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次辅神隐一?日?,隔天九点才出现。
一?上衙,就叫谢玄英来问:“昨儿陛下召你问了什么?”
“催了清点的事。”谢玄英十分懂事,“还请次辅示下。”
曹次辅道:“宜早不宜迟,你也查了两日?了,有什么结果?”
谢玄英不打算和顶头?上司闹翻:“听您的吩咐。”
曹次辅微微颔首:“水至清则无鱼,抓大放小就是了。”他擡眼,余光瞥向面?前的人,还是有些提防,“明日?一?早召齐人,既然自查,总要有个样子。”
“下官明白了。”谢玄英拱手,毫无异色。
曹次辅这才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翌日?,上午九点。
正厅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
曹次辅居中坐,下面?分别是廖侍郎和谢玄英,然后是四司的郎中。再下面?就没有位置了,靠墙坐圆墩。
“今日?查武库一?事。”曹次辅单刀直入,“总计十库,抽查。”
他看了眼司务厅的司务:“你去做几个签子来。”
司务低首:“是。”
他撕了纸条,写了十张签子折好,丢进笔筒。
曹次辅自己先拿了个,然后示意廖侍郎和谢玄英也拣一?个。
谢玄英不动声?色,修长的手指往里一?勾,撚出一?张,却不打开。
廖侍郎挑眉:“清臣是几号?”
“待查时再看。”谢玄英将纸条压在了茶托下。
曹次辅眉毛微动,没发表意见,展开自己的纸条:“丙字库。”
他端起茶:“你们挑人去查吧。”
谢玄英并?不意外,曹次辅既然想做出个的样子,自然像模像样。
廖侍郎点了身边的小吏、武选司的郎中、职方司的郎中。
谢玄英也差不多,随意点了两个其他司的主事做见证。
被点到名字的官员出列,去丙字库验查数目。
剩下的人罚坐。
谢玄英袖手,指尖撚着?腕上的清凉珠。
这是今天早晨睡醒出现在枕边的,合香的水平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毫无进步。
但他觉得很舒服,曾经有一?块香牌陪伴了他漫长的读书生涯,只不过彼时,是从老师书案上顺走的,这会儿却是主动给他的。
天干物燥,清凉的香气令他心神安宁。
枯坐了近一?个时辰,检查丙字库的人才回来,说?清点无误,基本无出入。
谢玄英对此毫不意外。
甲、乙、丙、丁、戊是朱郎中负责的,己、庚、辛、壬、癸则是胡郎中负责。
丙字库里都是盔甲,笨重且占地方,质量也属中等,不珍贵,难偷渡,被贪墨的数量不算多,很容易补上。
最重要的是,查这个费时费力,这不,一?个上午快过去了。
廖侍郎宣布了下一?个库房:“己字库。”
下面?的胡郎中微微松了口气。
这就是他被谢玄英抓包的弓箭库,已经换了八成的箭矢,余下的压在最下面?,被发现了也可以推脱是自然腐坏。
然而?,廖侍郎却道:“已经耽搁一?上午了,这回就一?块儿查吧,清臣说?呢?”
谢玄英道:“是这个理。”
他展开纸条,“丁字库。”
丁字库就是火器库,里头?是大炮、火铳等物。
廖侍郎唇边泛出一?丝冷笑,可却说?:“这就开始吧。”他又随便叫了两个人,打发他们出发。
这回,谢玄英点了岑主事、车驾司的郎中、员外郎等人。
众人又坐了半个时辰。
余下的兵部官吏并?不少,但人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罚坐一?样,除了更衣,压根不敢交头?接耳。
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是两位侍郎在斗法。
猜得没错的话,廖侍郎要保,谢侍郎要查,两人都胸有成竹,可赢家只有一?个。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曹次辅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烦闷,结束闭目养神:“先用饭去吧。”说?罢,率先起身离去。
众人如蒙大赦,各自开溜,顺便打探一?下消息。
谢玄英照常去德味楼吃饭。
这家酒楼偏僻一?些,但浙江菜做得好,放糖多,客人也少,比珍味楼更得他的心意。说?起来,丹娘说?是山西?人,陈家在松江也待了没几年,可她的口味却是南方人的胃口。
他认真吃了顿饭,午时出头?回衙门。
中低层官员都已经到了,纷纷起身问好。
谢玄英颔首示意,坐回自己的官帽椅,喝茶等候。
曹次辅和廖侍郎一?前一?后进门,表情平静,喜怒难辨。
“都到了吧。”曹次辅开门见山,“人回来没有?”
下头?的司务回禀:“去己字库回了。”
“叫他们来。”
之前被点名的几人进屋,有人神色嘲弄,有人垂眸不语。
曹次辅言简意赅:“如何?”
“回大人。”开口的是武选司郎中,他没什么犹豫就回答,“己字库失火,都被烧了。”
胡郎中大吃一?惊:“什么?怎么会?”
“最近天热,己字库又都是箭矢,大半是木材,看守不利引发失火,也是常有的事情。”武选司郎中叹道,“下官特意问了,门房嗜酒,大清早的就喝得烂醉如泥,约莫是喝醉了,不慎打翻蜡烛所?致。”
谢玄英蹙眉:“何时失的火?”
“巳时正。”即上午十点。
“大白天的,谁点蜡烛?”谢玄英反问。
“谢大人说?得对。”武选司郎中忙改口道,“下官想岔了,应当是艾草。这不端午将近,家家户户都要熏艾,肯定是艾条没有熄灭,引燃了木料。”
廖侍郎道:“武备库何其要紧,竟疏忽至此,次辅,此事须重罚,以儆效尤。”
曹次辅颔首:“今夏炎热,极易失火,稍有不慎便酿成大祸,不可小觑。”他宣布,“将门房革职下狱,令刑部核查定罪。”
胡郎中顿时面?如土色。
看守己字库的门房,当然是他安排的人,论关系,那老头?是他半个亲眷。平日?虽然喜欢喝酒,可他昨晚上千叮万嘱,要好好看紧门户,对方也没时间去喝酒。
一?定是他走之后,被人绑了,这才……原来早就盯上他了。
“那己字库的核验……”廖侍郎征询。
曹次辅冷笑:“既然失火烧毁,自是对账簿对不上的,胡郎中,你有何话说??”
胡郎中面?如土色,压根不知道怎么翻盘:“阁老开恩啊。”
他愿意给钱,倾家荡产也行,这要是把?罪名扣在他的身上,他就完了。
廖侍郎微微一?笑,看向谢玄英,好整以暇地问:“清臣怎么说??”
谢玄英问武选司郎中:“你从何处问来,说?门房嗜酒?”
“库房的小吏均是这样的说?法。”武选司郎中绷紧脸皮,语调微扬,“莫非谢大人以为,下官在说?谎?”
“我只是有些好奇。”谢玄英淡淡道,“他们告诉你门房嗜酒,却没和你说?,己字库的东西?已经挪走了吗?”
现在骤然一?静。
他慢条斯理地说?:“前两天我查武备库,发现仓库多有鼠洞,且霉斑众多,故而?叫人搬了地方,重新?砌墙,待端阳熏艾后再搬回来。”
武选司郎中一?时哽住:“下官不知此事,怎得核查时无人提点?”
“胡郎中。”谢玄英垂眸,看向满脸震惊的胡郎中,“你为何没说??”
胡郎中也不傻,马上反应过来,赶忙道:“下官以为库房的吏员会告知此事,毕竟搬的地方也不远,令他们带路,比下官空口描述更准确些——下官以为烧的是新?库!”
谢玄英不置可否:“也是你的失职,罚你亲自带他们去一?趟,这回,务必核对明白。”
“是是。”胡郎中劫后余生,别说?跑腿,干啥都行,“我这就去。”
谢玄英这才看向曹次辅:“劳驾次辅再等一?等。”
曹次辅淡淡道:“你有心了。”
“武库的活细碎杂乱,偶尔有顾不到的地方,也是人之常情。正逢端午,清查弥补一?二,也是分内之事。”谢玄英委婉又诚恳,“真要烧了武库,甭管哪个,都是兵部的过失。”
这话说?得很占便宜,站了大义:是啊,外人可不会管是谁没看好库存,肯定都算在兵部头?上。从尚书到侍郎,再到郎中,全得背锅。
他这是为了大家好啊。
当然,曹次辅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在他看来,谢玄英有备而?来,目的是打击朱郎中,扶植自己人,早在一?开始,他就设好了圈套,为的就是收服人心。
现在己字库肯定没事,要和皇帝交差,朱郎中的丁字库没事也要有事了。
曹次辅看了眼身边的小吏:“去丁字库的呢,你去催催。”
小吏会意:“是。”
他是曹次辅放在兵部的心腹,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包括两位侍郎的斗法。说?去催催,就是提前结束,留出点差池,方便朱郎中替大家交差。
然而?,他正准备走,忽然见曹次辅的长随贴墙入内,在曹次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曹次辅皱眉。长随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丁字库查到一?半,锦衣卫出现了。
长随前来请示,还要不要继续。
他微微摇头?。皇帝突然提起清查武库,就有些让人摸不准头?脑,只能认为是想敲打一?下昌平侯,如今锦衣卫露面?,可见有了实?质的进展。
舍掉一?个朱郎中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坐在武库司郎中的位置上,都一?样给他们送钱。
当然,舍掉弃子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否则,会令下头?的人寒心。
“我还有事。”曹次辅似乎已经对此失去兴趣,“清臣,既然是你抽的,也过去看一?眼,回头?和我说?就是了。”
谢玄英神色微顿。
这是一?个坑,他去了库房,容许锦衣卫带走自家人,便像是勾结鹰犬,不顾兵部颜面?,不许他们把?人带走,则得罪了锦衣卫,在皇帝跟前落不下好。
进退两难,偏偏不许他拒绝。
“下官遵命。”他起身拱手,领了这桩任务。
廖侍郎的眼底闪过嘲弄。县官不如现管,饶是你后台强硬,上峰动动嘴,也有的苦头?好吃了。再说?,到了阁老这样的地位,想借外力掸压也不容易。
既入兵部衙门,不趁机投向曹阁老,反倒和他唱反调,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侍郎与?尚书之间,隔得可不止是一?个品级,还有阁臣这一?道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