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茜儿看到大“奶”“奶”秦瑞娘还吓了一跳的。
大“奶”“奶”是霍家大爷霍云瑞的媳“妇”儿,当日遇到兵灾,家里的小少爷便生生饿死在地窖里了,而后大“奶”“奶”就疯了,末了,大爷带着她出去换了一点喂牲口的豆饼,从此七茜儿就只当她死了。
万想不到会见到这个人的,看她一贯似笑非笑的眼神儿,七茜儿觉着这人好似又好了。
周围人呼啦啦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大“奶”“奶”站了一会儿,又淹在人堆儿里了。
那神婆儿说时辰已经过了,今日高低不能迁坟,只得又换了明日。
七茜儿无奈,先打听了二座坟里的骨头去了哪儿,陈大胜说梁家给随意埋到山里了,既知道丈母娘是哪个,他就没动那边的土。
如今天晚了,只能就地让那神婆摆骨入棺,娘身上的老衣却都用的是老太太预备的东西,这是好事儿。
七茜儿却绝想不到,当日上心给老太太预备的东西,最后竟用到了自己娘亲的身上。
等合了棺,临时搭建在香樟树边的帐子已经起了,内里还起了灵堂,燕京城里伯父来了掌家的女眷,正式给新写的灵位上了香。
人家礼数走的很周到。
这是霍家的丧事儿,就只能这边简陋了办,反正不能去人家陈家门上讨厌去。
七茜儿也是两辈子头回给母亲尽孝,便正式请了青雀庵的尼师,今晚昼夜念经,只等明日棺木入土,青雀庵的便带牌位回寺庙终身供奉。
不托给庵堂怎么办?天大地大的,就没那块小木牌搁置地方,陈家这算做不错的,还有自己族里特供养的庵堂呢。
后刘家伯爷亲自来请,陈大胜便跟来帮衬的兄弟到了前面去,毕竟今儿是这事儿有些误会,今日也要了结的。
如此便剩下七茜儿半坐帐中,半依靠在软榻上,膝上捂着一块坦河那边的羊“毛”毯子,时不时的往盆儿里给自己娘添几张烧纸。
正烧着,四月在外面说有故人来拜访。
七茜儿一想就知道是谁,便命人把人请进来。
没多久,果然是那秦瑞娘来了。
七茜儿其实对秦瑞娘没啥印象,最深刻便是前头说大爷娶媳“妇”呢,她们便牲口般的干了整一个月的粗重活计,然而这一个月也是幸福的,最起码每天两顿饭,都是前面席面上下来的好东西。
用很大的粗瓷大碗堆能吃饱的面,面上有各“色”下脚料还有残羹剩饭的滋味油水,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块肉,那就很美了。
肚子被伺候饱,这一个月都是幸福的。
大“奶”“奶”三十多担红妆的娶了进来,七茜儿就跟五蓉六宁她们趴在墙头艳羡的看着。
那会子五荣姐姐还说呢,只要不做妾,便是一担没有,长的丑些,就嫁了。
大家还悄悄笑话她呢。
接着一年后,大“奶”“奶”生了霍家长孙,家里又支十五天大锅,又是十五天饱饭。
而后在霍家内外的院子里,便总能看到那个骨架子不大的小女人,从巧笑倩兮眉眼流灵儿,终煎熬成似笑非笑的尖酸样儿,也就是短短三五年的功夫。
王氏那样的婆婆总是不好招惹的,她能把一切人调理成她要的样子,她就是似笑非笑,成日子我就是生在你腹里的生蛆般威吓人,时日久了,下面的儿媳“妇”也就成了一样人。
秦瑞娘在帐子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比甲。
她男人有些担心的问:“不然,咱,咱自己送庙里去吧,大不了多吃一些苦,便什么都有了。”
秦瑞娘扭脸看着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骂:“说什么呢,活的这三大小子我都顾不住,我顾个死的?这事儿你听我的一准儿没错,那七姑“奶”“奶”看着就面善,再……”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一年三十贯的供奉咱拿不起,说破天,那是~她侄儿!”
将袖口磨损的补丁挽了两圈,秦瑞娘再抿抿头发,觉着自己从上到下不失礼了,这才进了帐篷。
进了帐子,她先看到被众尼师围绕的灵堂上有两块牌位,一块写了梁娇一块啥也没写,如此她便松了一口气。
有丫头递过线香,秦瑞娘认真的行了大礼,磕完头才扶着丫头的手站起来回头。
这次她算是看清楚七小姐了。
不提她如今眉清目秀,完全变了的大家“奶”“奶”笃定模样。
单说她毯子下面“露”出的那双绣鞋,那鞋的材料是三“色”锦的,卡着转圈的素玉珠儿,珠儿油润剔透,本该上钗头的东西,却去了脚面儿,随意一小粒便是半贯钱儿。
更不论鞋上那暗八仙法器绣纹,那一看都是最小号的绣花针,绣娘一针一针走的熬心血功夫,没十天半月出不来这么一对儿,燕京体面绣房里订做少说也得几十贯。
秦瑞娘十分识货,这鞋却不是买的,是郡王府针线房出的,这鞋上的“乱”七八糟零碎,都是发还佘家朽烂的老物件上摘下来的。
老太太是个收拾垃圾的,七茜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七茜儿没起来,她也似笑非笑的看着秦瑞娘。
秦瑞娘却端正态度,认认真真的给七茜儿行礼道:“请七小姐安。”
这个从未有的称谓令七茜儿窘然,她摆摆手很是客气的说:“你快算了吧!来人,看座。”
等丫头搬了个小马扎过来,秦瑞娘坐下,七茜儿才继续道:“哪有什么七小姐,老霍家都死绝了。”
秦瑞娘从前高高在上的,像是七茜儿这样的孩子,都不能到她跟前碍眼的。
现在倒好,整个颠倒的现状便令秦瑞娘多少有些自惭形秽。
好在,大梁国这一代从战争里活下来的女人,别的不说,心“性”那是一等一的坚韧,她很快调整好,坐的那是规规矩矩。
人七茜儿还真不是跟她拿大,如今刚入流的官夫人来了,她顶多就支着精神坐起来点点头,表示自己还算做慎重了。
秦瑞娘笑道:“您不知道啊?”
七茜儿一愣:“知道什么?”
秦瑞娘就说:“老霍家本乡本土多少年了,怎么会死绝了!人家家有人的。他家祖坟里那一堆儿,是出了五服姓霍的带走的,头里说是补贴钱就拿了好几百贯呢。”
七茜儿想了一下叹息:“也是,都埋了多少代了,怎么的也要有几百贯的意思,能有人来迁坟就不错了,想那么多。我到奇怪,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相由心生,七茜儿绝对自信,她的模样跟上辈子都是有区别的。
秦瑞娘似笑非笑,忽觉着自己的样子实在讨厌,就低着头,手指“摸”着自己材料一般的老绸裙儿道:“您要不迁那坟儿,无论如何我是认不出来的。”
竟是这样啊。
七茜儿了然的点点头,却看着秦瑞娘道:“我看如今气“色”不错?可是,大好了?”
秦瑞娘等的便是这句话,闻言噗哧一声笑道:“哪有好不好的事儿,不瞒您,我那会子是装的。”
七茜儿诧异:“装的?!”
秦瑞娘抿抿头发笑道:“哎!装的!不然怎么办啊?儿子死了,依靠没了,娘家早就找不到人了,我不装疯,就要被吃了啊~!”
帐篷内刹那安静,诵经的声音停下些许,片刻尼师又念诵起来,倒是有两个年岁小点的小尼姑,默默流起了眼泪。
大点的尼姑看她们不争气,许是习惯了,就提起敲木鱼那裹了布的锤儿,对着这俩光脑瓜子就是两下。
小尼姑不敢吭气,捂着脑袋往方桌下面躲避。
七茜儿见不得这个,便吩咐:“来人,带尼师们下去且歇歇,喝口水润润嗓子再来,要劳累一夜呢,我跟客人说说体己话儿,这会子就别折腾了。”
这女人对菩萨不够尊重,骨子里却是个畏惧瘟神的。
四月几个进来,引了那尼师们往外走,带人都走完了,七茜儿这才吸吸气,到底坐了起来。
五月抱着软枕给她垫好退下,七茜儿就不好意思的对秦瑞娘说:“您莫怪,我这身上快俩月了,家里又不让受劳。”
秦瑞娘看看七茜儿的肚子,倒是真心实意的祝福两句好听的,等说完半响,秦瑞娘才说:“我娘家没了,霍家老家千山万水的,我便什么都没有的孤零零随着去?也到不了地方,您是知道那会子有多难的,就怕~他们路上又要吃我。”
是呀,那会子吃人呢。
七茜儿请秦瑞娘饮茶,看她伸手端杯,十指尖尖“露”着,指甲尖儿也挺长的,便笑道:“大“奶”“奶”睿智,却是不走的好。”
秦瑞娘呛了一下笑道:“还,还哪门子大“奶”“奶”啊,人家都拿我换豆饼了,赶巧我家当家的那会子还随军养着马,他牲口嘴里抠下一些本预备夜里贴补胃口的,瞧我可怜,就把我留下了。”
七茜儿欣慰的点头:“留下好,我看你现在还过得不错呢。”
如今的秦瑞娘改不了她似笑非笑的样儿,可眼神却是自信灵动的。
秦瑞娘笑:“啊,好着呢!前几年他跟着老伯爷去平叛,那我也是提心吊胆的,后来他虽缺了一条腿儿,人好歹是回来了。
不然咋办呢?人家到了燕京就接了三个比我高的小子来享福,好么,福气没看到,转眼走了年巴日子,我就得拖着人家儿子熬灯油,这又是得掌家又是替他担心。
哎,人都是贱骨头,咱们那宅门出来的,也是眼小没见过世间多少好,就给点好听的,一辈子就卖给人家了。
托如今常侯爷的高恩大福,我家那个手里有点儿积蓄,有靠山也不怕人家欺负咱,这不,就在燕京北门口子开了一家车马大点,做镖局子歇脚买卖……”
秦瑞娘好不容易得见故人,便越说越起劲儿,她都不知道说这些的时候,自己的语气表情有多么的神采飞扬。
七茜儿就笑着听,间歇还给她添水润喉。
打开话匣子的秦瑞娘继续道:“……如今家里家外,那~都是听我的!他亏欠了我,就什么都由着我,我算看明白了,长出气儿的日子就是苦寒,那是活人呢。
憋闷在从前的院子里,您知道的,那是做鬼呢!都是一辈子,干嘛不长出气的过活啊,您说是吧?”
七茜儿点头:“是这个理儿。”
秦瑞娘伸出手给七茜儿看:“甭看如今我就是个大车店的掌柜娘子,可我老爷也有末流校尉官身,京里市面上也有些尊重,您看我这打扮寒酸,可我这手是不沾水的。
您也知道,别的不成,盘个小账目我还是可以的,好歹从前我自己的院子我也一直管着,我家那讨厌鬼就说,万想不到几斤豆饼还换了个金菩萨回来,就给他美死了。”
七茜儿听到这里也笑了起来:“那我值点儿钱,我是我家老祖宗拿十贯钱并一些粮食换回来的。”
她这样说,倒把秦瑞娘吓一跳,她利落的放下杯子,看看左右,再探头帐子门口看看,松了一口气回来道:“您怎么什么也说?”
七茜儿无所谓的笑:“怎么不能说,我哪里来的,怎么被卖的,家里都知道,我有今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并不用看着谁的眼“色”活。”
秦瑞娘都听愣了,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才半是佩服,半是迟疑道:“从前也看不出七小姐竟有这样的本事呢,也是,在那院子里,除了那千刀万剐的老瘟婆,旁人就连个大响动都不敢有的。”
说到这里,她看着没写名字那牌位道:“这位姑娘其实是姓曹的,叫个宝妮,听说是前朝罪臣之后,当日霍云瑞说过,说她家里亲戚造反了,就满门都被关了起来,又因她生的貌美,嗨,就上头人看上了。
期间也不知道倒了几手,哼,那霍老爷是个捡哈喇子吃的,便非跟那时候的主子索要……”
七茜儿闻言惊讶:“你知道她?”
秦瑞娘笑笑:“知道啊,好歹我也做过霍家大“奶”“奶”不是。您说说,咋就想不开?人都死了,知道她是谁有什么用?我是能给她报仇,还是能给她预备棺木?还是她有福气呦,跟您家老夫人埋一起了,不然哪有这个香烛吃。
要我说,就是低一时也不是一辈子不翻身了,遇到难处多开阔心胸,先得活着才有出路。这位倒好,擡进来第一晚,咋还没咋呢,直接就拿剪子贯了喉咙,就给霍老爷气的,让人丢后山喂野兽去,我吖,我那会子觉着她可怜,就让他们悄悄埋了,不然,我不能知道香樟树下这两座坟头儿的事儿。”
怪不得呢,七茜儿想了半天才轻笑道:“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老坟头呢,若你这样讲,也不过是十来年坟,哧,又哪里是姨姨,分明是个姐姐。”
秦瑞娘笑笑:“留在十七八,可不是一辈子姐姐了。”
帐篷内安静下来,小半天儿,七茜儿才看着牌位问:“你不会好端端的来寻我,可是有事儿?”
秦瑞娘脸上顿时有些涩意,半天儿才说:“确实有事儿来求您的。”
七茜儿扭脸对她笑笑:“说吧,是银钱不宽裕,还是有旁的难处?”
秦瑞娘摇头又点头,罗嗦完才苦笑说:“嗨,也不是跟您借钱儿,其实是,您还记的我那孩儿吧,麒哥儿。”
七茜儿记的呢,便点点头道:“怎么不记的。”
说起来,这个霍家长孙若排辈分,算是自己侄儿。
秦瑞娘无奈叹息,当初那些哀伤已经被时间治愈,可她还是要难受的:“我的哥儿没了后,大爷就找了个箱子给他安置在祠堂外面了……”
说到这里,她忽笑了起来道:“从前我悄悄去过祠堂,却都被看管起来了,想是……与您有关系吧,还有山上那盐井。”
七茜儿笑笑,坦“荡”的点点头:“对!我做的。”
说完,这俩女人便报了仇,解了恨般的齐齐笑了起来,秦瑞娘最后夸赞道:“姑“奶”“奶”是胭脂堆儿里的英雄,反我就不敢,我悄悄来,其实是我家那个杀千刀的不在,家里熬不住了,我就想悄悄进去弄点东西换银子花用,谁想到竟是被朝廷接手了,就给我吓的。”
她拍着心口,瘦小无助的样子仿若从前。
七茜儿想了想问:“那,那么难?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秦瑞娘眼神忽就亮了,她特骄傲道:“嗨!大灾大难咱都过来了,死人堆儿里都爬出来了,还有什么可为难的?您不知道,那时候我都有了,大着肚子,家里还有三个乡下来,门~都不敢出的老实孩子,咋办?要么一起难死,要么你就得想法子,得吃饭啊,得过下去啊!
后来一咬牙,我就大着肚子直接跑到杀千刀的老军营,寻了那些兵爷我就跟他们说,好歹我是家眷,如今是一家四口半,要么饿死,要么您们行行好,就伸手拉巴一下。”
七茜儿听的目瞪口呆,真的,上辈子凭着她那个没出息样儿,差人家秦瑞娘百倍去了。
她讷讷问:“我记得你从前说话大声点子,都怕吓到自己。”
秦瑞娘闻言,却拍拍自己的腿无所谓的笑说:“有经历了,又托生一回,我不是早疯过了么,也不差那一回!后来人家老军营的军爷仗义,就把运送牲口粪的活计给了我们家。”
她看着自己的手笑说:“那时候多难啊,男人前面死活不知,每天各种消息都说他死了!后儿才知道,其实是没了一条腿,他自己舍不下我们娘母几个,也在熬。
我家里没牲口车,就娘四个一人背一个筐子,天不亮就去马场,来回要背十多次牲口粪到化粪场,劳累一天人家给我们四十文,这就饿不死了~!
我那丫头就路上生的,小名叫个臭妹儿,她人落了地,我就撕下一块裙布裹吧裹吧,放到粪筐里就背回家了,我是一日月子没过,硬是带着他们熬过这一年的……现在多好啊,我知足的,仿若一生的苦~都丢到这几年了。”
七茜儿吸气,心里佩服,就伸出手拉住秦瑞娘道:“我就住在泉后街的亲卫巷,你去了打听我,一问谁也知道,往后无事了,你莫想那么多,直接就来跑亲戚了,对了,您夫家姓什么?”
秦瑞娘笑:“老东西姓韩,叫石鹏,如今在左路军做个末流的马官儿。”
七茜儿认真点头:“好,那我知道了,往后逢年过节~咱就把节礼走起来……”说到这里,她想了想问:“你看咱俩东拉西扯的,韩嫂子你说了一大堆儿,到底找我啥事儿啊?”
秦瑞娘失笑:“嗨!看我这脑子,都疯坏了,真的,疯坏了!就我前窝那崽儿,麒哥儿!你跟他也不远,他也得喊你姑不是么。我这不是给迁了坟么,遗骨也找到义庄安放了,只等过些年我跟老东西走了,才能让他哥哥们送我们回老家去安葬……”
她搓搓手对七茜儿笑道:“就,就我想讨您的便宜呗!不瞒您,我崽崽死的冤屈,我怕他心有怨恨走了歪路,跟着不好的学,好成了恶鬼……
我打听了,您家供养着青雀庵呢,这一年寄存灵位的钱儿,得有三十贯,我老大都还没娶上媳“妇”儿呢,现在姑娘多金贵啊,尤其燕京姑娘,总得照顾活着的吧,您说是不是?反正我们是拿不起寄牌位钱儿的,就想随您的好路子,也送去青雀庵消消厌气,您看,成么?”
这有什么,七茜儿痛快点头:“成,你去抱来吧,明儿我让尼师们带回去。”
秦瑞娘一听高兴极了,她站起来往外走,走没几步却想起一事,回头认真的对七茜儿道:“瞧我这脑子,他姑姑,我在燕京城里,常看到你姐五蓉呢。”
七茜儿诧异极了:“她,她没死啊?”
秦瑞娘一瞪眼:“啥话,恶人自有恶人的报应,可咱是好人啊!就凭啥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