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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双 正文 第41章

所属书籍: 世无双

    第捌玖章

    有客来择重避轻逛灯市闹中有险

    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常燕熹等几武将在雅阁内狂言无忌,从楼下背手上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龚如清。

    他亦约了同僚在此品茶,哪想经过一房时,门因虚掩,传出谈笑声不断,几人嗓音犹为熟悉,顿步立了会儿,把里厢讲话悉数入进耳里。

    听说道:“皇帝要指婚龚尚书的妹子配你,听闻那龚小姐相貌不俗,更擅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一时名动京野,常二你走的什么狗屎运。”

    又听常燕熹自嘲道:“我个糙人,哪里懂什么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莫整这些虚的,最主床笫能受,别一碰就折,一动就死,如此就得满足。”

    龚如清听得脸色铁青,甩袖往前进了邻房。

    常燕熹不露声色瞟着那穿鸦青直裰的身影不见,方才收回视线,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潘衍约晌午回来家中,潘莺几个才用过饭,因是年节不能拿针持剪做针线,且女子日不能出,倒空闲了许多,或陪巧姐儿玩耍,或与燕十三掷骰斗牌,亦是有输有赢,忽听有人来叩门,三位穿着锦衣的公子,瞧着眼生,问是哪里的来的,其中个作揖笑道:“我们是潘爷从前的故友,听闻他回到京城,特来相见。”

    从前他们跟在潘衍身后吃香喝辣,日子过的好不逍遥。

    潘莺听到是从前故友,狐朋狗友而已,面上便显了冷清,领他们进明间坐,斟来茶水,潘衍在睡觉,她叫了几回也不下楼来。

    那三公子见房中寒酸,颇显落魄之相,吃口茶也是苦涩之物,早不复从前富贵奢侈,兼妇人言语生疏,还有个稚童抱着猫跑进跑出,一个少年板着面孔跟进跟出,正眼都不瞧他们,很是无趣,坐了片刻就指还有事,告辞离开了。

    潘衍睡醒后,恰陆远来找,两人在明间说话,潘莺换了龙井,重新炖了新茶来待客,听陆远道:“你说腹痛不告而别,可好些了么?”

    她暗忖这话从何说起,他活蹦乱跳的很,潘衍道:“好了许多!”又问:“你如今歇宿在哪里?”

    “还歇宿在秦爷月牙胡同的宅子里。”

    潘衍想想低声问:“高中客栈那桩人命案子可有了眉目?”

    陆远回道:“一直未查明,待出了年节,春闱便至,那帮举子只能三年后再考,无妄之灾,人神共愤。”

    他俩不约而同叹息一声,陆远又道:“你今日不巧,周大人出题考我们制艺,后加以点拨,觉得毛塞顿开、胜读十年书哩。”

    潘衍只笑了笑,待陆远走后,潘莺在灯下拿着签桶摇晃着掣签玩,一面问:“你为何拿腹痛骗他们?”

    潘衍三言两语述了过程:“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老死不往来为好。”

    潘莺抽到根签儿自看了半晌,忽然再问:“那常元敬常大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潘衍道:“年纪三十余,有文官的斯文皮相,却也多几分阴沉,口蜜腹剑,满腹的权谋诡计。”

    潘莺出了会神儿,颌首道:“你倒观察的仔细。”

    “我最会看人。”他笑道:“那常燕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莫被他骗了。”

    潘莺颊腮红了红:“说什么呢!”把手里签子一落,起身找巧姐儿去了。

    潘衍翻过一页书,忽然伸手拿过她抽的签子,上面一枝凋零的花,题着“旧事重回”四字,附着一句诗,道“东风无力百花残”。

    是根下下签。

    此处不再多提,又过腊尽阳回,转眼元宵节至。

    巧姐儿最是期盼,从晨起就掰着手指等天晚,终等到夕阳衔山,彩霞横流时,便急缠着阿姐哥哥要出去看灯。

    她四人闩了门,恰鱼行的张贵带着媳妇雇了马车,要去半里路程外的官衙看灯,马车宽敞,遂邀她(他)们一道前去。

    一路熙熙攘攘皆是个人,赶车的老京城,路熟,净捡胡同坊巷里穿梭,半个时辰后终在太平街停住。

    潘莺等几下了车,官衙建起山棚,底摆一座高五丈的琉璃灯山,灯面做诸色故事,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八仙过海、断桥相会无所不及。

    潘衍把巧姐儿坐骑肩膀之上,让潘莺抓紧他的胳臂,勿要被人流冲散,燕十三在后随。

    看过灯山,就在太平街闲逛,两边商铺檐前或冬树枝桠皆挂满花灯,灯面写有字谜,答对十道者可自选一盏灯带走,这对潘衍岂非难事,片刻即带着巧姐儿去选灯,有乖巧雪白兔子灯,七手八脚螃蟹灯,莲开六瓣荷花灯,还有巨口大髯鲇鱼灯。

    巧姐儿什么都想要,挣扎半晌,才挑了盏螃蟹灯,拎着喜笑颜开,高兴到不行,举到燕十三面前,晃呀晃地显摆。

    孩子气!燕十三朝天翻个白眼。

    几人闻到一股甜香味儿,却是个卖元宵的摊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簇着许多人,只见得大锅里沸腾腾直冒热烟儿,摊贩手法娴熟的在糯米粉里滚元宵。

    冬夜到底是冷,吃碗元宵应景又可驱寒气。

    潘衍买了四碗元宵,两碗黑芝麻馅的,两碗鲜肉馅的,笑道:“尝尝和南边的挂粉汤圆有甚区别。”

    “有甚区别?”潘莺回他:“最大区别就是价钱高的去了。”

    燕十三掇来条长凳坐了,潘莺舀颗芝麻元宵吹凉后,喂给巧姐儿,她不怎喜欢,吃了两口含着不咽,自跑到一边继续玩螃蟹灯。

    燕十三那碗鲜肉馅的很快见了底,有些意犹未尽,潘莺看他爱吃,便把巧姐儿剩余的那碗也给他。

    哼!他塞个元宵到嘴里,芝麻流溢,唇齿飘香,再瞟一眼潘巧,这妖孽竟不吃元宵忽得双目圆瞪,脸色微变。

    看官道他看见什么,原来潘巧蹲在一棵无叶树下玩灯,她身后五六步远处,不知何时坐蹲着一条大狗,通体乌墨,隐在黑暗夜影里,竟是无人察觉。

    但见它:四只利爪,爪尖掌硬能钻山裂石,通身乌毛,毛长梢针戳心刺肺。两眼笼大,森光通赤滴污血,满嘴獠牙,咬碎钢钻与铁椎,不是看家护院忠良犬,杀人灭口山里一精怪。

    燕十三把元宵碗“豁瑯”掷于地上,跳将起来拔剑,于此同时,那大狗嘴里的舌头忽得变长,布满锋利倒刺,如一条肉带朝潘巧伸卷去。

    电光火明间已至她纤细颈子前。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玖零章

    元宵买灯偶遇群官寺庙烧香诉说前由

    潘巧似听见燕十三呼喊,笑嘻嘻侧过头来,手中螃蟹灯倏得举高。

    燕十三便看见螃蟹灯的七手八脚、从血淋淋的长舌横向划过,一截截切断落将下来,化为一股股浓烟,再看向那只大狗,亦是烟雾腾腾,他快速从袖笼里取出乾坤袋,拉扯洞开,瞬间把烟气悉数收入再束紧。

    一把夺过潘巧手中的螃蟹灯细看,就是一盏极普通的花灯,并无什么异样之处,他厉声低喝:“妖孽,总算显了手段,还不招认么?”

    潘巧被抢了灯,顿时眼里泪花花的,瘪着嘴扑进潘莺的怀里。

    潘莺咬牙唤一声:“燕十三,你又欺负她。”

    燕十三见潘娘子一脸凶神恶煞,暗道不妙,连忙把灯举到潘巧面前:“给你。”

    潘巧搂紧阿姐的颈子,把脸藏起来,生气了,不待见他。

    潘莺轻哄着抱起她去买灯,燕十三提着螃蟹灯,朝潘衍讪讪道:“你这小妹很娇气。”

    潘衍“嗯”了一声:“得罪不起。”继续吃元宵,却把惊诧色暗收眼底,方才那幕他瞧得清楚。

    “潘娘子。”

    潘莺才替巧姐儿挑了盏栀子花灯,忽听有人唤她,闻声望去,却是吏部尚书龚如清,穿着一件宝蓝厚绸直裰,他背着手走过来,面容清润含起笑意,身后跟着侍从。

    她连忙福身见礼:“龚大人也来赏灯?”暗忖诺大京城、浩繁人海里也能不期而遇,确是缘份。

    龚如清颌首,看向潘巧:“这位是”

    我小妹巧姐儿。潘莺连忙拉她小手:“叫龚老爷。”

    见潘巧怯生生直往她腿后藏,怎么也不肯叫人,只得歉笑道:“小丫头怕羞。”

    龚如清不以为意,只问:“买灯么?”看一眼她手里的栀子花灯:“这个平常了一些。”

    俯身拎起一盏胭脂红撮穗绣球灯:“这个还算精致。”

    潘莺有些犹豫,她也晓得这个好看,却也价昂,龚如清看透她的心思,微笑道:“我买给你。”从袖笼里掏钱袋。

    “怎能让龚大人破费。”她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更况非亲非故,连忙从荷包里取银子:“我自己能买。”

    龚如清已把银钱给了伙计,接过绣球灯递给她:“权当我谢你裁衣辛劳。”

    “龚大人早给过赏钱。”潘莺把银钱给他,他肯接了,才愿接过绣球灯。

    龚如清无奈地接过银子:“需要这么较真么?不过一盏灯罢了!”

    “无功不受?呢。”潘莺把灯给小妹,见她不肯接,便自己拎在手里,被夜风吹得摇呀晃,她又穿着一件柿子黄绣花袄裙,俏生生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龚如清笑了笑,这个小妇人挺有趣。

    有道是没风难下雨,无巧不成书。恰常燕熹携朋带友也在府衙前观灯,丁玠忽拍他肩膀,指着不远问:“瞧我看到了谁?吏部龚大人他身旁那妇人是谁?”

    一众齐望去,李纶奇怪道:“那清水和尚何时娶妻了?”清水和尚是他们背地里给龚如清起的绰号,只因这人不近女色、清心寡欲,日子过得跟带发修行的和尚似的。

    曹励一拍大腿:“我说那妇人怎生的眼熟,竟是春娘子!”

    “谁是春娘子?”张仁一面好奇问,一面觑眼将妇人打量,稍许赞道:“容貌难辨清,不过那水蛇腰儿应很会招展。”

    常燕熹面无表情,盯着潘莺从龚如清手里接过绣球灯,两人说说笑笑,潘巧蹲在一边抠兔子灯的红眼睛。

    毒妇长本事了,竟勾搭上龚如清,他的眸里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薄怒,她果然没变,朝秦暮楚,和前世里一样的不安份。

    曹励大着嗓门喊:“春娘子,春娘子。”

    潘莺自顾与龚如清说话,加之周遭人声喧闹,是以未曾听见,倒是潘巧转过脸来,看到常燕熹,顿时眼睛闪闪发亮。

    站起身朝他跑去,至近前一把搂住他的大腿,高兴地喊:“常老爷,常老爷。”又张开小胳膊要他抱。

    常燕熹俯身捞起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丁玠两指搁唇边吹哨响:“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闺女哩。”

    李纶也张口谑笑:“一种老父亲的感觉。”

    “想要什么灯?”常燕熹不睬他们,只问。

    潘巧兴奋地指着前面:“老人灯,老人灯!”

    张仁皱眉叹道:“这么小的娃娃,欢喜老人灯,和你常老爷一样早熟。”

    常燕熹抿唇朝潘莺方向而去。

    潘莺正说话:“麻烦龚大人同小姐说一声,原是要明日进府做绣工,但要带弟妹去卧佛寺烧香许愿,需得后日才能”

    龚如清一边听她讲,一边看着某处,喜怒不形于色,忽打断她,温和道:“你小妹和常燕熹似乎很熟稔。”

    “什么?”潘莺微怔,顺着他的目光侧头看去,顿时目瞪口呆,巧姐儿正笑嘻嘻坐在常燕熹肩膀上,朝这边过来,后面还跟前曹励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嘀嘀咕咕,一脸促狭。

    她连忙上前,嗓音急促道:“巧姐儿不得无礼,快从常大人身上下来。”

    “不要。”潘巧抱住常燕瞽的脖颈:“常老爷给我买老人灯。”

    潘莺举起手里的绣球灯:“这不是有么?还要什么老人灯”

    话未完哩,常燕熹已面无表情的和她擦肩而过,理也不理,直朝灯铺里去。

    丁玠安慰她:“不碍事,常大人财大气粗,你让他买,莫说一个老人灯,整个灯铺买下都不会手软。”

    灯下看美人,果然勾魂摄魄,难怪清水和尚也动了凡心。

    曹励与张仁几个则走到龚如清面前作揖见礼,龚如清淡淡颌首,简单话几句,指着还有旁事,径自走了。

    潘莺跟进铺里,巧姐儿拎着老人灯跑来跑去,常燕熹恰付了银钱,她只得上前道:“其实不用买的。”

    常燕熹淡问:“何时认得那龚如清?”

    “我在”她才要说,又被他冷冷打断:“京城比不得桂陇县,如龚如清者,岂会任你个妇人玩弄股掌之间,好自为之罢!”

    语毕即头也不回地离去,潘莺反应过来,顿时气结:“我那碗饺子真真喂了狗!”

    一把拉住巧姐儿出了铺子,要讽言他几句,却是晚了,那群人已消失在灯市里,潘衍和燕十三走过来。

    这正是:世间人情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翌日,常燕熹才用过饭,福安来报安国府的大老爷请他过去。

    他并不急,慢悠悠擦拭了一回剑,这才起身穿园过院来见,房里只有身披斗篷要出行的大夫人蒋氏,看他来忙笑说:“老爷等不急先走了,是我要拜托你桩事儿。”

    “堂嫂请说。”常燕熹舒展眉宇。

    蒋氏道:“我要带姨娘们去卧佛寺烧香祈愿,因路途较远且偏僻,往年还生过些事儿,老爷要遣侍卫跟随,我嫌招摇不妥当,思来想去,若你有空闲,能否陪我们一道前去?”

    常燕熹反正闲着无事,便应承下来,蒋氏又问:“肖姨娘她们要带上么?”

    他只道无用,命福安备马,先自回房换身衣裳,至二门翻身上马,行出胡同追上蒋氏的马车,随在其左右不离。

    元宵节才过去两日,街市热闹气氛未散,依旧是熙熙攘攘,皆是要去寺庙烧香拜福的女眷,人潮如织,车马辚辚,两边店铺大门开张,挑担货郎亦是行走不绝。但听有博浪鼓铁片声,勾栏瓦肆唱曲声,烹油炒菜噼啪声,一行和尚沿街诵经声,明有爆竹如击浪轰雷声,是节日气即将残落的最后嚣张。

    他目不斜视地路过白家胡同,自然没看见那里有幢沿街的二层小楼,一个妇人阖窗下帘,也欲要出门。

    潘莺备好香烛纸马理成包袱,再给巧姐儿梳头,看燕十三坐立不安的模样,笑着安慰:“勿要惊慌,你那日是晚间,阳衰阴重之时,而今个去卧佛寺乃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且烧香之人众多,纵是有妖魔鬼怪,也不敢佛门放肆,我们快去趁天晚前早回,应不会出事儿。”

    燕十三忧心忡忡:“卧佛寺背倚大悲山,那妖孽好生厉害,我躲进佛堂经案下,它依旧来去自如半毫不惧,潘娘子还需三思而为。”

    潘衍也道:“燕生从不打诳语,想必那处凶多吉少,京城香火旺燃的寺庙众多,你何必一心执拗于那卧佛寺?”

    巧姐儿梳好头,照照镜子觉得美,开心地跑去院内折梅花枝。

    潘莺道:“巧姐儿曾病重欲死,幸得游僧相救,其提出,需带巧姐儿进京,再至大悲山卧佛寺中燃香一束,诵经百卷。如是不然,纵是救下小妹性命亦是枉然。”她顿了顿:“你二人倘觉艰险,不去也罢,我和小妹是定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