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大片黄花盛开的地方挂着两个蜂箱。
蜜娘嚼着巴虎的话,立在马背上寻找大片黄花盛开的地方。草原上没有踏平的小道,放眼四望,前后左右都是一样的,半腿高的草里面藏着窸窸窣窣的老鼠,啮齿咀嚼的灰毛兔子,马蹄踏过惊起一行草下波浪,最后戛止在空中的老鹰嘴里,被拖起才能看清是灰毛兔子还是灰毛老鼠。
马往高处跑,大黄趴在马背上渐渐也习惯了,梗着脖子往前路望,风中花香浓郁,它忍不住接连打几个喷嚏。越过山丘,东南朝向的缓山坡上铺了厚厚一层的旱地莲。可能是缓处风势小,旱地莲的种子没有被带走太远,山丘下的旱地莲稀疏,但长势颇壮。
这就是巴虎嘴里一大片黄花盛开的地方了,蜜娘跳下马带着大黄游蹿在旱地莲里,她像是闯进了一个花田,蜜蜂忙忙碌碌的采蜜,而她是来验工的土地主。
旱地莲的花朵是药材,蜜娘还记得黄大夫教的药草辨认,旱地莲的花朵晒干后治口疮、喉肿、牙疼、耳痛,是清热去火的好物。蜜娘还没找到蜂箱已经先想好了卖蜂蜜时的说辞,惯常吃肉的牧民就没有不上火不牙痛的,只要有效就不愁卖。
蜂箱是六月初放的,只要有蜜蜂入住,花源充足的情况下,三个月可以酿大半箱蜂蜜。蜜娘再次把自己包的严实合缝,揭了蜂箱后面的挡板一看,里面的蜂蜜巢已经快满了,蜂箱里住满了蜜蜂,也该分箱了。
这次她只掰了指头长的一条,走回山坡上了才取了斗笠尝了尝,是旱地莲的香味儿,清甜,不齁嗓子。
“汪——”大黄用狗鼻子拱蜜娘的手,狗屁股都要扭开花。
“知道了,你也要尝。”剩下的半截蜂蜜巢一掐两半,狗嘴里塞一个,马嘴里塞一个。就她去看蜂箱的这会儿功夫,大黑马扯了不少旱地莲花朵嚼,山坡顶上秃了一片。
她记得早上它还舔了一把盐,胃口真不错,甜的咸的混着来。
还有两个蜂箱蜜娘不打算去找了,她胸前的衣裳濡湿,这还是她这一个月来第一次感觉到涨奶,加上湿的位置异常,她忍不住一直揪了衣裳想给晾干。挺不自在的,还是早些回去算了。
蜜娘戴上斗笠又下去了一趟,这次直接割了一扇蜜巢,被蜜蜂围追堵截的大黄跟马都不敢靠近她,一直翻过山丘跑远了蜜蜂才放弃追杀。
“走了,回去了,过半个月咱们再来。”蜜娘把蜂巢用面巾包着系在马鞍上,看大黑马呲着嘴唇子要来咬,啪啪给了它两下。打了之后又后悔,怕它记仇捉弄她,又抱着马头轻轻摸了几下,温声细语道:“回去了用这蒸甜馒头,出锅了给你留一个。”
她也说到做到,晌午吃了饭就用蜂蜜水和面,半下午的时候面就开了,之后揣面是巴虎的事,上锅了又有蜜娘接手。
巴虎看蜜娘走两步要扭一下,洗着手上下打量她,她一进灶房就不装了,直接撇开腿走路,还扯着裤子,如果不是那么愁眉苦脸,还挺像萨满法师在作法。
“大腿蹭破皮了?”
蜜娘“嗯”了一声,坐椅子上了瘫直了两条腿,“上午的时候不觉得,睡了一觉起来腿都不是我的了,酸软得厉害,下床的时候差点歪倒在地上。”大腿内侧红了一片,好歹还没泛血丝,就是裤子擦着疼。
巴虎倒了混浊的水,换了一盆搓掉手指缝的面痂子才出去,没多大一会儿拿了瓶金疮药进来,关了灶房门让她把裤子褪了,“我给你撒些药粉,今晚洗澡的时候注意点别打湿了,明早就好了。”
蜜娘的上半截大腿颜色鲜亮极了,内侧一片红,外侧又是暗红又是淡青,徐徐的呼吸扑在伤口上,她忍不住打个了颤。
“抖什么?”男人掌住膝盖给往外掰,凑近了把药粉给涂在伤口上,虽然没磨出血但破皮了会流水,不撒药粉会黏在裤子上,撕下来的时候能疼得人哭爹喊娘。
“走这一趟可划算?还不让我跟着。”
蜜娘咬唇不吭声,男人手糙,指腹带有毛刺,手碰在她的伤口上似痒似疼,而他似乎没察觉他蹲在她两腿中间,说话还不擡头,喷出的鼻息……
她应该是才睡醒糊涂了,怎么就在灶房里褪了裤子,入眼的是锅碗瓢盆,火炉子上炖的牛骨汤咕噜作响。
“还没抹好?我腿上的擦伤也不是一大片吧?”蜜娘心生怀疑,她低头瞟到巴虎的肩膀抖了两下,探出手掰着他的下巴给擡起来,嘴巴抿得紧,但眼里的坏笑还没散干净。
捉弄她呢?蜜娘气鼓了脸,一掌把他给推坐到地上,站起身利索提上裤子扎上腰带,一句话都不说,转头烧水准备蒸馒头。
“好心没好报不是?我给你抹药怎么还推我了?”巴虎没立即起来,脚勾住蜜娘的小腿,她躲开他再勾,两人就在地上相互绊脚,最终以蜜娘踩了他一脚才终止这幼稚的动作。
“真狠心,我前脚才给你上药,你后脚差点把我的脚踩扁。”男人站起身继续搭话,瞅着锅里冒热气了,他洗手放上篦子把馒头捡上去,盖上锅盖了看蜜娘还不吭声,他挠了挠脖子讪讪出去。
蜜娘瞅都没瞅他,对着灶里的火光翻了个白眼,努力板着的脸上漫上了笑。捉弄人嘛,谁不会?
消失的脚步声再次靠近,门口的光线一暗,随着男人进来的还有小婴儿的呢喃声,蜜娘皱着眉回头,“你把孩子抱进来干啥?灶房热,油烟又大,他受得了啊?”
肯说话了,但效果好像不太好。巴虎进退两难,他想说漠北的孩子没她想的娇嫩,很多孩子出生在迁徙的路上,满月前就是在勒勒车上,能擡头了就被绑在爹娘的胸前背后跟着去放羊。
但蜜娘这时候像个暴躁得要踢人的母马,他只得又退出去,一句话没吭。
蜜娘咬唇听着外面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想喊他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刚刚是故意装出来的凶,但巴虎好像误会了。从她骑马回来后他就奇奇怪怪的,总有些欲言又止,有时候又热情太过,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两人就这么一里一外沉默着,直到馒头的甜香从锅盖下冒了出来,蜜娘捣了下火炉子里火,“吃饭了,准备洗手。”
“来了。”巴虎吁了口气,但怀里的其其格还醒着,他一出声她也跟着睁眼。
“你先吃吧,我把孩子哄睡了再吃。”巴虎无奈。
蜜娘没应声,她把馒头挟在木盆里,灌了一水壶的水放在火炉上,走到门口看还在哄孩子的男人,“还没睡啊?”
“没。”
“天色还早,我们搬了桌子去外边吃饭,你拿张毛毡铺在外边,把其其格抱出去放毛毡上。”
八月的黄昏半边天都是红霞,风声不疾不徐,捎带了野花野草的清冽气,牧民摇着铃铛带着狗在清点牛羊,哗哗流淌的河水里偶尔飘下来几根菜叶,下游还有孩子玩水的嬉笑声。
毛毡刚铺上,屋里又传来哭声,这次估计是看到妹妹都不在身边,哭嚎声尤其响亮。蜜娘给抱起来的时候吉雅眼里的泪花不断,不像其其格,他哭不做假,也不能收放自如。
“不哭不哭,没丢下你。”蜜娘抱着吉雅走出去坐在毛毡上,指着大黄说:“看狗狗都在笑话你,这个娃娃的可太爱哭了,是个娇气包。”
“我来抱,你先吃吧。”巴虎冲吉雅拍拍手。
吃吃吃,她是猪啊?只知道吃?
“不吃,要不都不吃,要不就一起吃。”蜜娘扭了个身。
巴虎盯着她看了两息,收回手站在一旁不说话,周遭的热闹还在,就连大黑马都溜溜哒哒过来了,眼见要奔着桌子来,他赶忙吹个口哨命令它滚蛋,别来给他添乱。
“你掰个馒头给它吃,它喜欢吃甜的,估计是闻到味儿了。”蜜娘没想到大黑马还真赶着饭点过来了,看吉雅收了哭声,她给放在其其格身边。巴虎不动手她自己动手,撕掉外皮自己吃,内瓤一半给大黄一半给大黑。
“你怎么知道它喜欢吃甜的?”马嚼馒头时上下嘴唇子撇开,一口还嵌着青草末的板牙大幅度错开嚼着,狼狈又可笑。
蜜娘又掰了个馒头给大黑,之后就坐下吃饭,它也识趣,尝个味儿见没人搭理它又踢踏着走了。
“我打算过两天带木香她们去摘旱地莲回来晒干了卖钱,旱地莲在结果子了,不提前给摘回来也是糟蹋了。”蜜娘看了眼躺在毛毡上弹腿的两个娃,“你看你哪天有空,你看着点孩子,我早点过去,晌午就回来。”顺便也把蜂蜜给割回来,之后两个月酿的蜜她就不动了,都留给蜜蜂过冬。
馒头挺甜的,但巴虎嚼在嘴里感觉有些泛苦,他说家里不缺钱,摘旱地莲还卖不了一角银子。
“木香她们缺钱,我带她们过去。”
过路的人多了,巴虎没再说话,因为思绪过多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两个馒头就住手了。
“可是吃不惯甜馒头?”蜜娘又给他戳了个牛大骨,“馒头吃不了多吃点肉。”
她这时候的表情很温和,巴虎觉得这是个说话的好机会,但对面几个叽叽喳喳的臭孩子可太烦了,转悠多长时间了还不走?
“你们不回家吃饭啊?天都快黑了。”他忍不住黑着脸问。
“又不是冬天,离天黑还早呢。”说话的孩子看着有六七岁,他见终于搭上话了,舔着嘴角问:“你们吃的是馒头吗?闻着可真香。”
原来是有目的的,巴虎心中的郁气一散,看蜜娘停筷子了把剩下的五个馒头都拿过去给三个娃,“这下可以天黑了?”
小孩儿不懂他的意思,但知道他打架的威名,接了馒头拔腿就跑。
“嘿,我做的馒头还挺招孩子喜欢,赶明儿我卖馒头去。”蜜娘嬉笑两声,她也就顺嘴一说,巴虎就当真了。
“蜜娘,你是不是嫌我无趣,厌烦我了?”他喜欢每次回家家里有人等他,跟他说说话,说说孩子的事,会笑了,会看人了,哪怕说说家里的狗也行。但蜜娘显然不乐意,她一心想往外跑。
好大一口锅砸她脑门上,蜜娘惊讶地看着他,昨晚两人才干柴烈火的折腾过,过了一夜怎么说出这种话?
“你别冤枉我,我可没有,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怎么这么说。”蜜娘前倾着身子盯着巴虎,“你今天怎么了?还是觉得做饭的时候我推倒了你?那不是你先捉弄我我才反击的嘛,我是开玩笑的,也没真生气。”
他是在讨好她,因为她喜欢那种姿势,故意想逗她开心。
“我没捉弄你。”
其其格打了个小喷嚏,巴虎脱了袍子搭在兄妹俩身上,他蹲着看两个睡着的孩子,其实是孩子绊住了腿,一个出门一个就必须留家里。去年在秋牧场他还能跟蜜娘一起给牛羊拉架,但今年,恐怕是难了。
“你是不是不耐烦在家里啊?”巴虎问,不等蜜娘说话,他又说:“我在外忙完了活儿都是立马赶回来,你忙完了你的活儿能不能也立马回来?”
“我不等忙完就要回来的,涨奶了就要赶紧回来喂孩子。”蜜娘琢磨了下巴虎前前后后说的,总结出一句话:他是舍不得她离开家。
“我不在家你是不是想我了?”蜜娘捂住胸口窃喜,蹲下来小声问:“是不是?”
好黏人呀,她就出门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生出她厌恶了他的想法。
“你一点都不无趣。”可太有趣了。才认识的时候可以说句无趣,憋憋屈屈的什么话都不说,现在委委屈屈试探可太有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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