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一路匆匆往南,已是走到南市。夜晚即将到来,晚风转凉,长街上饥肠辘辘的流民成群结队地游荡着,街道两旁的铺子早已关了门,只有寥寥几家出了灯笼,让这街道看起来不那么死气沉沉。
他越往前走越着急,孟景春人生地不熟,认路本事又差,保不准走岔了路,连驿馆也找不着。但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孟景春不是哑巴且脑子又不笨,就算走错了路,问一问也是能回去的,不至于到这个点还在外面瞎晃荡。
念至此他越发担心,将南市都走了个遍,却毫无头绪,顿觉大海捞针。他走到头,背后已急出一身汗,嗓子眼都快冒烟,这般找下来竟如漆黑深夜中寻物,毫无所获。
他竟也有这样寻找一个人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时候,心急如焚却手足无措,担心出事,担心再也见不到。他回头找去,这样焦急又绝望的情绪不断地被放大、攀升,快要将人逼疯。
忽看到一人从巷口拐出来,身形竟像极了孟景春,他快步追上去,那人却回头看了他一眼,匆匆避开。街上人烟越发稀少,沈英简直要急疯,他匆匆赶回驿馆甚至都打算去州府衙借人,却见孟景春站在大门口的灯笼下着急地张望,似是在等他。
他步子一顿,竟恍了一恍,三两步迅速走过去,也顾不得其他,便将孟景春按进怀里。孟景春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汗味,很是歉疚地低声道:“我回来晚了……我错了。”
沈英一颗紧揪着的心忽地放下来,竟一下子有些吃不消,他松开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闭眼暗吸了口气,努力缓了缓心神,也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下午孟景春起来时饿得很,便出去找吃的,结果找了半天也未见有什么铺子开门。后来自觉有些发热,嗓子疼得厉害,像是感了热伤风,便又去北街寻药铺抓药。没料最近荆州这地方许多人都去邻州投奔亲戚了,找半天也找不到一间开着门的药铺。
眼看天色不早,她便昏昏沉沉往回走。然她刚回到驿馆,便已听那驿馆小吏说,沈英出门往南街找她去了。
她怕出去找他反会与他再错过,且想想他若是找不到,也应该就立刻折回来,却没料在这门口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等到月上中天钟鼓声响起,他迟迟不回,一定是找得很着急。
孟景春想着想着竟有些难过,看看他奔波疲惫的样子,忽觉许多事根本不忍细想。在京城尚可能在回家路上遇着危险,又何况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漫漫旅途之中。天下之大,世事纷杂,能将两个人分开的因素与力量数不胜数。若现下/身边没有了另一个人会怎样?孟景春想都不敢想。
沈英深叹一口气,与她道:“进去罢,瞧你精神不大好。”
今日他找她,孤薄的一人之力面对这浩繁人世还是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所幸——她没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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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景春这热伤风拖了好些日子,路上又不能好好歇着,便硬扛着。沈英看不下去,说再过几日便能到楚地,也不急这几天,不如先养好身体。
孟景春死鸭子嘴硬,偏偏不肯,抱着包袱就往马车上钻,说多睡睡便没事了。沈英拿她没办法,只好继续上路。她路上吃的少,加之又病了一程,整个人竟消瘦了一圈,沈英看在眼中,俱是心疼。
况且临近故里,他又有些心怯。百感交集,个中滋味只能默默咽。
那一日天色略阴,孟景春在驿馆换上女装出了门,迎面而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她这才体会到沈时苓向她简单提过的楚地夏天,不太热,穿她身上这衣裳应是刚刚好。
沈英也是起了个大早,在走廊里遇见她,停住了步子。
孟景春问:“据闻这就快到家了是吗?”
沈英没出声,点了点头。
孟景春又问:“还有多少路呢?”
沈英回她:“还有九座桥要走,走过这九座桥,便到家了。”他稍顿:“你身子好些了么?走回去需得大半天工夫,不知你吃不吃得消。”
孟景春面露笑意:“当然吃得消,我身子全好了,昨日还吃了好多,胃口也回来了。”
沈英淡笑,转身去吩咐那马夫将大件行李送到城中某地,便又折回来,与孟景春道:“我们走罢。”
孟景春隐约能猜到他执意要走回去的用意。即便归心似箭,这最后一程路却担着十余年一个愤然离家的游子心。其中懊悔惋惜与想念,好像只有这样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回去,才不至于觉得最终的相见太虚无。
如沈英所言,从驿馆走到城中,的确要过九座桥。孟景春走着走着,竟觉着绕了弯路,为什么非得走桥不可呢?她有些纳闷。
先前出门时信誓旦旦说自己体力没有问题,可她才走了近两个时辰,便已经累得不行。
沈英瞧她这样,也不多说,径自蹲下来,拍拍自己肩背,打算背她。孟景春亦不客气,提了小包袱便爬上去由他背着。她本就不重,路上又清减了一些,沈英便说:“回去吃胖些罢。”
孟景春摇摇头:“不行,胖了穿这身衣服就不好看。”
沈英回得很大方:“重做就是了。”
孟景春道:“我很勤俭的。”说着很是无聊地轻捏了捏他耳廓:“相爷累不累?”
沈英抱怨:“手不要乱动,包袱晃来晃去地眼晕。”
他背了孟景春一程,又过了一座桥,快到城中时,孟景春死活都要下来自己走。沈英闹不过她,便放她下来,孟景春赶紧凑上来,很是殷勤地替他擦擦额上鬓角的汗,绽了一张笑脸问道:“相爷知道芙蓉楼在哪里吗?”
“芙蓉楼?”沈英先是一愣,一些旧事忽然就涌上心头,忙问她:“你如何晓得这城中有芙蓉楼?”
孟景春脸上笑意不减,歪了脑袋说:“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她又道:“我想去买些点心,总不能空手上门罢。”
沈英看着她这笑脸竟有一丝恍神。知道她不笨,许多时候也算得上通透,却也未想到她这般心细。
他忽有些尴尬地别过脸,装腔作势道:“我走那年芙蓉楼似乎就在北街,也不知这些年过去,是不是搬了。”
“唔,那不要紧。”孟景春眼见旁边一个纸铺,立时走过去笑意盈盈地问人家:“老丈,可知做点心那芙蓉楼还在北街吗?”
老丈听她这样问,以为是久未归的游子,便淡笑着回她:“没有搬过呢,还在,还在。”
孟景春作揖谢过,脚步轻快地走到沈英身旁,拽过他胳膊便往北边走:“人说没有搬呢,相爷瞧这世上许多东西,过了十多年也不会变。”
纵然你走了十余年,可芙蓉楼还在,血亲情缘亦不会改。所以——你又何必羞愧得不好意思。
孟景春拽着沈英去芙蓉楼买了八格点心,长条盒子,分了八格,放着各色点心,寓意圆满。孟景春很是心满意足地抱走那盒子,似是抱着宝贝一般,跟着沈英往府里走。
到一路口时,沈英忽停下步子暗吸了一口气。孟景春先是看他一眼,又看前面不远处那大门,也是愣了一下。
沈宅在楚地都城华阳城东侧偏南,沈家又是华阳首富,宅邸自然豪奢。别说是沈英,孟景春此时见了这宅子也有些却步了。
她并不爱这样的高门深宅,总让人觉着闷气。已近黄昏,正是门房家丁换班时,沈英握过孟景春一只手,说:“怎么办呢?不喜欢也要见的。”
孟景春便老老实实跟着他,单手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点心盒。
门房见有客来,便很是客气有礼地问他们是否有拜帖。
沈英从身上取下一块玉佩,不急不忙递过去:“拿去给夫人。”
那家丁是个愣头青,接过那玉佩还发了会儿傻,随即回过神,便匆匆忙忙往里面跑了。另有家丁招呼他们在门房喝茶,孟景春客客气气地接过茶盏,伸长了脖子往里探,里头却一点动静也无。
她又偏头看一眼沈英,只见他喉结轻滚,虽在喝茶,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大约能猜中他几分心思。她伸手过去握了握他的手,正欲安慰几句,刚那门房家丁却登时冲了进来,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忙对着沈英作礼道:“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少爷回来,夫人正在佛堂呢,请少爷现下过去。”
孟景春咽了咽沫,竟有一些紧张。沈英起了身,由那家丁引路,不急不忙地往府中佛堂去。
十余年过去,家中变化巨大,他甚至都已不认路。
到了那佛堂门口,门却关着,孟景春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敲门,却见沈英已是噗通一声在门口跪了下来。
她站在一旁看着忽怔忪,那家丁亦是一愣。
“不孝儿沈英,回来了。”
屋中并没有什么反应。
“母亲若不想见我……”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那门却缓缓开了。沈夫人站在门口,脸色平静非常:“怎么?不见你你便又要走了?”
沈英深跪下去,额头已贴着冷冰冰的青砖地,却一句话也没有。
“起来罢,别装腔作势的。”沈夫人微微偏过头,口中说的却是:“听说你在京中一路做到了丞相,虚与委蛇的演戏本事自然不差的。”
她又看到抱着点心盒呆愣地站在一旁的孟景春,略惊讶地问沈英道:“你成亲了?”
沈英却回:“还未。”
沈夫人迅速打量了一番孟景春,竟不理深跪在地的沈英,同孟景春道:“你叫什么?”
孟景春陡然间回过神,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孟、孟景春。”
“哪里人?”
孟景春定定神:“京城人氏,在江州住了十余年。”
“尚未成婚便跟着他跋山涉水到这楚地来?”沈夫人叹一声,“这小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死心塌地。他素来无情,你这样很亏的。”
她随即招了招手,示意孟景春过去。
孟景春摸不清楚她意图,便老老实实抱着点心盒走过去,跟着她进了屋。
沈夫人回头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沈英,竟将门给关上了。
孟景春紧张得手心冒汗,双手捧着那点心盒子递过去。
沈夫人看到那八格点心盒,即使装得再无所谓,此时心中却有些泛酸。她敛敛神,只说:“放着罢。”
孟景春便一言不发地将那点心盒搁在案上。
沈夫人回了神,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忽然开口问道:“你父母知道你跟来么?”
孟景春暗咬了咬唇,声音越发低:“家父家母……已不在了。”
沈夫人忽轻叹一口气,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沈时苓在家书中只说沈英会带一女子回家,其余信息却一点也不肯透露。
沈夫人见她也是识礼之人,心道旁的一些细枝末节,往后也可慢慢再问,便也不吓唬她,和颜悦色地问她:“走回来的么?”
孟景春甚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又问:“走了许久罢?觉着累么?”
孟景春不敢擡头看她,低着头小声回说:“早晨从驿馆走的,只大半日工夫,还好。”
沈夫人只稍稍一算,便问:“他莫不是带着你绕远路,走了九座桥才进了城?”
孟景春忙不叠点点头。
沈夫人忽地偏头看了一眼那门板,心道沈英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楚地华阳城有个习俗不知你是否听过。”沈夫人忽顿了顿。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