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完全?不记得吩咐过李有义,让他去直殿监教怎么?救冻伤的事?了。
乍然听闻此事?,她意外至极,忙问满太监:“他人呢?没事?吧?”
“受了点伤,旁的没什么?。”满太监察言观色,“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他得罪了首辅,以后日子怕是难过。”程丹若想了想,客气道,“能不能劳驾公公,将此人安排到承华宫?”
承华宫死?过不少人,岗位一直有空缺,塞个人不起眼。
满太监笑道:“夫人开了口,就算是干阳宫也不成问题。”
“干阳宫是天子居所,伺候的人当然要再三甄选,岂能为我一己私心破例。”她笑笑,“承华宫就挺好的。”
齐王没了,可养老,齐王长大,安稳地养老。
“夫人清正持己,奴婢佩服。”满太监一口答应,保证让永年活着?到承华宫。
程丹若暂且放心,思?忖道:“不知朝臣可商量妥当,几时举行登基大典?”
“正在商量,估摸着?也要十来日。”满太监问,“夫人有何吩咐?”
“殿下年幼,总要人提前教一教才好。”她思?索片时,说道,“我去寻皇贵妃娘娘,这里就劳烦公公看护了。”
满太监迫切地想和太子混个脸熟,满口答应:“夫人放心,殿下掉一根头发,你唯老奴是问。”
程丹若笑了:“我自然相信公公的忠心。”
她打?开怀表看了眼,时候不早,遂不再耽搁,尽快赶去了永安宫。
恭妃刚从坤月宫哭临回来,嗓音沙哑,容色疲倦,强打?起精神见她:“姐姐。”
“娘娘怎么?了?”
荣儿?道:“道是头疼。”
“娘娘身体原就没好,这两日事?务繁杂,千万保重才好。”程丹若叮嘱,“宫务都可交给尚宫做,无论如何,娘娘都不能在殿下继位前倒下。”
恭妃勉强点了点头:“我知道,姐姐怎么?来了?”
“殿下离登基没几日了,得教他一些?事?才好,他如今怕是连首辅、内阁都弄不清楚,届时有个什么?事?,答不上来可怎么?办?”程丹若道,“也不能总叫薛尚书进宫,礼部事?多着?呢。”
恭妃问:“那?该怎么?办?”
程丹若道:“娘娘知道王厚文吗?”
恭妃揉揉太阳穴,仔细回忆:“王阁老?”后妃对朝臣很陌生,但归宗大议波及内外,支持派的王阁老没少被人提及,她在深宫亦有耳闻。
“不错,王阁老曾任礼部尚书,他有个孙女与?我同一年入宫,少有才名,如今位任尚仪局典籍,您看,请她到殿下身边教导礼仪,如何?”程丹若问。
恭妃对王咏絮有点印象:“是很擅长诗文的那?位女官?”
“应该没错,同我这样愚笨的人不同,从前陛下曾多次赞誉过王典籍的诗作,说她有咏絮之才。”程丹若笑笑,似不经意道,“彼时,我心里不知多么?羡慕,可惜才疏学浅,一首诗都没写成过。”
其实,无论她怎么?说,恭妃最终都会?答应。
因为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程丹若多添了后面的一句话?,恭妃心里就蓦地舒服了许多: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事?,你也有羡慕的人,你也是一个凡人。
感觉反而亲近了。
“是吗?”恭妃笑了,“那?可再好不过,尚书的孙女,一定不差。”
程丹若道:“娘娘既然首肯,我便亲自去请,她毕竟是名门之后,不可怠慢。”
“应该的。”恭妃点点头,主动道,“荣儿?,你去库房找找,寻件合适的赏赐送去。”
荣儿?道:“王典籍既然擅长诗文,就送些?笔墨如何?”
“就这么?办。”
于是,程丹若又等了会?儿?,荣儿?翻找出一个象牙笔洗,算是恭妃的库藏中最名贵又清雅的了,遂带上作为礼物。
王咏絮在宫中的藏书楼。
小楼建在东北角,离景阳宫很近,平日除了好读书的妃嫔,只有女官会?来,属于冷衙门中的冷衙门。
王尚书致仕后,她就一直在这里管经籍图书,不问外事?。
程丹若进宫数月,一次都没见过她,可见她闭门隐居的决心。
雪落纷纷。
她推开藏书楼的门,被里头的冷气冻得一哆嗦。
书楼是木质,里头都是纸张,不能点火,这大冷天的没有炉子取暖,有多冷可想而知。
“絮娘。”程丹若裹紧了斗篷,直接喊人,“我来寻你了。”
“谁大呼小叫的,没规矩。”王咏絮自楼上探出头,眯眼往下看,没认出来,又掏出一副水晶眼镜戴上,这才看真切了,“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程丹若道,“你下来,我们?出去说话?,这太冷了。”
“你等等。”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多时,楼梯咯吱作响,王咏絮小心翼翼地爬下了楼,哆哆嗦嗦道,“快,我们?去茶炉房坐着?。”
程丹若:“……我还以为你不怕冷呢。”
“我在楼上铺了被褥,两个汤婆子。”王咏絮裹紧观音兜,带她到楼外的茶炉房小坐。
茶炉房点着?炉子,暖和许多,还有两三样糕点吊在梁下的竹篮,被炉子的水蒸气持续温着?,不止是热的,还软乎。
“你怎么?记起我来了?”王咏絮看看她,“这时候来看我,总不是一时兴起。”
程丹若道:“我想请你到太子身边,教他些?礼仪常识。”
王咏絮一口回绝:“我不去。”
“为何?”
“如今我的日子很清净,不想再惹麻烦上身。”她道,“你另请高明吧。”
“你要是真想隐居,我不会?为难你,可机会?难得——我不是说在太子身边机会?难得。”程丹若耐心解释,“你六哥为文华殿中书舍人,去了干阳宫,你们?兄妹就能见见面。”
这果?然戳中了王咏絮。
她已许久不见家?人,十分挂念母亲和祖父,犹豫道:“要待多久?”
“你若想久留,多教些?日子也可,不想久留,待太子登基就罢。”程丹若允诺。
王咏絮看向?她的脸孔,这位少女时相识的故交麻衣孝髻,同记忆中一般无二,仿佛未曾受到时光的摧残……不,准确地说,坎坷的经历叫她过早成熟了,她只是十年没有变化。
与?之相反的是她,天真的闺阁少女,终究长大了。
“为什么?帮我?”王咏絮问,“你想我替你做什么?呢?”
程丹若道:“昔年承蒙大宗伯青眼,我很感激,不过报答一二,不需要你替我做什么?,你尽管放心。”
王咏絮奇怪:“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先救了我。”
程丹若早忘了,笑笑道:“总是有些?人情在的,你也可以当我是在提前拉拢你六哥。”
王六还很年轻,又才华横溢,假如他来年高中,他们?再走动起来,朝中许能多一盟友,何乐而不为。
“去吗?”她问王咏絮,“你读了万卷书,总不能埋于故纸堆,该有用武之地才是。”
王咏絮咬住嘴唇。
她真的甘心“隐居”在藏书楼吗?当然不,王三娘最爱出风头了,最喜欢旁人夸赞她,一直都想做出番成绩。她想闲言碎语的亲戚闭嘴,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王家?的耻辱,她也能光耀王家?门楣。
——可这都是少女时的幻想。
十年深宫,早已忘记初心,她无法遗忘故人濒死?的痛哭,也忘不掉杖杀后拖曳的血迹。
“我……”她迟疑了。
程丹若看了她眼,倏而道:“絮娘,你觉得今日的天气如何?”
“天气?”王咏絮望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笼罩宫廷,细碎的雪花绵延,“今天好像格外冷。”
“这是难得的好天气。”程丹若道,“出来走走吧,快出太阳了。”
好天气?王咏絮又探头瞅了眼,不能理解此言何意,可莫名有些?相信。
或许,是该出去走走了。
读了万卷书,该行万里路。她鼓励自己,只为见见六哥也好。
“好吧。”她清清嗓,扶住滑落的玳瑁眼镜,“我答应你。”
程丹若忍俊不禁:“这眼镜还挺适合你的。”
“挂得耳朵可疼了,还容易掉,想换个架耳朵的,宫里又寻不着?。”王咏絮摸摸勒红的耳朵,干脆摘下来不戴了,“走吧,这儿?太冷,干阳宫烧暖阁没有?”
“烧了。”程丹若也待不住,起身道,“不过,先去永安宫。”
“好,听你的。”王咏絮呵口气,嘴边白雾缭绕,“今年真冷啊,你不冷吗?”
程丹若拢住袖子:“还好。”
从昨天开始,她的世界就是晴空万里。
程丹若带王咏絮去了永安宫,就把她留在那?里了。她让恭妃把人介绍给太子:“这是娘娘的心意,总该让殿下知道。”
然后,不等恭妃有所回应,便说道:“我要去趟外朝,打?听一下日子。”
恭妃就把话?咽了回去。
很好,程丹若不给她起话?头的机会?,即刻起身告退。
看看怀表,时间还来得及,她加快脚步,沿着?中轴线一路疾走,于文华殿往东拐进院子。
内阁到了。
一排低矮的房舍,就是内阁的值班室。
自今日起,各部门要在自己衙门设灵座哭临,早晚两次,还不能回家?住宿。但内阁除外,阁老们?要商议许多事?,哪能在衙门枯坐。
这会?儿?,他们?刚定下嗣皇帝的登基日期,正准备吃午饭。
谢玄英作为新晋成员,原本没有这么?快拥有办公室,可皇宫是什么?地方,伺候的人是全?天底下最有眼力见的。
今天一早,内侍们?就清理出了原本许尚书的屋子,桌椅、笔墨、炭盆全?都备妥不说,连炉子上的茶都是贡茶。
美中不足的是……光禄寺的饭菜很难吃。
平时就很难以下咽了,全?素就是难吃中的难吃。
他打?开食盒,尝两口就停了筷子。
不然,吃两口糕点打?发算了?他忖度着?,正准备拿凉了的糕点塞嘴里,忽然感觉谁在盯他。
擡头一看,顿时讶然:“你怎么?来了?”
“来看我丈夫,还要你批准?”程丹若提着?食盒,重重往桌上一放,“吃饭不等我,罪加一等。”
谢玄英不着?痕迹地放下手里的冷糕点,喝茶掩饰:“我还以为你在干阳宫用,不然也是永安宫。”
“你是冷风吹多了,昏了头。”程丹若瞟向?他碗里剩下的饭菜,“坐下吃饭。”
她打?开食盒,将里头的菜肴一道道摆开,都是司膳房开的小灶菜,下头用炭火温着?,都还热乎呢。
谢玄英重新坐回去,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
五脏庙空空如也。
两日来,他头一回觉得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