹿露:没见过,但很神奇。
“你看这样可以吗?”厨师们也很忐忑,他们做蛋糕塔轻车驾熟,做这种祭品还是头一回,不知道客户喜不喜欢,只好猛堆料。
“还、还行吧。”鹿露也不懂,可不管怎么样,分量够大,应该能让父母明白自己的心意。
父爱如山,母爱如海,女儿的爱就像一座塔没毛病。
“就这样。”她拍板了。
接下来就是上菜,鸡鸭鱼肉都做成漂亮的看菜,围绕着糕点塔摆一圈儿。
捎带的潜水艇放左边,要烧的元宝放盆里。
鹿露掏出怀中捂热的信封,环顾四周。
好多人……好尴尬……
“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她赶人了,连林泮都没放过。
转瞬间,甲板空空荡荡,只余她、阳光、海风和飞鸟。
鹿露试图开始,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傻乎乎地原地罚站。
以前清明上坟什么都不用操心,爸爸说“上香”,她就去上香,妈妈说“烧纸”,她就去烧纸,什么都不用想,听爸爸妈妈指挥就行了。
所以,她一直觉得这事儿挺简单的,直到此时此刻。
父母不在了。
是她在祭奠他们。
鹿露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很不适应,也很茫然。
父母在的时候,分离和死亡都好像遥不可及,可一转眼,他们都不在了,残酷的人生就近在咫尺。
是不是从这一刻开始,人才算长大。
“唉——”鹿露的情绪低落下去,她拿过点火器,默默点燃了线香。
袅袅烟气升空。
她嗫嚅开口:“爸、妈,我、我来了……”
然后呢?然后该说点什么?
嘴巴像是被线缝住,死活憋不出下文。
鹿露只好改在心里说话。
我来看你们了。
给你们准备了一点东西。
不懂这个,乱弄的,你们不要生我的气。
她点燃元宝,看着锡箔在盆中化为火红的灰烬。
“钱不够就说,冬至我会再烧一点。”她嘀嘀咕咕,不知道是对父母说,还是自言自语,“下次给你们烧支票,现在都是电子货币,支票很少了,不知道有没有得卖。”
微风吹过,卷起纸灰。
她好像被呛到,眼眶微微泛红,赶紧忍住,把信也丢进火盆。
火舌舔舐,卷裹厚实的信封。
她写了好长的一封信,还有几十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太厚了,火苗只能一点点蚕食,物流缓慢。
鹿露鼓起勇气:“要和你们说的话,我都写信里了,就不和你们直接说了啊,怪不好意思的。”
想想,又道,“你们写的信我还没有看完,以后我有什么事,还会给你们写的。”
这样就有来有回,好像他们还在一样。
心忽然平和。
蚌壳似的嘴巴变得利索:“你们有事要记得给我托梦啊,我现在只有晚上才睡觉,不要看错时间了。还有,卫星城和地球有时差,你们看我给你们烧的时刻表,我晚上十二点才睡,呃,千万不要来太早,凌晨一点以后吧。期末考的时候过来最好,保佑我不要挂科。”
真奇怪,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几乎能想象出妈妈的声音:“麻烦死了。”
妈,我不要吃猪肉馄饨,要虾仁。
——包的时候你不说?现在哪来的虾?
外卖买菜啊,送过来很快的,我要吃!
——麻烦死了,怎么点?
爸,我和同学去商场逛逛,看个电影,看完你来接我。
——几点,十点我都睡了,不能早点?
你早点出来嘛,再帮我去蛋糕店买个芋泥千层,他们九点就关门了。
——知道了,真麻烦。
从小到大,她总是给爸爸妈妈添麻烦。
以后也会这样的。
因为是爸爸妈妈啊。
“不要骂我啊。”鹿露的嗓门大了起来,“不许凶我!”
凶她,她就哭,大哭特哭。
鹿露想着,抹掉眼角的眼泪。
信件的最后一角也化为了绵密的灰烬,洋洋散散地垂落在甲板。
她吸吸鼻子,默默收拾好情绪,把盆端起来,很烫,幸亏把手防火耐热,还可以忍受。
连盆带灰扔进大海,“噗通”一下,仿佛心跳。
潜水艇很轻,她拖起来,艰难地推进海中。
又是“噗通”,好大一圈涟漪。
最后的塔和祭品都搬不动,她擦擦额角的汗,喊人帮忙。
三五个工作人员一起,把祭品推进大海,瞬间惹来飞鸟和鱼群的簇拥,大海一下变得热闹。
“吃了我的东西,要给我带信啊。”鹿露趴在栏杆喊,“白吃可不行,我很记仇的。”
鱼群欢快抢食,海鸥大片涌来,远远的,神秘的鱼鳍悄悄出现,大型捕食者也到了。
鹿露最后拿起插满鲜花的塑料板,让林泮和她一起丢下去。
它没有沉下去,花团锦簇地盛放在海水中,随波沉浮,芳香四溢。
鹿露久久凝视着它,想象它是一只信鸽,一条鱼,一辆快递车,把她全部的心意都送达海洋深处。
看得太用力,眼球酸胀。
她缓慢地合拢眼睑,炽热的阳光照在脸孔,热热的发烫,眼皮下一片血红。但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缓,所有激烈的情绪和奔涌的眼泪,都随着祭品流入大海。
原来,人类就是这样为思念寻找了出口。
她热得冒汗,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爸爸妈妈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每个人都这样,生老病死是没办法的事,留下的人能做的就是记住他们的一切,好好活下去。
鹿露怅惘地想着,真正接受了父母的离去。
“我们回去吧。”她对林泮说。
林泮担忧地点了点头,拿出湿巾给她擦汗,她的脸红得发烫,像生病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湿润的水汽带走了热意,鹿露感觉脸和心都清爽不少,“想喝杯冰可乐。”
他终于安心:“好。”
“明天是不是就到日本了?”她问,“核污染严重吗?能上去吗?”
“已经没问题了。”
“人类的科技发展得真快,我还以为核污染治理不好呢。”
“也是因祸得福,黑洞污染消解了核污染的影响。”
“运气真好。”
“是的。”
“日本有什么好玩的?”
“虚拟乐园,把知名幻想世界变为真实,可以与各种虚拟角色互动。”
“那我们明天去乐园玩。”
“好。”
鹿露笑了,看向陪在身边的人,牵住他的手。
天气真好,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