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十七,宜实习。
程丹若的新生活就此开始。
每天六点半起床,半小时收拾自己外带吃早饭,骑车去医院。
她早两天骑的自行车,想路上锻炼锻炼,但一天之后根本没有力气骑回家,哪怕只有一公里多点。
遂改骑小电驴,在胡同里穿梭,几分钟就能到。下雨就靠男朋友接送,也是一脚油门的事儿。
日常就是跟着学、被提问、当跑腿、查字典、写病历。
一整天兵荒马乱,没什么时间坐下休息,连喝水上厕所都急匆匆的,累得她腰酸背疼,晚上回家就趴下了。
但这种感觉……很怀念。
永远有状况,永远有麻烦,永远有事情需要解决。
有人不喜欢意外,感觉生活没有掌控感,程丹若以前也是这样,出门游玩必做攻略,复习最好写个清单,一样一样划掉的感觉好极了。
她在古代数次崩溃,和秩序感破碎不无关系。
现代人喝水——打开饮水机。
古代喝个水——井里打水、提水回家、拿柴火、点灶架锅、添柴烧水、因为浪费柴禾挨骂、喝到了没洗干净的铁锅烧出来的刷锅水。
大崩溃。
但人的适应力是无穷的,过了一辈子,她在无序中找到了有序。
出现问题就解决问题,在无穷无尽的考验中坚持原则,让“自己”成为人生的新秩序。
只要心智坚定了,外物的繁忙混乱便不再令人迷茫。
程丹若累归累,精神反而变好了。
她发现自己慢慢适应了人生的新变故,这没有想象中困难,因为无论古今环境怎么变化,她还是她自己。
是经历风雨后,未曾动摇本性的自己。
她的心智在磨炼中变得强大坚韧,足以战胜新的磨难。
——当然,不包括古装剧。
她只要听到“皇上”“王爷”“太后娘娘”“皇后”“贵妃”之类的称呼,整个人就会条件反射似的绷紧后背,“大人”“奴婢”“奴才”“小人”好一点,只会抬头瞄一眼。
这简直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根本没法治疗。
悲催的是,她对“老师”“主任”“老板”“护士长”之类的信息变迟钝了。
实习生们齐齐立正,畏惧地看向某位大佬时,她会慢半拍,自己想明白了才会应声,而不是下意识地照做。
因此,一开始人家都觉得她反应慢,过了大半个月,发现她做事利索,稳重而不是迟钝,才改口说她适合当医生。
但这些都是口头表扬,当不得真。
她真正被认可,还是病历写得又好又周全,以及上手不虚。
病历不用说,写了几十年医案,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公文,怎么都不会在文字上出差池,上手就更大胆了。
死人活人摸过无数次,权贵百姓都上过刀子,心态稳,决断快,根本不会愣在原地,大脑宕机。
从前流过的血和泪,终究以另一种方式回报给了她-
程丹若在协和实习了八个月。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挨骂的次数比孙子都多。
她也因此获得了同期实习生的一致敬佩,因为这200多天猪狗不如的日子,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但这不能怪程丹若。
空调吹着,奶茶喝着,踩着运动鞋,兜里是手机,想男朋友了就打电话,半分钟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在哪里,这等神仙日子,怎么可能哭得出来?
当然,累还是累的,每天回家脑子发麻,全是病历和带教老师的提问。有时候还得熬夜查课本,提前备好知识点。
好几回,她都在沙发里抱着平板睡着了,好在男朋友给力,无动静送她上床,不然第二天肯定腰酸背疼。
毕竟年轻啊,就算累成这样,一觉睡醒也能回蓝八成,再骑着小电驴上班。
别说,电驴比马好,起码不随地拉粑粑。
忙到九月,她才回了一趟学校,学分早就修满,纯粹是复诊顺便和朋友聚会,然后处理点琐事。
什么直研报名,联系导师,提交入党材料,等等等等。
光这就忙活了一下午,等到傍晚,和从图书馆刑满释放的朋友们吃饭。
地点选在学校附近的烤肉店。
塑料桌椅,低廉的价格,不限量的饮料,都是学生最爱。
程丹若知道这里的食材很一般,但忍不住氛围感好,缭绕的烟气里,她好像还是从前的大学狗。
“累死了累死了,我学得脑子都缺氧了。”小兔坐下就灌可乐,气若游丝。
小汪犹如哲学家,感慨人生:“我的脑子好像很满,又好像很空,就好像我的胃袋。”
小猴也好不到哪去,风卷残云扫肉吃:“考考考,把我烤了算了。”
考研的时光最是难熬,前途不明,周围的人还一个个有了出路,愈发焦躁。
程丹若没安慰,直接问:“我拿了一套题,你们做不做?”
“做做做!”
“一屋七次郎的娜娜!”
“妈呀,这什么老掉牙的破梗。”
“我最近在宠温古早文,现在的文不行,不得劲儿。”
“可不嘛,太和谐了,连现实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现实能有多离谱的话匣一打开,几个医学生根本控制不住,一个奇闻接一个奇闻往外说,什么奇葩的人和事都有。
程丹若也贡献了几个案例,大家就着烤肉可乐,八得不亦乐乎。
吃饱喝足,回寝室睡觉。
久违的体验。
下面窄窄的书桌,上面窄窄的床,她们都拉了帐子,五彩缤纷的动物图案,连寝室名都叫“疯狂动物城”。
书桌堆满课本资料,柜子下面摆着脸盆毛巾,生活气息浓厚。
程丹若的被褥没有收走,闻了闻,还好没有霉味儿。
小兔说:“我猜你今天要回来住,早晨给你晒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她:“够够够,爱你。”
“哼哼,你最好最爱我。”小兔摇头晃脑地进浴室洗澡。
小猴继续刷题,小汪在吃零食。
程丹若没带什么东西,干脆上床铺被子,顺便和他聊天。
她:[在干嘛]
他:[喂猫]
她:[我吃过饭了]
他:[药呢?]
忘了忘了。
程丹若感觉爬下去吃药,然后才回复:[当然吃了]
他:[刚刚没吃]
她:[胡说八道]
他:[巧舌如簧]
她:[干什么,成语接龙吗?为所欲为]
他:[为非作歹]
她:[……]
程丹若想了三秒钟,无果,偷偷打开搜索引擎搜了一下。
没有歹字开头的成语。
“妈的。”她气。
小猴叼着笔:“干嘛呢?”
“我讨厌和学问好的人聊天。”程丹若丢掉手机,单方面拉黑他。
视频电话来了。
她不接。
铃声不紧不慢,从容淡定,就是有点扰民。
小汪:“接嘛,我们听个乐子。”
程丹若想想,接起来了:“重来。”
谢玄英:“为时尚早。”
“早出晚归。”她接得飞快。
“归心似箭。”他也秒答。
程丹若:“箭无虚发。”
“发屋求狸。”
她:“……我要骂人了。”
“愿赌服输。”谢玄英道,“你干什么要和我玩这个,你赢过吗?”
程丹若:“你不要有把柄落我手上。”
“再给你次机会。”他道,“为渊驱鱼。”
程丹若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鱼目混珠。”
“珠沉玉磒。”他说,“你输了。”
小汪捧手机查:“zi是哪个字?这词我咋没见过。”
“你个笨猪走开。”小猴推开小汪,气汹汹道,“他欺负你呢,问他专业知识。”
她抓过课本,随便翻过一页,支招道,“问这个。”
程丹若看了眼课本:“治疗哮喘的糖皮质激素有哪几种?”
朋友们围上来盯着屏幕,不给他作弊的机会。然而,视频里的人在厨房岛台边给猫放饭,一勺粮,一勺冻干,一盒奶,完全没有拿手机的意思:“唔,丙酸倍氯米松,丁地去炎松,丙酸氟替卡松。”
程丹若:“你什么时候背的?”
“你在家里背,我听见了。”他道,“愿赌服输,明天回家,是不是果冻,想不想妈妈?”
他挠挠猫,猫咪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程丹若有点急:“别趁我不在勾引我的猫,果冻,你是我的猫,你姓程。”
果冻“吧嗒”“吧嗒”吃起了饭。
很香,纯纯吃播。
“果冻!”她连连叫它,可猫理都不理。
人类很快败下阵,和朋友招呼:“给你们看看我的猫,可爱吧。”
视频已经被猫挤满,曾经秀气的小猫咪长出了大脸盘子,胖嘟嘟的。
小汪:“果冻看看姨姨。”
“真胖。”洗完澡回来的小兔诚实地说,“好大的脸,应该叫烧饼。”
小猴:“咋不叫大郎?”
程丹若倏地顿住,脑海中闪过一张青白的脸孔。
他才十四岁……
“好了,不给你看了。”谢玄英收走手机,换成自己,“我要出门了,你早点睡觉,明早我给你打车还是你自己打?”
她回神:“我自己打好了,还要收拾东西,不知道几点好。”
“好。”视频里,他已经走到门口,换好鞋,“不问问我去哪儿?”
“你把手机带着,我看你去哪儿。”她无聊得很,乐得看一对一直播。
“算你有良心。”他带着手机出了门。
程丹若看舍友们掏出笔电课本,一副准备重新复习的样子,不想打扰,爬回床上戴耳机聊。
看到他坐进车里,启动引擎,驶入繁华的街道。
科技把人和人的距离拉得这么近,远隔天涯也近在咫尺,让人莫名安心。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复诊怎么样?”“不是报告发你看过了么,还问。”
“那等你回来我再问。”“你好烦。”
“学校事情多吗?”“还好,都处理完了。”
“想不想我?”“我昨天才见过你,想什么想。”
两人聊着没营养的话,没多久,车子停了。
“得关了。”谢玄英道,“早点睡觉。”
“你呢?”
“看情况。”他似乎看见了谁,来不及多说,“记得睡前吃药。”
“知道了。”
他这才挂掉视频。
程丹若又爬下去洗漱,太久没爬梯子,总觉得心惊胆战,唯恐摔下来。
“你像只鸭子。”小汪乐颠颠地说,“改名吧,叫你程鸭鸭。”
“我哪里像鸭子了。”她没好气地走进卫生间,摆弄老旧的花洒,草草洗了个淋浴。
刷牙,护肤,躺平。
小兔鬼鬼祟祟:“宝,你难得回来,咱们走一个?”
程丹若:“?”
“搓一把。”小兔怂恿她,“复习不差这一天啊。”
“搓搓搓。”小汪跳起来,开始搬桌子,“好久没打麻将了。”
程丹若精神了:“行啊。”
四个人摆好车马,开始搓牌。
哗啦、哗啦。
太久没玩,大家都很兴奋,很快把时间抛之脑后。
程丹若正搓得起劲,忽然眼前一黑,顿时错愕:“停电了?”
“熄灯了。”小猴看看时间,“十一点了,睡了睡了。”
“再搓一把,就一把。”
然后,十二点了。
宿舍阿姨查房,她们才不情不愿地躺下,又聊了两个钟头。
主要在开车。
小兔:“宝,你以后就在北京混了吗?”
她:“考上才算吧。”
小猴:“哎,还是你有魄力,我就没信心考协和,本校算了。”
小汪:“我也是,先考着再说,对了,你和你男朋友准备结婚吗?”
小兔:“这也太早了吧!”
小猴:“你懂屁,她男朋友条件这么好,该下手还是下手,让人拐了怎么办?男人能经得起多少次考验?”
她:“没毕业就结婚,好像有点早,明年再说。别光问我,你们呢?”
小猴:“司徒新搞了个男人。”
程丹若很有兴趣:“怎么样?”
小兔:“嗐,别地方来进修的,他想留下,我想考研,玩玩而已嘛。”
小汪:“司徒你还不知道么,长着清纯的脸,里头都是渣。”
小兔:“冤枉!我也不想的,可换做是你,吃饭三小时,床上三分钟,你也会想分了的啊!我这么忙,图他和我废话三个钟头吗?我不能背书??”
小猴:“三分钟不错了,还能听个响。”
小汪:“就是,他至少还对女人感兴趣。之前有个人,不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甚至不喜欢人啊我的妈!离谱!”
小兔虚心接受:“也对,三分钟离早*还有距离,我再想想。”
她转头八卦程丹若,“你呢?”
程丹若:“这个……怎么说呢……还行吧。”
“傻蛋,你该怎么问。”小猴鄙视小兔,“多久做一次。”
程丹若在医院实习半年,早就找回了遗失的驾照,但在这事上,她还是含蓄:“隔三差五啦。”
“哟,还'啦'。”小猴琢磨琢磨,“两天一次还是一天两次?”
小兔:“是朝三暮四还是朝九晚五啊?”
小汪大惊失色:“世间竟有如此□□之事!”
程丹若:“……你们的成语真不错。”
可想而知,第二天都起晚了。
小猴头一个起的,她一向自律,八点必到图书馆,今天也不例外,睁眼就七点四十五,还能抢救一下。
她飞快穿衣服洗漱,拿起书包就往外跑,准备在路上买点吃的。
谁想一打开门,门口杵着一个戴口罩的人,吓得她急急刹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