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雨水倾泻。
程丹若立在帐篷前,出神地?望着远处山间蒸腾的水汽,心里有莫名的预感:苗人选择今晚动手,一定与下雨有关。
可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能有什么办法阻止。
今天的谈判计策是阳谋,只要?有人信,便能分化他们的联盟。然而,苗人单纯却并不愚笨,当?时就反应过来了。
她?不确定他们是否还会?上当?。
一阵凉风吹来。
程丹若低低咳嗽了两声。
“姐姐,别在风口站着了,仔细着凉。”张佩娘关切地?说,“我煮了茶,姐姐快来喝一口。”
程丹若笑笑,坐到她?跟前:“那我就厚颜讨你杯茶吃。”
“姐姐别嫌弃就好。”张佩娘摆出整套的茶具,有条不紊地?烧水、烫杯,热水注入,翠绿的叶子舒展。
沁人的香气?溢散。
“这是龙井?”程丹若好奇地?问。
“是碧螺春,姐姐且看,这叶子卷成螺状,故以为名。”张佩娘笑盈盈的,一点没让她?下不来台。
程丹若恍然道:“原来如此,我一时认岔了。”
“我的好夫人,您哪是一时认岔了。”玛瑙忽然开口,轻快地?抱怨,“上回陛下赏的龙井,您当?是毛峰送给了四奶奶,又把宫里年节赏的毛尖当?做云雾送回子真先生家,满天下的绿茶,您只认得茉莉。”
“你这丫头揭我短呢。”程丹若嗔怪道,又向张佩娘致歉,“她?们被?我纵得没大没小,妹妹可别与她?们计较。”
张佩娘笑道:“姐姐的丫头这般忠心,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见到主人错认了茶,立马擡出陛下钦赐的招牌,无?非是怕她?们心生轻慢。
不过,她?也着实没想到,程丹若在茶道上竟如此拙劣,连品种都分不明白。谁若在宴席上出这种岔子,怕是羞愤欲死,三年五载不敢出门了。
到底是平民出身,少了底蕴。
张佩娘在心里点评着,脸上毫无?表露,只是有点可惜茶,又有些?烦闷。
真奇怪,女人成亲前后,好像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不管在家时多?么出色,嫁人后就真的不一样了。
从前学过的道理?、念过的书、习过的,成亲后好像都没了价值,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学习怎么做一个儿媳,做一个妻子,做一个母亲。
她?委屈又迷茫,却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茶香袅袅,空气?安静无?声。
张佩娘回神,端起茶盏,笑道:“碧螺春产于洞庭东山,有个别名叫‘吓煞人香’,因与花果?间种,故有特殊的芳香。姐姐请品。”
“……”程丹若调整微表情?,喝了口茶,露出恍然之色,“确实如此。”
随后放下茶盏,一把揪起旁边溜达的麦子,挠它下巴,笑问:“你是不是也闻到香气?了?”
麦子长胖了很?多?,肥美的皮毛油光水滑,被?她?拎得一脸懵逼。
张佩娘被?它吸引了:“这是姐姐养的猫?”
“是啊,妹妹想玩会?儿吗?”程丹若递给张佩娘一个毛球。
张佩娘逗起了猫,脸上不复方才的苦闷。
程丹若松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暴雨依旧,噼里啪啦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
她?揉了揉额角,心想,苗人到底打算怎么利用这场大雨呢?——
苗人的计划是什么呢?
清平县建在山间,以贵州的雨量,时常会?遭遇河面上升的问题。所以,排水是重中之重。
建城初,县里就利用地?势差,挖了很?多?排水沟,雨下得再大,也能通过暗沟排出城外?,以免被?洪水淹没。
这两天一直下雨,暗沟内的流水源源不断,虽然隐蔽,但还是被?老?道的苗人们发现了出水口。
他们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往沟里填土,给它堵住。
一旦积水无?法及时排出城外?,县内的河流水位便会?上涨,淹没县城。
届时,再把排水口挖开,排出积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取清平。
计划得好好的,但临动手前,“谢御史”和他们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苗人没有谁不痛恨寨堡的军官,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奴役他们的族人,抢夺他们寨中的女人,甚至夺走他们的田产。
他们反抗,就会?被?扣上罪名,要?么砍头,要?么开始无?穷无?尽的劳役。
可现在,那些?作恶的军官已经死了。
假如能够接管寨堡……汉人喜欢屯田,他们占据了这一片最好的田地?。
三家都很?心动,但黎哥,也就是为首的汉子,明明白白地?说:“我不相信那个汉人,他说给我们寨堡,就能给?而且,他说要?我们把杀人的交出去?——我杀了三个大官,你们想出卖我??”
老?人立马道:“我们绝对不会?背叛约定。”
女人说:“我也不相信那个汉人,他们最喜欢骗人。”
无?论心里怎么想,当?时,他们口头上达成了一致。
然而,究竟有无?动心,与其看言语,不如看行为,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原定于夜里动手,堵住排水道,却因为各种缘故——比如要?回去?和寨子里的人说明今天的会?面,而拖延到了清晨时分。
莫要?小看这两三个时辰的差距。
深夜时分,密林之中几乎看不见三步远的人,但凌晨四点左右,天已经蒙蒙亮,虽然视野依旧很?差,可人影在灌木丛中却有了隐约的轮廓。
田南也正是因为如此,发觉了他们的踪迹。
他立即回禀谢玄英:“一群苗人鬼鬼祟祟地?往西面去?了。”
西面可不是清平县的方向,也不是驿站的方向,谢玄英担心他们趁机与其他苗寨联合,马上命人跟上,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歼灭。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排水沟的秘密。
排水道设计巧妙,且十分隐蔽,如果?没有大量积水排出,很?难发觉。苗人也是趁着这两日下雨,观察水势,方才发觉地?点,这会?儿正忙着掘土,将大量淤泥填塞出水口呢。
暴雨掩盖了他们的踪迹,也掩盖了追兵的动静。
等?这二三十个苗人发现被?护卫包围时,已经太晚了。
为了干活,他们没有穿棉甲,赤膊短打,如何能抵得过精兵良将的护卫们?没一会?儿,就被?杀了七七八八,只余数人为俘虏。
不必拷问目的,谢玄英看到排水沟,就猜出了苗人的打算。
“张鹤。”他点明护卫,“你率领三十寨堡的兵卒,拿上这些?铁锹和木棍,绕路到清平的南边,往此处走。”
张鹤人如其名,身形秀长,姿态豪迈,是护卫中少数文武兼备之人。若非出身不光彩,万不至于排在李伯武、田家兄弟之后。
谢玄英观察了他数年,见此人可用,才决意栽培。
“是,公子。”张鹤知晓他的栽培之意,二话不说便应下。
只见他走到队伍的末尾,观察片刻,点了三十个寨堡的军士,让他们拿上苗人携带的铲子木棍,整队钻入密林。
谢玄英见他挑的都是身穿青直身,头戴红毡帽的兵卒,不由暗暗点头。
青衣红帽是官兵常见的装扮,他派出张鹤一行人,正是要?让苗人误以为清平县被?淹,派出官兵疏通排水道,好引蛇出洞。
张鹤不必他明说,就领会?到了个中涵义?,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传令下去?,”谢玄英观察天色,觉得雨很?快就要?停了,“整兵出发。”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苗人应该会?在五点左右,官兵轮换之际发动袭击。
他们现在赶过去?,正好来得及——
清平知县一晚上没睡好。
雨下得他心烦意乱,到后半夜才朦朦胧胧睡去?。梦里,他看到苗人凶神恶煞地?冲过来,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他连叫都没叫一声,人头就落地?了,两只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知县惨叫着从梦里惊醒,满头大汗。
“大人?”睡在脚跟的丫头睡眼朦胧地?醒来。
“去?,快去?,看看苗人打进来没有。”知县抹抹汗,湿漉漉的手心摸到枕头下的瓷瓶。
这里头是他找来的砒霜,与其被?苗人斩首,他宁可服毒,至少不受罪。
丫头趿上绣花鞋,匆匆忙忙出去?,片刻后小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打、打起来了。”
完了完了,清平哪里挡得住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
为什么就我这么倒霉。二十岁考上秀才,五十岁才中进士,好不容易当?了两年的县令,居然就要?死在这里!
刹那间,知县想起了很?多?事:中风的老?父在他中举后,才安心地?阖眼;老?母穿上凤冠霞帔,老?泪横流地?和他说,就算死也瞑目了;临到贵州前,他安慰结发多?年的妻子,说一定会?立功,为她?也请封诰命……
呜呼哀哉!
他还未孝顺老?母,安慰妻子,抚养儿子,就要?死了吗?
知县脸色惨白,两股颤栗:“给、给本官更衣。”他咽口唾沫,“着、着公服。”
就算要?死,他也得体面地?殉国!
丫头只好放下手里的绣有补子的常服,翻箱倒柜找出青色公服给他换上。
知县像幽魂一样飘出去?了。
县衙大堂内,清平书院的书生们又来了,大声请命。
“大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让我们也去?吧。”
“快派兵援助。”
“某愿往,请大人给手令。”
“在下也愿意去?。”
知县在一堆乱糟糟的声音中,找出最不和谐的音符:“援助?”他茫然地?问,“清平卫的援兵来了?”
没道理?啊,清平卫的人早就走了。
“不,不是卫所的兵。”嘴巴最快的书生说,“在下看得清清楚楚,两面旗,一面是‘夏’,一面是‘谢’,就是不知道哪位将军来了。”
“谢?”知县愣了愣,他还以而是“韦”或者“冯”,但“谢”??
知县回忆了番,事关仕途,他对最近的调动印象深刻,很?快找到符合条件的:“是谢参政!”
他一拍大腿:“靖海侯家的公子,怪不得。”
既然来了救兵,指不定就不用死了。
知县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两眼放光:“来人,快调兵,出城襄助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