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在冯少俊的外宅吃了午饭,醺然回家。
他醉靠在榻上,许久,才说:“荣安真的没了。”
程丹若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荣安公主?的死?,于她而言还不?如前天大出血的产妇,不?仅无动于衷,甚至有几分痛快。
但谢玄英肯定是伤心的。
他们是亲表兄妹,一道在宫廷长?大,无论她怎么骄纵刁蛮,对他这个表哥一直都很好,或者说,一往情?深。
幸好谢玄英也不?在意。
他知道荣安对丹娘并不?好,也不?强求她感同身受。此?时?此?刻,她沉默以对,就是对他的顾忌了。
“她是被?毒杀的。”谢玄英打起精神,复述锦衣卫的调查。
程丹若果然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
“斑蝥堕胎?”她十分吃惊,没想到居然不?是红花麝香之物,还挺科学。
斑蝥会导致子宫流血,但在流产前容易先没命。
她思考了会儿:“确定都是斑蝥致死?吗?”古代?有没有毒物分析,也不?可能对公主?尸检,导致呕吐高热的毒素很多,未必都是斑蝥。
但谢玄英撑起身,喝口茶醒酒:“陛下认为是,就肯定是。这事必须要有一个明白的答案。”
程丹若哑然。
“行吧。”她调整思路,“你怎么想?”
“是冲着荣安去的。”谢玄英在她面前不?讲虚话,“子彦的儿子没有意义。”
冯少俊是老四,儿子是外室生的庶子,才三个月大,可谓完全没有分量。最有嫌疑的,莫过于嫡母张佩娘。
但这恰恰是张佩娘带回家的,她需要这个孩子,没有害他的理由。
孩子定然是被?人牵连。
既然如此?,凶手?就必然是百日宴上的人,且一定是个女?人。
这就无怪乎段春熙怀疑程丹若了。
荣安公主?最大的仇人就是她。
他道:“凶手?想嫁祸你,却未料到你并没有抱孩子。”丹娘无子,按照时?下的风俗,很多女?子都会抱小孩借福气,盼望自己生一个大胖小子。
可丹娘的求子心切是装出来的。
“这人既想害你,又想害荣安。”谢玄英揉着太?阳穴,逐一分析,“可能还想拉昌平侯府下水——嘉宁。”
他看向妻子,“你还记得嘉宁那天都做了什么吗?”
程丹若回忆道:“她一进门,就说要沾沾麟儿的福气。孩子抱出来的时?候,也是她第一个抱的没错,但第二个是老郡主?,老郡主?给了荣安公主?,孩子这个时?候哭了起来,老郡主?又把孩子接了回去。”
谢玄英的眉梢不?自觉皱拢。
如果嘉宁是抱孩子的时?候下了毒,老郡主?不?可能一点事也没有,且斑蝥接触便生水疱,荣安却是直接呕吐高热。
她肯定吞下了毒药。
“会不?会是手?沾到了毒物,吃点心的时?候咽下去了?”他问。
程丹若:“毒物是否致死?要看剂量,沾在手?上而不?被?察觉,浓度就要高且少,但浓度既然高了,接触皮肤必然有灼烧感,如果没有,应该是直接内服。”
谢玄英拿起一颗樱桃:“内服又怎么会害到孩子?”
“碰到的是毒药的容器呢?”她猜想,“镯子、戒指都有中空的,如果是抱孩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装毒的首饰,毒是直接下在酒水里的。”
欧洲贵族有毒药戒指,这里自然也有,日常用?途是放香料,尤其是手?镯,举手?投足间暗香盈袖,很是风雅。
放毒药当然也行。
谢玄英一连吃了半盘樱桃,终于觉得酒味淡了,抿口茶:“若如此?,有嫌疑的便是抱过孩子的几个人。”
程丹若瞟了他眼,附和道:“是这么回事。”
他一怔,顿觉不?对:“你有话没说?”
“没有。”程丹若拿走?了茶,把醒酒汤推过去,“调查不?急于一时?,你一大早就起了,歇会儿吧。”
谢玄英端起碗,把醒酒汤一饮而尽:“你给我靠靠。”
她坐过去,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脑袋的分量并不?重?,但连同他的心事与愁绪一起就沉甸甸的。
程丹若摸摸他的额头:“躺会儿。”
“唔。”谢玄英合拢眼皮,脑海却无法平息,风起浪涌,百般思绪。
他既为荣安的死?而伤怀,又为隐藏在黑幕后?的杀机而心惊,也有对皇帝的猜疑与提防,以及……
“你刚才是想说,害了孩子的人,”谢玄英轻声道,“可能是荣安?”
在短暂的某个瞬间,程丹若想否认。她不?忍破坏他对表妹的悼念,愿意让他沉浸在追查杀害表妹凶手?的思绪里,尽一个表哥的心意。
哪怕只有一会儿。
但最终,她还是听见自己说:“对。”
在皇帝看来,荣安公主?是纯洁无害的小白兔,肯定是有人害了她!然而,程丹若知道,荣安公主?可不?是善茬,她早就主?动杀过人了。
堕胎散是她给自己用?的,还是给别人用?的?
“公主?已经确认有孕了吗?她已经生过一个孩子,为什么这次想堕胎?她不?想和驸马生,不?和他同房不?就好了?”
她很疑惑,“为什么你们会相信,堕胎散是别人给公主?的,她会自己服用??”
谢玄英看着她,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
可惜,酒精麻痹了他的思维,一时?间想不?出无破绽的理由,只好实话实说。
“荣安心里,嗯……”
程丹若盯住他,半晌,冷不?丁地问:“她想给你生?”
谢玄英露出了有点恶心的表情?。他把荣安当成亲妹妹,这种乱伦的既视感让他不?太?舒服,忙坐起身,喝口茶压压惊。
“别说这个,”他反胃,“太?怪了。”
程丹若同情?地闭嘴。
谢玄英缓了缓,感觉酒都被?吓醒了大半,脑子清爽许多。
“如果是荣安身上带着药,不?慎误伤孩子,那调查方?向就要换一换了。”他敲着炕桌,“荣安想害的人才是最可疑的。”
程丹若问:“她除了我,还想害谁?”
谢玄英沉默。
在士大夫眼中,荣安不?是一个糟糕的公主?,她不?敛财侵田,不?卖官鬻爵,和百官毫无牵连,与四处活跃,为各方?人马穿针引线的嘉宁截然不?同,堪称安分守己。
但在人们看不?见的另一面,她又骄横任性,横行无忌,枉顾人命。
荣安最想杀的是谁?毫无疑问,就是程丹若。
但堕胎药的指向性太?明显了。
荣安这么关?心丹娘,一定知道丹娘无子,没道理用?堕胎药。
“也许是嘉宁郡主?。”程丹若慢慢道,“公主?最讨厌的人也肯定有她一个。”
荣安公主?的心思很好猜,她抢走?了谢玄英,而嘉宁郡主?今后?可能抢走?她的公主?之位。
至于许意娘,她与谢玄英的婚事告吹后?,荣安公主?就不?太?在意她了,另一个当天被?提及的张佩娘,与公主?恐怕还是陌生人。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两位死?者,均死?于同一种毒物的基础上。
假如不?是,纯粹是巧合……她摇摇头:“不?验尸,恐怕很难查出真相。”
“这你就错了。”谢玄英平静道,“只要是人做的,锦衣卫就一定能查到。”
程丹若穿越至今,并未亲眼见识过这个特务机关?,将信将疑:“是吗?”
“当然。”
事实证明,论起对锦衣卫的了解,还是谢玄英更胜一筹。
不?懂法医毒理,不?会刑侦技术,又有什么关?系?锦衣卫最擅长?的是审讯拷问。
华丽锦绣的公主?府,今日已沦为人间地狱。
宫人和内侍们被?关?在不?同的房间中,无论白天黑夜,都有不?同的惨叫声不?间断地响起。有时?在东边,有时?在西边,一点一点,慢慢接近他们的位置。
然后?某一刻,门被?打开。
冷冰冰的锦衣卫进门,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把他们拖到庭院里。
明月当空,刑具加身。
“饶命、大人饶命,我们什么都不?——”求饶的声音总是被?很快堵住。
锦衣卫什么都不?问,上来就拔指甲,让他们看见自己的手?指一根根血肉模糊,剧烈细密的痛楚一次又一次袭来,冷汗涔涔,浑身颤抖。
拔完十根指甲,才把他们拖进一间密闭的房间。
一瓢冷盐水当头浇下。
“我问,你答。”隐藏在黑暗中的人说,“名字。”
宫人脸色惨白,磕磕巴巴地说:“云儿。”
“为什么要害公主??”
“我、我没有害公主?啊!”她拼命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黑暗中的锦衣卫一声冷笑。
下一刻,宫人看见了跳跃的红光,通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印在背上,滚烫的温度烧灼皮肤,是比方?才拔指甲更可怕更长?久的痛苦。
眼泪和鼻涕同时?流下,她不?受控制地惨叫起来,活似杀猪现场。
“我不?知道啊!”云儿崩溃,“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饶命、饶命!”
锦衣卫没有说话,第二块鲜红的烙铁出现了。
“啊——”
凄厉的哀嚎中,锦衣卫的声音冷漠如初。
“为什么害公主??”
“我、我没有——”她看到了第三块烙铁,身体猛地一抽,裙子湿了一块,“不?是我,是是倩儿!是倩儿干的!”
烙铁没有落下来,停滞在了半空。
锦衣卫问:“倩儿怎么了?”
“我看见她鬼鬼祟祟地藏过什么东西!”云儿胡乱攀咬,“肯定是她干的!”
锦衣卫沉默了一下,接着,她就被?拖走?了。
一刻钟后?,血肉模糊的倩儿出现在了同样的地方?。
她十指模糊,脸上全是伤口,衣衫沾满血污,显然已经遭受过不?止一轮拷打。
“我知道的都说了。”倩儿有气无力道,“驸马让我在公主?面前多提提他,所以才给了我钗子,我没有勾引驸马……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锦衣卫问:“堕胎散是哪里来的?你为何会有这个东西?”
“我明明倒掉……是茜姐姐给我的,让我找两只猫喂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啊!!”
过了会儿,她被?血肉模糊地拖了回去。
第三个进来的是茜染。
前两个人在被?拖曳时?还会挣扎,她却软软地歪在地上,两条腿血肉模糊,手?掌也变得光秃秃的了。
“想好了吗?”锦衣卫问,“是谁告诉公主?堕胎散的?”
茜染断断续续说:“没有人、没有人告诉公主?,是公主?自己、自己要的……噗!”
她呕出一口鲜血,仿佛恶鬼,“谁要害公主??哈哈哈哈,谁要、谁要害公主??是公主?让我、让我抓猫和狗喂药……”
“你是怎么和公主?说的?”
“都死?了。”茜染木然道,“喂一颗活着,两颗、三颗的都死?了。”
锦衣卫问:“公主?知道?”
“知道。”茜染扯扯嘴角,露出光秃秃的红色牙床,“公主?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