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北方迎来了最舒服的季节。
天气不冷不热,多晴少雨,适合出远门上班。
程丹若坐在马车里,手里的舆图对准窗户:“定的六个互市,是得胜堡、新平堡、水泉营、清水营、红山墩和张家口?”
她?逐一寻找:“水泉营在偏关县,清水营在陕西,红山墩在灵州,张家口在北直隶,大同一共是得胜堡、新平堡两?处,对吗?”
“对。”谢玄英早就知道她?对地理?十分在行,夏朝各省在何处,心中都有?数。
她?眯眼:“知府的府衙在大同县,离得胜堡很近。”
谢玄英依旧点头,却问,“你家在哪?”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叹气:“就在大同县。”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指。
“不说这个。”她?继续问,“军费怎么说?”
官道说是平坦,但马车行驶在土路上,难免颠簸震荡。
尘土飞扬,落在窗纱,糊出一层淡淡的黄。
谢玄英拍拍窗纱,震荡掉沙尘,沉吟道:“去年大同、宣府两?地的军费,高?达五百二十万两?,均分一下,大同就是二百六十万两?。”
程丹若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的意思,今年大同只?给二百万两?,明?年减到一百五十万。”谢玄英道,“先顾眼前吧。”
程丹若问:“发到将?士手里的,有?多少?”
谢玄英无奈:“不清楚,大同号称驻兵五万,具体还要过去看了才知道。”
她?道:“好严峻。”
他?笑了:“怕不怕?”
程丹若摇摇头。她?一点都不怕,相反,很兴奋,感觉沉睡半年的心脏,在春夏之交复苏了。
“外面的天气可真好。”她?感慨。
谢玄英:“不能骑马。”
“我知道。”程丹若也没忍住,拍拍窗纱,免得被糊住,“只?是枯坐无趣。”
“下棋如?何?”他?说,“你很久没碰了吧。”
她?“嗯”了声。
“宫里无聊,也不下?”
“宫里可忙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一颗颗落着棋子。
谢玄英心里,默默对比了当年她?在船上的对弈,心想,棋力还是寻常,却不再焦灼了。
“那年,你跟我和老师上京,你在想什么?”他?仿若随意地问。
程丹若指尖夹着棋子,清脆地敲着棋盘,闻言道:“忘了。”
谢玄英便不再问了。
第一天就这么打发过去。
夜里,再次歇在燕台马驿。
上回去山东,程丹若也住过这里,只?是这次,她?不用自?己铺床倒水了。
丫鬟们?分工合作?,梅韵和玛瑙负责伺候主人洗漱休息,喜鹊和竹篱帮她?们?两?个一起整理?行李,铺床叠被,她?们?二人回来就能歇下。
林妈妈和竹枝去驿站的厨房,问他?们?要饭食。柏木和松木忙前忙后,既要照管行李,又要安顿护卫。
护卫以李伯武为首,分出人值守、喂马、探路,三个师爷倒是悠闲,叫了酒水和小菜,干脆窝在屋里休息。
程丹若洗漱完,却没有?换上平日的寝衣,只?脱了外袍,站在窗边检查栓子。
确认窗户能够反锁,门闩也完好,墙壁也没有?被抠出小洞,床底只?有?灰,这才放心地上床。
睡觉前,没忘记把匕首搁在枕头下面。
谢玄英看她?一路忙活完,才问:“去山东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四下戒备?”
程丹若奇怪:“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他?神情复杂,“当时一直听你敲来敲去,颇为奇怪。”
她?道:“出门在外,自?然要多加小心。”
谢玄英:“……”
“熄灯吧,早点睡。”程丹若平稳地躺下了。
睡着自?带的被褥,身体都要比往常放松。她?调整呼吸,正酝酿睡意,忽然感觉到他?的拥抱。
程丹若睁眼,以目示意:干嘛呢?
“世妹。”他?换了久违的称呼,“不要怕。”
她?:“?”
“此行躲在为兄这里,必护你周全。”他?把她?摁进怀中,紧贴着胸膛,“你安心睡下就好。”
程丹若:“……是吗?”
“嗯。”他?拍着她?,“放心。”
这下,她?又笑了出来,好笑之余,也莫名难过。
自?从提过初见的上巳节,他?好像格外喜欢这样的重演,仿佛彼时,他?们?虽没有?成?亲,却可以肆无忌惮地亲密。
这是戏曲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现?实中,以他?的人品,做不到这样的冒犯。
然而,这才是应该的,不是吗?
程丹若想起了遥远的曾经。
她?谈过一次恋爱,大三的时候在图书馆自?习,经常和一个男生遇见,聊过以后发现?是初中隔壁班的,难免觉得有?缘。
后来熟悉了,就自?然发展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互相帮忙占座(?),一起自?习备考(?)。
然而,同为医学狗,约会地点就没离开过图书馆、食堂和自?习室,等次年开始实习,更?是不约而同地断联了。
过了快两?个月,她?查找聊天记录时,才发现?已经和他?一个月没说过话,会话置顶的都是医院的各种群。
慎重考虑后,她?主动?发出消息,问:[要不然,我们?分手吧,太忙了]
也是没办法,恋爱总得约会吧,不约会至少得打电话,可这太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每天结束实习就想睡觉。
然后,对方回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原来我们?还没分吗?我还以为已经分了]
又解释,[最近老熬夜,闭上眼睛就是病历,脑子有?点乱]
如?此有?默契,不分手都说不过去,遂做回普通朋友,成?为朋友圈点赞之交。
可无论这段感情如?何敷衍,至少,他?们?不用先结个婚才能谈情说爱。
“世妹。”谢玄英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你睡了吗?”
“没有?。”程丹若转头,看向枕边人。
这一刻,记忆和现?实混淆,她?好像真的回到一年前,在去往山东的路上。
一行人的队伍,只?有?她?一个女眷。每天夜里睡觉前,她?都会仔细检查门窗,为细微的响动?而惊神。
假如?当时,身边有?个人……
“讲道理?,有?别人在屋里,更?睡不着了吧。”她?说。
“在山寨你就睡着了。”谢玄英记得清清楚楚,深秋的夜里,她?蜷缩成?一团,睡颜憔悴,可怜极了,“我给你穿衣服,你都没醒。”
她?辩解:“当时太累了,我已经几天没合眼,又在生病……你给我穿的衣服?”
他?下意识道:“我没碰到你,隔着衣服……”说到一半觉得不对,现?在何须解释什么,遂理?直气壮,“不行吗?”
程丹若哪里会真的介意,可见他?如?此,故意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世妹这是怀疑为兄?”他?倏而起身,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她?猜不透他?的剧本,好奇道:“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就为世妹示范一下,当时是怎么帮你穿上去的。”
程丹若:“……我信你,睡觉吧,很晚了。”
话音未落,衣襟就落入他?之手。
“别扯。”她?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上次的坏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不扯,借用一下。”他?像模像样地说,“四月的天,总不能真给你穿皮袍。”
程丹若不作?声,暗暗使劲。
他?也不撒手。
不大结实的床发出老朽的“吱呀”声。
程丹若的动?作?一顿,他?也谨慎地停下了。
床恢复安静。
程丹若暗松口气,想捞回衣襟,却摸了个空。
“嘘。”他?的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呼吸就在耳畔,“天凉,我给你穿上。”
她?提醒:“床会响。”
“放心。”
窗外蛙鸣阵阵,枭鸟发出古怪的啸声。
天地辽阔,月色朦胧。
这是北国美丽而静谧的夜晚。
程丹若歇了会儿,轻手轻脚地下床,提壶倒水在手帕上浸湿,擦拭手心。自?己擦干净了,翻一面,抓着他?的手指擦拭。
谢玄英觉得,她?在做这些?事时,有?一种莫名的专注,是静谧又凛然的美,不由?握住她?的手,贴在颊边温存。
手背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程丹若顿了顿,才轻轻抽回手。
细风自?窗缝间挤了进来,伴随着附近河流的哗哗水声,疑似哭咽。
谢玄英走到窗边,将?两?扇窗扉紧紧关实。
“睡吧。”他?连搂带抱地把她?塞进被窝,“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我没有?担心。”程丹若想,风声我又不怕,京城附近的山林也被砍伐殆尽,狼也不会有?。
说到底,怕的都是人。
但现?在好多了。她?至少能确定,危险到来时,自?己不会被独自?丢下,而她?也不再是从前任人欺凌的孤女了。
第一个十五年,用来安身立命。
下一个十五年,我能走到什么地步呢?
她?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京城到山西非常近,不出十日,已在山西境内。
夜宿驿站时,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他?们?碰见了礼部的官员和出差的太监,近百人的队伍,将?驿站塞得满满当当,差点腾不出空房间。
双方交流过后,才腾挪出一间院子,供谢玄英等人歇脚。
驿站也忙忙乱乱的,嘈杂得很。
程丹若十分奇怪,派人出去问了,才知道礼部和太监的奇特?组合,为的是替皇帝采选秀女。
是的,虽然宫里有?贵妃,有?俏丽的丽嫔,敦良的庄嫔,温柔的顺嫔,但她?们?都没有?生下子嗣。
皇帝“只?好”继续采选全国良善之家的女子,充实后宫,努力造人。
程丹若进宫时间太短,没经历过,不由?好奇地立在廊外瞧了两?眼。这一瞧却看出稀奇来,怎么不止有?妙龄女子,还有?不少已婚妇人。
她?问谢玄英:“那些?人是谁?”
“被选中女子的父母。”他?回答,“怎的,有?认识的人?”
程丹若诧异:“还能让父母同行?”
谢玄英说:“早年采选,都是由?司礼监相看后,父母自?行送京,只?是后来,民间总有?逃选、替选之事,故由?采选官护送入京,父母若有?车资,亦可同行。”
“这些?是山西的?”她?问,“多少人啊?”
“二十多个。”谢玄英方才与人攀交情,已经打听过了,“这次只?在长江以北挑选,兴许只?有?两?三百人。”
“只?有??”
“陛下慈和,先帝时,每每采选,至少千人。”谢玄英压低声音,“百姓深以为苦,每逢此事,家家着急嫁女。”
程丹若叹口气,真心实意道:“但愿陛下这次能心想事成?。”
她?原以为此事与己无关,然则傍晚时分,有?人求到了她?跟前。
玛瑙回禀道:“是一户姓何的娘子,说她?家女儿昨儿被人暗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今天上吐下泻的,没法赶路,正到处求大夫呢。可公公不肯行方便,这里离县城又远,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只?好找借住的客人求药。”
程丹若:“被人暗算?”
谢玄英拧眉:“司礼监相看女子,必要提前访其家眷,探其人品,若有?争风吃醋的,绝不该入选。”
程丹若倒是无所谓:“母亲担忧女儿,捕风捉影也很正常,给她?们?两?颗胶丸,说明?用法。”
玛瑙应下。
谢玄英道:“真正疼爱子女的,巴不得就此落选呢。”
“我只?知道,泄泻是会死人的。”救人举手之劳,程丹若全然没放心上——
驿站的另一边,一间窄窄的小屋中。
何娘子喜滋滋地拿着药回去,进门就笑:“我的儿,咱们?可算是遇着贵人了,瞧这是什么?”
她?把药倒出来,啧啧称奇:“哎哟,这样子的药还真没见过,你快吃了。”
旁边的少女倒了水,递给床上躺着的女孩。
这生病的女孩也不过十五岁,面色苍白,眉梢淡淡,整个人恹恹的,然而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住出尘之貌。
“多谢表姐。”女孩柔柔道了声谢,这才将?药吞下。
表姐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岁数要长一些?,比起花容月貌的女孩,样貌就不够出挑了。
何娘子还在说:“月娘,不是娘说,这回咱们?是着了小人的道了,必是有?人买通了厨娘,给你下套呢。哼,你选不上,她?们?还能选上?算命的说了,你是有?福气的,今后一定会做娘娘。你瞧,这不是出门就遇见贵人了吗?”
她?滔滔不绝,月娘却欲言又止,苦笑连连。
何娘子说了好一会儿,意犹未尽地看向替女儿掖被子的少女,又笑:“鸾娘,辛苦你这些?天照顾,等将?来月娘入了宫,叫她?提携你,也送你一场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