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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 正文 第560章 哭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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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暄间,时间到了。

    安国夫人踩着点到达,老?态龙钟的?,看得人心里发颤。

    程丹若嘱咐了穗儿两句,将她搀扶到最前头,又请柳氏往前,自己跪在了第二排的?位置。

    众人默契地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开始哭。

    程丹若没经验,开头觑着别人怎么?哭。

    她们都哭得非常克制,眼角通红,时不?时落两滴泪,也没有人嚎啕,非常有节奏感。

    什么?意思呢?就是有人起个头,其?他?人再跟着附和两声,贡献一些背景音乐。

    起头的?自然就是柳氏、杨首辅、昌平侯夫人等人。

    大家的?说辞差不?多。

    基本就是:先帝你这么?英明,怎么?就早早死了呢,这是天下人的?损失啊!

    又或者:从今日起,大夏失去了一位英主,苍天啊,你真是不?开眼。

    还有:陛下,我们失去了你,就好像失去了我们的?父亲,好伤心,真的?好伤心。

    然后?,其?他?命妇就负责“呜呜呜”“哀哉”,等等。

    大约哭过一个时辰,第一轮就算结束。

    上厕所的?上厕所,年纪大的?可以摇晃一下,被宫人“焦急”地搀扶到偏殿休息。

    安国夫人是头一个休息的?,然后?是阎太太,她们俩年纪大了,早退也正常。像杨太太这个岁数,就要?坚持到下午,才能“哀恸过甚”,下去休息。

    最惨的?是程丹若。

    她年轻。

    年轻就意味着要?坚持全场,从上午哭到下午,中间不?进食水(悲痛怎么?吃得下饭菜呢),最多上厕所。

    腿都跪麻了。

    为了防止腿废掉,程丹若偶尔会起来一下,跑去关心偏殿休息的?命妇。大家都懂门道,拉着她说话,好让她有空喘气儿。

    等腿部的?血液重新畅通,再跪回去扮演忠臣。

    临近下班,安国夫人重新出现?,跪了回去。

    她和程丹若挨得很近,两人轻声交谈。

    “我家云娘蒙你照看了。”安国夫人道,“这番人情,我们家铭记在心。”

    她今天力竭“晕倒”后?不?久,就在偏殿见到了女儿身边的?念心。念心不?止照顾她大半日,更是告知了贵妃的?近况。

    柴家早就知道贵妃出家的?消息,暗中也多有揣测,甚至做好了更坏的?打算,如今得知人安然无恙,今后?会在西苑修行?,甚至能与家人见面,多少松了口气。

    假如说柴家子弟不?爱富贵,肯定是假话。

    但?他?们都明理,知道自家的?富贵与前程靠的?是谁,心中也感恩。

    而安国夫人的?感情更纯粹一些。

    贵妃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十几岁就进宫,前头七八年杳无音信,后?来封了位份恩荫家里,全家都不?用再过清贫日子。

    她十几年能颐养天年,靠得就是这个女儿,怎么?不?盼她好?

    “您过奖了,我什么?都没做,贵妃娘娘吉人天相。”程丹若并不?居功。

    安国夫人笑笑,慢慢吐出口长气。

    她也没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光嘴上说说没用,还得看以后?。

    两人又跪了会儿,临近散场之?际,荣儿来了,道是传皇贵妃的?口谕,安国夫人身体不?适,明日不?必进宫,在家哀思即可。

    安国夫人千恩万谢,满口称赞皇贵妃的?仁善。

    但?等荣儿一走,又同程丹若致谢:“多谢你关照,我这把老?骨头是真受不?住这冷风。”

    程丹若摇摇头:“是皇贵妃的?恩典。”

    安国夫人不?是很信,却没有戳穿,客气地与她作?别。

    晚霞西沉,阴沉的?天空似乎晴朗了一角,透出瑰丽的?色泽。

    程丹若仰头看了会儿风景,打起精神去永安宫。

    恭妃正在考察祝灥功课,王咏絮时不?时提点两句,母子俩其?乐融融。

    她就在门口问?荣儿有没有事,荣儿说今天一切都好,没什么?大事,她就进去问?了个安,便说要?再去承华宫看看,早早告辞了。

    恭妃一边哄孩子,一边用余光目送她离去。

    路灯微弱,羊角灯在寒风中摇晃,程丹若的?影子飘忽来去,好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她心中有些歉疚,但?看了眼王咏絮,还是撑住了自己的?表情。

    今天免去安国夫人哭临之?事,的?确不?是程丹若的?建议。

    “贵妃出家,皇贵妃应厚待安国夫人,以显仁德。”王咏絮直白地说,“殿下登基后?,您就是六宫之?主,总不?能事事都依靠宁国夫人。”

    这话荣儿等人万不?敢说,可真实?地切中了恭妃心底的?隐忧。她和娴嫔做了十几年姐妹,可到头来,还是貌合神离,分道扬镳。

    她和程丹若又有多少姐妹情,今后?真的?能完全依靠她吗?因此,恭妃纵然忐忑,还是采纳了王咏絮的?建议,主动尝试做出决定。

    可程丹若来了却什么?也没有说,她又无端不?安起来,示意奶娘抱走孩子,单独留王咏絮说话。

    “姐姐为我忙前顾后?多日,我这么?做,恐令她心寒。”恭妃斟酌不?定,现?在就防备别人,未免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王咏絮在心里暗暗点头。

    看来,恭妃虽不?算机敏聪慧,却也不?是翻脸无情之?辈。她可不?想留在一个见利忘义的?人身边,后?妃居深宫,与世隔绝,平庸一点没什么?,本分安顺不?招祸患,就是恭良。

    “臣并非想离间娘娘与宁国夫人的?姐妹情。”她正色道,“但?须知,娘娘是后?宫之?主,照看宫中妃嫔是您职责所在,不?可懈怠。同样的?道理,外朝政事,不?该娘娘过问?的?,亦不?可逾越,这才是处世之?道。”

    恭妃好像明白了什么?,觉得十分有道理。

    可她也隐约奇怪,王咏絮是程丹若请的?人,怎么?和她唱反调?

    好似察觉到了恭妃的?疑问?,王咏絮又开了口。

    “所谓‘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宁国夫人虽然举荐了微臣,可微臣不?能因为她是荐主,就对娘娘的?过错视而不?见。若如此,就是我有失为人臣的?本分了,我没有尽到本分,又有什么?颜面来教导娘娘呢?”

    恭妃一怔,倏而信服:“王典籍所言有理。”

    她身居高位三年,却从未有人这般教导过她。荣儿忠心,却是奴婢,只能劝而不?能教,敏姑姑私心太甚,总让她疑神疑鬼,程丹若固然好,却也太好了,和她待在一起,总让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王咏絮到她身边才两日,却能把道理和她说透,让她茅塞顿开。

    “今后?有什么?事,王典籍也不?妨直言。”恭妃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拉拢她,略显滞涩地脱下手腕的?玉镯,“你的?提点,本宫铭记在心。”

    王咏絮肃然道:“娘娘言重,这是微臣的?本分。”

    但?她收下了玉镯。

    恭妃安了心。

    王咏絮又告诉她,明天最好关心一下二公主,尽到庶母的?职责,也要?安抚其?他?妃嫔,稳定人心。

    恭妃全都应下。

    临近二更,王咏絮才离开永安宫。

    小宫女在前头挑灯引路,她裹紧斗篷,脑海中回忆起了程丹若的?话。

    “你在永安宫里,不?必太顾及我。”她这般关照。

    王咏絮不?解其?意:“何意?”

    “兼听则明,偏听则疑。”程丹若道,“你和尚宫都是秉性正直的?人,我相信你们能教好皇贵妃。”

    当时,王咏絮嘟囔了句“多谢你信任了”,也没多想。

    现?在却明白了。

    恭妃对程丹若的?信任固然有,却经不?起日积月累的?考验,谁也不?可能自始至终信任另一个人。

    人最相信的?始终是自己。

    恭妃身边有不?同声音,她在衡量后?做出的?选择,便以为是自己的?抉择。

    自己的?决定,怎么?会有错呢?

    这才是长久之?道。

    虽然……这个结果,本就是程丹若的?意思。

    王咏絮呼出口气,心想,我可以永远不?背叛你,但?你要?修身洁白,居官无私,一直是忠臣贤士才行?。

    祖父教过她,“行?以仁兮止以义,生以贞兮死以洁”,王絮娘可置身事外,却不?会做奸臣小人。

    不?过,程丹若既然走到今天,应该不?会做不?到。

    她一向都是个奇怪的?人。

    程丹若到承华宫打了个卡,就愉快地下班了。

    天底下什么?活儿最难做?掌钥匙的?大丫鬟算一个,她可没打算一直帮恭妃管理后?宫。

    一来,名不?正言不?顺,外戚插手后?宫事儿干什么??闲言碎语多了,人就容易怀疑无风不?起浪。

    二来,恭妃不?是傀儡,有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为她安排好任务,不?去动摇她母亲的?身份,她安心了,程丹若也省事。

    今天不?就早下班了?

    她高高兴兴回家,吃了顿热热的?饱饭,抽空处理几件家事,再把姜元文叫来,让他?最近和江南的?文人才子多来往,互相混个脸熟。

    姜元文欣然同意,他?本来就爱交朋友,自己也算是半个江南人,和江南士人很有共同话题,审美也相近。

    同样的?,江南士人其?实?也想多亲近谢玄英。

    他?的?师承背景在海宁,祖籍在姑苏,青年才俊不?说,长得还特别好。哪怕不?在朝为官,也是很多人想结交的?对象。

    更别说他?身居高位,三十出头就入阁了。

    晏鸿之?名望大,但?他?老?了,阎韧峰有资历,但?他?也老?了。

    许尚书倒台,今后?江南党人以谁为首,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

    谢玄英绝对是热门人选。

    “外界仰慕清臣的?人数不?胜数,只恨没有机会结交,请我说项的?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人。”姜元文赴宴多了,也过意不?去,“夫人看何时方?便,我引荐一二才俊可好?”

    “当然好,不?过还是得等孝期过去。”程丹若笑道,“还有,别光顾着他?,我的?事,光灿也多上心。”

    姜元文忙问?:“夫人有何吩咐?”

    “赵宋一朝,有不?少女主临朝之?事,依我看,《白素贞》最新回,不?妨设在宫苑之?中。”程丹若慢慢道,“光灿以为,选谁好呢?”

    数九寒天,姜元文窝在炭火旁,脑子被烘得热热的?发昏,可这话一出,他?发胀的?脑子瞬间清醒了,瞪圆眼睛。

    “怎么?,你没听说陛下的?遗诏吗?”她端起茶,还挺好奇外头传到什么?地步了。

    姜元文谨慎道:“听说了一些,真假难辨。”

    程丹若便简单说了原委:“早晚有人拿我的?身份说事,不?如我先声夺人。光灿以为呢?”

    姜元文不?是迂腐的?人,既然投了他?们夫妻,自然是希望他?们有本事。

    当下不?免兴奋:“曹、高两位太后?均有德行?。”

    “那就请光灿为我申辩了。”她叹口气,“陛下临终托付幼子,我岂能抗命?”

    姜元文连连颔首:“明白、明白。”

    故事嘛,得塑造个反派,石太监不?是马上要?死了吗?舍他?其?谁?届时就以宋朝事写今朝秘闻,必定非同凡响。

    他?现?在已?浑然忘记写话本的?不?入流处,感受到了文艺作?品的?魅力。

    两人聊了会儿剧情,最后?决定写高太后?。她被称为女中尧舜,素有贤德,虽然支持司马光,废除王安石新政,不?赞同变法,但?这都不?重要?。

    因为这些事儿压根不?会在故事中出现?。

    程丹若要?的?只是借高太后?的?口,自陈皇帝托孤的?苦衷,表示自己绝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临危受命,不?过是为了照看好太子,也绝不?会为家人谋私利。

    鉴于?高太后?在历史上确有这等好名声,应该很有信服力。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代又一代的?女中豪杰,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今日,她借历史人物?的?荫庇,为自己刷个好名声,但?愿来年,程丹若也能成为后?人的?例证。

    她要?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