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景春将那红包摸出来,拆开瞧了一眼,见银票数额大得吓人,便又赶紧将票子塞进红包里,递给沈英道:“还是相爷留着罢……我丢三落四的。”
沈英瞥她一眼,也没拿:“丢了就丢了,散财积德。”
“……”孟景春抽了抽嘴角,将红包又收回去。昨日折腾到天亮,此时早就肚子空空,孟景春揉揉肚子,问说可以吃什么。沈英走在前头说:“府里没什么好吃的,不如出去吃罢。”
“已经好饿了……”
沈英倏地回过头来,也不知何时在袖袋里藏了一小包肉松饼,这时拿出来递了过去:“垫垫肚子。”
孟景春接过来就拆着吃,沈英继续往前走,语声淡淡:“注意吃相。”
孟景春鼓鼓腮帮子,边吃边跟着他上了马车。
沈英这一次回来,还未好好瞧过华阳城的变化,车窗帘子挑起来,一路看过去,想起许多旧事。人这一生将有多少种变化的可能,这是已活了将近三十年的他还不能完全明白的事。那时候不离开楚地,想必人生又是另外的模样。机缘这样的事情,阴差阳错,谁又说得明白呢。
他领着孟景春进了一间饭庄,那掌柜的认得他,连忙迎上来,道:“少东家,您要请的那位客,已到了。”
诶?孟景春心道,原来是沈家的铺子么?可邀了客……又是什么意思?
那掌柜带着他们穿过通门,往里头的雅间去。雅间走到头,往东边拐了个弯,掌柜停住身,道:“就是这儿了。”
走廊底下的酢浆草一簇一簇的,甚是好看。孟景春低头看看,沈英却带着她进了隔壁的雅间,那雅间与邻间只一堵移门之隔,恐怕连隔壁说话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餐桌上已摆满了菜,沈英便低声同她说:“我今日约了人,先去隔壁坐一会儿,马上便过来,你先吃。”
孟景春点点头,她已是饿急,甫坐下便埋头吃了起来。
她见沈英出了门,不多时隔壁便响起了动静。
沈英进了隔壁那屋,刚迈步进去,屋中那人便笑了:“昨日你喜宴我未赶上,今日这算是补给我的么?”
沈英淡笑不语,施施然坐下。
这人名叫赵向彦,亦是楚地重臣,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也是沈英的昔日同窗。
他又道:“大中午的遣人将我喊过来,贤弟可是有什么急事?”
“不急。”沈英慢条斯理地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先吃饭。”
他这位同窗以廉洁出名,穷得很,平日着发妻做的衣裳,十分简朴,下馆子更是从来没有的事,然沈英这个昔日好友请他过来,他二话不说便搁下饭碗到了。
小二早就送了菜上来,见沈英过来又给添了碗筷,沈英却只是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问说:“这些年过得可都还好?”
赵向彦也是许多年未见他了,知他三元及第,亦知他在京城做到了丞相,这次回来又娶了董肖佚的什么远房侄女做夫人,可谓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憾事。赵向彦抿了一口茶,只回说:“就是那样了。”
沈英不说话,夹了菜给他:“见你比十多年前要清瘦多了,可是太操劳?”
赵向彦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这操劳日子恐怕也快到头了。”
沈英淡淡说:“此话怎讲?”
“你身在京城,离那位那样近,又岂能猜不透他的打算?”
沈英却并未正面回他,缓缓道:“猜是一回事,是不是全靠运气,诸事不能只靠猜的。”
赵向彦笑得淡淡:“那位这样一走,楚地诸事全由董肖佚监理,虽说现下还未出什么岔子,一切都还好得很,但楚地到底是没有主了。”
“恩。”沈英只轻应一声,也不作其他回应。
赵向彦搁下茶盏,看看他,叹道:“董肖佚手段在那儿,底下人现在的确是不敢怎么动,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董肖佚是否一直会留在楚地,也是个问题。不知那位的意思,可是要董肖佚往京城走?”
他话说到这儿已是很明白。今日你沈英找我来,问的十有□是董肖佚的事,而我这般乐意来赴宴,也是为的说这个事,倒不如全挑明了。
赵向彦是难得几个敢谈论董肖佚女子身份的楚地大臣,以前董肖佚有襄王罩着,即便底下有些人质疑董肖佚的性别,却都是不敢说的。
沈英干脆明着回他:“董大人的确是要进京的,但她自己未必乐意。”
赵向彦似是猜到一般,说道:“她自然是在楚地过得自在,若是当真进了京,且不说她太年轻资历还不够,就冲她那尴尬的身份,恐怕朝中也得起大风浪。楚地毕竟弹丸之地,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可那位现下手中是天下河山,委实要难控得多。”
沈英听他这话里的意思,已是猜透他的态度:“想来赵兄是认为董肖佚留在楚地更好?”
赵向彦又叹口气:“留一时算一时罢,也不是长久之计。”
董肖佚留在楚地,新皇便不会动楚地一分一毫。但若董肖佚一走,楚地无主无监理,恐怕废藩置州也就是短短几个月的事情。
一旦废藩置州,楚地原先这帮臣子,除却已进了京的和分派到地方做官的,其余的便都得闲散在家,顿时没了去处。
从楚地这帮文臣的角度来看,董肖佚留在楚地,无疑是利大于弊的。
赵向彦自然也是这样想的。
沈英道:“赵兄与董肖佚私交也算不错,可有探过她的意思?”
赵向彦笑了笑,却有些无奈的意思:“她不愿走,自然是因为现下这样她乐意,与旁人想必没有多大干系。董肖佚那样的人,又怎会顾旁人死活,这点你应当知道的。”
沈英索性挑明:“她好歹与那位处了这么些年,放下就这样容易?”
赵向彦这十来年算是看穿了董肖佚与新皇的那些事情,苦笑了笑说:“说这话已是僭越了。”
他声音放低了些,又同沈英道:“一年前董肖佚小产过,几乎无人知道此事,被瞒得太深了。两人想必有些误会,虽明面上还是对她宠信有加、一副君臣和乐的模样,但暗地里已近乎翻了脸。”
这消息沈英听都未听过,虽是惊诧,表面上却是淡淡:“虽是这样,多少年的情谊在,又怎可能说放手就放手。”
赵向彦毕竟情路走得比沈英要长,便叹口气道:“兴许是倦了罢,人同人之间相识相知,都是缘分到了便很容易的事,但相守却要难得多。那两位也不例外,情路只会比寻常人更难走。”
沈英没有说话。
赵向彦面对一桌佳肴也无心吃了,只说:“你这回若是劝董肖佚进京,劝成了,楚地就得散成一盘沙;若劝不成,楚地还能多撑一撑,不过废藩亦是迟早的事,其实想想现下也并不值得死撑了。”
沈英道:“赵兄乃楚地不可或缺的重臣,且清名在外,不论楚地哪座城的百姓都会期待这样的父母官。”他这话说完已算是仁至义尽,楚地散是散了,但赵向彦的仕途却并不会因此而终结,兴许上头都已经想好了每个人的去处,就等着开闸放水。
赵向彦其实也猜到会是这么个安排,听沈英这样说,也是稍稍定心些。
这时辰早已过了午饭的点,赵向彦过来也不是为了这一桌菜,他见时辰不早,便与沈英道:“董肖佚亦是有软肋的,枉她再有手段,但终究是个女人。一年前的小产,你若是有心去查一查,兴许能挖出些什么。”
赵向彦知沈英是聪明人,话说到此,便不再继续往下说,已是起了身告辞。
沈英送他出门,在外头站了会儿,这才折回来找孟景春。
孟景春方才将隔屋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装了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继续埋头吃。沈英坐到她对面,将烤鱼的盘子拖过来,替她将鱼切成小块又推回去,自己夹了菜随便吃着。
他吃得不多,很快便放下碗筷,见孟景春还在拼命吃,便伸手过去揉了揉她脑袋:“慢慢吃,不急的。”
孟景春点点头,继续吃了几口,也放下了碗筷,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直接趴在了桌上。沈英拿过帕子伸手过去替她擦了擦嘴,问她:“今日天气好,下午可有想去的地方?”
孟景春嘀咕道:“我对华阳城不熟的,怎知道要去哪儿……”
“随便转转也好。”
“不去了,我想回去睡觉。”孟景春打了个哈欠。
沈英见她似乎兴致不高,便问她:“因我方才去见客不高兴了么?”
孟景春摇摇头,却又笑着点了点头:“好东西要一起吃啊,一个人吃就……恩,你知道的。”
“再过三四日我们便得启程回京,没时间耽搁了。这位赵向彦大人很忙,今日还在华阳城指不定明日就去乡下巡视了。恰好他有空,所以便遣人去请……”
“不要紧的。”她想了想,沈英也应是知道这两间隔音很差,关于董肖佚的这些事恐也是没打算瞒她,便道:“那位赵向彦大人所言若都是真话,你当真要去查她小产一事么?”
沈英神思顿了一刻,却回说:“不查。”
赵向彦方才的意思已很明确,他所指之路,无非是追查出董肖佚的把柄来,威胁她进京。但用这等把柄去威胁一个女人,他做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