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嘻嘻闹闹之间迎来了新的一年,这个新年并不特别但是却意义特殊。
第一次在万家灯火、爆竹声中,迎来了他的电话,笑意满满地跟她说:“佳南,帮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那边的宋妈妈耳朵厉害,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人在高歌,厨房里的锅里的饺子在水里汩汩地冒着热气,她居然还能清楚的听到,“宋佳南,是谁啊?”
天边一道烟花爆炸,亮灿灿的光芒洒在她的脸颊上,她莞尔,“一个朋友。”
“我只是你一个朋友?”电话那头微微地有些不满。
她只好关上房门,小声的嘀咕,“你知不知道我妈要多唠叨有多唠叨,就拿上次那件事来说,她回家逼供了我整整一天。”
“那你说什么了没?”
“我插科打诨的糊弄过去了,她也没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苏立轻轻地唤她,“佳南?”
“嗯?”
“没什么,只是想说,什么时候见见你爸爸妈妈?”
宋佳南有些怔怔的,没等她回答,那边轻笑道:“别紧张,慢慢来吧。”
又讲了好多话,挂了电话后,她松了一口气,一股谜团像是退不去的薄雾一样笼罩在心上,一直没有明确地问过苏立家的态度,但是隐隐觉着困难重重。
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得慢慢等待。
记得那天,明明是再晴朗不过的天,报社里的每个人都悠闲地坐在那里聊天,宋佳南不停地看着手机,苏立说是去了成都出差,下午的飞机回来,算了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只是突然间她觉察到身体微微地晃动,桌子上杯子里的水,轻轻地掀起波纹,也许是很多人感到了这股异样,办公室忽然沉默起来,但是那股震荡倏地一下就过去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是地震!”全办公室的人都唰地站起来,刚从茶水间回来的主任呵呵地笑,“什么地震啊,是不是楼下的工程队又在施工了?”
话音还未落,比刚才更加明显的震荡袭来,摇曳着这座五十层的高楼,很多人尖叫起来,顺势往外跑,“地震,是地震!”
那种上下激荡左右摇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堆在桌子上的资料,哗啦一下就倾泻了一地,宋佳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旁边的同事一把抓住,“愣什么啊,快跑啊!”
很多人从安全门冲出去,她左手紧紧地攥着手机,右手被同事拉住,头脑中一片空白,等跑到腿软的时候,回望报社大楼,已经一百米来远。
可是站在平地上,任何感觉都没有了。
有些路人奇怪地看着他们,更多的人从高楼里涌出来,不停地嚷嚷“地震”“地震了”,大街上很快聚集了很多人,有人打电话给110,打电话给相熟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大楼的保安跑出来喊道:“好了,好了,地震过去了。”于是人群涌上楼,纷纷挤挤。
宋佳南立刻拨打苏立的手机号码,可是还是关机状态,她心里有些不安,但也只能安慰自己,兴许他现在已经登机了。
这场地震好像是一个闪电,这么快地开始,这么快地结束,这个沿海城市,在大地震的震怒中,毫发无损。
报社里狼藉一片,水杯摔碎到地上,褐色的茶水滴滴答答地沿着雪白的稿纸边缘,落在洁白的地面上,小物件摔出去,散落在地面上,有同事惊呼:“我跑的时候居然忘记带钱包了,怎么说也要把笔记本电脑扛在头顶上吧。”
“老天,我跑的时候还把茶杯握在手上,有没有搞错。”
宋佳南默默地把手上的物件摆好,刚想坐下来看看网络上的消息,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就响起来,“四川发生强烈地震,只要上级通知下来,记者随时准备出发。”
四川——嗡的脑袋就震了一下,宋佳南抓起电话,立刻就拨给方言晏,“你在哪?”
“新华书店门口啊,骑车呢,哎呀,到了十字路口了。”
“刚才地震,你有感觉不?”
“啊?地震,我没感觉啊,原来是地震啊,怪不得刚才很多人从楼里面跑出来。”
她微微松一口气,继而更加的紧张,“方言晏,刚才得到消息震中在四川,苏立在成都,刚才我打他电话,关机。”她顿了顿,“我不知道他几点的航班,你能不能帮我查查。”
方言晏“啊”了一声,一阵急速的刹车声之后,他小声地说:“知道了,我打电话给苏瑾姐姐,有消息立刻回你。”
地震发生的时间是下午二时二十八分,五分钟后,网络上出现网友自拍的视频,某大学里学生张皇地躲在桌子底下,头顶上书本不停地砸在地面上,叫声此起彼伏。
五分钟后,报社电话又响起来,主任听完电话后,按了一下太阳穴,郑重地说:“第一批记者,派往四川灾区报道,会议室开会。”
没有宋佳南的名字。而方言晏的电话,也让她松了一口气,“下午一点半的飞机乘客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刚才苏瑾姐姐问的时候,约摸飞机已经到浙江上空,一个小时后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网络上的图片,一张一张地出来,天涯、猫扑一时间卡得只能勉强挤得进去,起初看那些报道并没有觉得怎么触目惊心,越看,越觉得事态的严重。
那些满地是尘土、血和水的照片,很多人在哭泣,在喊叫,很多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巨大的塑料布之下,旁边摆着那些五颜六色的书包。
天空居然还是蓝得透亮,温柔的阳光慢慢地穿过云层,透过玻璃窗扑面而来,五月的天有些湿度,办公室里的空调在幽幽地转动,剩下的人都在电脑前守候,第一批记者被离开,不断地有人在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烟味缭绕。
有人站起来,把紧闭的窗户推开,一阵热风灌到她的眼里。
还有手机在桌子上剧烈地振动,忽然间,忍耐很久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握住手机,跑到茶水间,再也忍不住哽咽出来,“我……”
他人在上海虹桥机场,从成都回来准备参加某个企业界年会,飞机刚着陆,坐在头等舱的他就听到空姐们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什么地震,什么成都,什么双流机场,细细思索下,才觉着自己逃过一劫。
不假思索地打开手机,刚拨通宋佳南的电话,她压抑的哭声就传来,他是真的吓了一跳,转眼间就看到机场大厅里的电视屏幕上,所有的节目都变成了新闻频道,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当地的媒体和央视记者全部到了现场。
一些刻意选取的图片上,残垣废墟倒塌在他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宋佳南的声音缓缓地传来,话说得不是很完整,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不住地好声安慰。
那边有人喊她的名字,他听见窸窣的纸巾撕拉的声音,然后就是她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们报社派记者去灾区,可能我也要去了,你没事就好。”
不等他说什么,电话啪地一挂,就只剩下嘟嘟的声音。
再打也不接,也许她真的有些忙,苏立只得苦笑走出去,回到办公室一上网一看,关于地震的那些图片和报道一条条,触目惊心。
这时候离地震发生不过才一个半小时,官方的报道,还未来得及深入。
立刻打电话给苏瑾,给方言晏,给父母,然后再打宋佳南的电话,却一直占线。
而宋佳南也是一遍一遍地打给他,也是一直占线,跟她同去的几个年轻的记者有的给家人朋友打电话,有的压根儿就瞒着不说,报社门口那些水和食品一箱箱地运送到随行的车上,在场的每个人表情都是一种前途未卜的凝重。
她只觉得心烦意乱,手心攥着的手机背面都是汗,刚把电话掐断,想再重播一遍,他的电话就来了,他的声音不似以往那样的平缓和冷清,竟然有说不出的焦躁:“宋佳南,你真的要去?”
他有权利、有私心拦阻她出去,他刚回来,从死亡线上侥幸逃过,她却把自己硬生生地送到危险之中,前途未卜的灾难中。
“我要去。”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明明才过了三个小时,就觉得一天将尽,每分每秒都漫长得让人心慌,“我去。”
苏立的声音戛然而止,最后她听见他跟司机说:“去南平的军用机场。”
同行的有五六个报社及省台的记者,其他都是人民医院的急救医生,带来大批的药品,穿着白大褂,背着急救箱,领队的年轻医生手执一面大旗,上面是红十字还有医院的名称,看上去很惹眼,记者们抓着他们猛拍,用手机传照片,最后来了一句活跃气氛:“为啥我们电视台(报社)没有这样的旗子!”
因为是军用飞机,空间狭小,那些物资是尽量地往上送,压得满满的然后人再坐上去,光是装载物资就用了好久的时间,天渐渐地暗下去,报社的小灵通上传来消息,“第一批记者已经到了报社的成都记者站。”
没说多少话,大概每个人心底都压着一块大石头,宋佳南坐在机舱里往外看,她清晰地看到一辆黑色的奥迪,是军牌,打了个弯停在匝道上,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出来。
他也许看不到她,有军官走上去跟他说话,他微微地点头,目光一直看着自己飞机的这个方向。
她却看得真切,只觉得心酸,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
然后飞机就开始滑动,因为是军用飞机,乘坐起来很不舒服,仿佛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震荡,眩晕的让人窒息,她忽然间想起手机还没关闭,打开一看,一条信息赫然在目,“宋佳南,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默默地关掉手机,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
两个小时后军用飞机降落在机场,所幸信号还好,她给父母和苏立打了电话报了平安,领导的指示就下来了——跟随人民医院的医疗队做报道,注意安全。
成都的情况比她想像的要好很多,没有预计中的残垣断壁,到底是大城市,地震后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空旷处搭满了帐篷,交警和武警在安排交通秩序。
天已经大黑了,医疗队那边有车,预备冒险去重灾区的,宋佳南一咬牙跟着几个记者上了车,其余的人因为天黑找不到车都去报社的成都站留守待命。
医疗队有个的年轻帅气的医生,很是照顾他们这些记者,不断地催促他们吃东西,宋佳南有些晕机,只能喝下几口水、吃两块巧克力。
车行两小时,才见识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因为下雨,天黑,山路已经开始崎岖难行,一路上不断遇到赈灾的车队,或者运送伤员的救护车,越往前走路越是危险,山上不断有小的落石,打在车顶上嘣嘣乱响,一波一波的小余震,让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一车的人眉头越锁越紧,有些医生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昏昏晃晃,很多人都被晃得浅浅地睡着了又被晃醒,凌晨时候才到彭州惠民医院,刚下车,所有人在帐篷里倒头就睡。
宋佳南还没睡实在,浅浅的梦里好像有一层薄雾困扰住她,看不清摸不着,忽然钢质门窗发出刺耳的尖叫,旁边那个小记者一翻身跳起来,“余震!快跑出去!”
空地上站满了医疗队的成员和记者,很多人心有余悸地看着茫茫的天空,有人又困得回去睡了,宋佳南这才想起要跟苏立联系,拿起来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苏立的,她心头一酸,艰难地用短信回复:“我没事,只是很累,我会注意安全的,放心。”
试了很久才发送出去,那时候天已经大亮,医院里陆陆续续送来很多伤员,昏迷的抽搐的,脊椎肋骨粉碎的,大片大片的血和灰尘黏在身体发肤上,腐酸味刺鼻。
还有很多孩子,无助地看着他们,她眼睛一酸,拼命地逼回那些眼泪,跟救护小分队去废墟现场。她亲眼目睹了两个救出的生存者,亲历了救出后还是死亡的悲伤。
晚上八点钟,她吃了两块饼干,发了第一篇三千字的稿子。
苏立的电话仿佛很有默契似的,每一个小时响一次,她不去接,他不再打来,她怕电话声音响起,因为她怕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流泪,害怕、恐惧、伤心、悲痛、无助深深地抓住她,那些悲惨的镜头,像电影胶片一样存在记忆中,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回放。
她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的,除了一直跟医疗队往重灾区走,就是跟着他们救人,晚上写稿,一同去的记者躲在一起哭,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护士也抱在一起哭。
宋佳南只觉得这五天虚脱得不行,没有热食,没有热水,直到晚上九点,报社上面来了指示,要求他们返回成都站,让下一批记者接替任务。
没有人说不愿意,身体和心理的负荷都超出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也许是早得知这个消息,苏立发信息给她:“我明天到成都,她只是回道:“能不能在家等我?”
那个“家”一打出来,便控制不住流眼泪,黑夜中,医疗队的成员都睡了,山谷漆黑一片,强劲的山风吹得帐篷左右摇晃,劈啪作响,她睡不着,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能切实感受到来自地底深处的振颤。
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手上的手机屏幕白色光,是在黑夜中唯一的安慰。
是那个很照顾他们的年轻医生,兴许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微微转过头来,笑道:“睡不着吧,余震太多了,还好你们明天就走了。”
她看见他不停地拨打着屏幕上的某一个号码,便问道:“是朋友?”
“我前女朋友,生死未卜。”
宋佳南惊异地看着他,医生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半分玩笑半分轻佻。她敛了敛情绪问道:“她在哪里,有别的朋友能够联系上吗?”
“不知道,分手之后再也没联系过。你男朋友呢?”
“他很险,十二号下午一点的飞机飞离了成都,他走了,结果我来了。”
“回去准备结婚吗?”
“嗯?”她有些惊诧,“我们才在一起不长……”
“这么多天看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不会有想把对方牢牢绑住的想法吗?也许结婚了,两个人只属于对方,连生死都不在乎,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白天景色秀丽的大山此时只在天边勾勒出一条黑色的曲线,天空中有厚厚的云层,把山边晕染得模模糊糊的,山谷里出奇的风大凄冷。
“一瞬间我会有后悔的想法,如果有可能挽回一条人命,我当初会选择跟她结婚,因为你知道,在灾难面前,人,根本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我曾经爱过她没有,但是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念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天,手机听筒里不断传出那个“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讯。她不由得抱住了膝盖,看到手机屏幕闪了又闪,打开一看是苏立的短信,他说:“宋佳南,你回来之后,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刹那间,泪流满面。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克制住心底的痛楚慢慢地侵袭眼眶,克制住灵魂深处的呜咽,却克制不住泪水渐渐地打湿了手掌心。
“没事,哭出来就好多了。”医生勉强地笑笑,“你这么一哭,我也想哭了。”
他掏出一包纸巾,打趣地说:“还好来的时候带了点吃的,不然这个早被啃完了。”
她接过来,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谢谢”,然后胡乱地擦擦,“我只是……”
“没事,能理解。”他笑笑,“是家里人,还是男朋友?”
“男朋友。”
“呵呵,挺不错的嘛,要是现在我前女朋友发信息给我,我也要感动得流眼泪的。”一阵大风吹来,山谷里回荡着嗡嗡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不安的亡灵的低吟,那个医生仰起头貌似轻松地说:“不早了,去睡觉吧。”
宋佳南站起来拍拍灰尘,“你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待多长时间?”
“不知道,没个准,看这样子还不能走吧。”
“保重啊,如果有你前女朋友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医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怎么?打电话去报社还是怎么的?”
“好啊,到时候我给你专门发一块大版面,怎么样,够意思吧。”
“行啊,说定了啊。”
远处的山脉延绵不绝,浸没在黑夜的洪流里,这样死寂的天空地面之间,酸腐的气味淡淡地飘散,大地像是不安分的孩子一样,随时可能在母体的怀抱中悸动,很多人在一瞬间安眠于此。目光所及可以很远,可是不忍再回望这片哀伤的大地。
可以让生者,想得很多,珍惜很多。
她转过身,轻轻地在手机上,按下一个“好”字,可是怎么也没有勇气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