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右川继位那一年,楚地特别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下,似是下个没完。
若是往年这时候,成右川必然还在官学和一群商户及官宦子弟厮混,然而今年冬天,他不再出现了。
当年老襄王认为单请师傅在宫中教学没有意思,还不如让成右川去官学,师傅该罚便罚,该骂便骂,要求一视同仁,不可骄纵,当然也不能让官学其他孩子知道他身份。于是成右川自很小的年纪便被丢去了官学,周围的朋友什么样的都有。
成右川七岁时认识了一个叫沈英的家伙,据说他们家发的是国难财,且还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生意和把戏。但尽管如此,沈英在官学的人缘却好得很,首先他很聪明,聪明之外又很勤勉,且又非常好说话,每回临近岁考,问他借笔记注解的人多得要排队,除非他特别看不顺眼的,其他一般都是会借的。
成右川不缺笔记,但他想瞧瞧这个叫沈英的家伙写的笔记到底好在哪里。他与沈英不是同一个师傅,官学虽然外称对学生一视同仁,但官家子弟和非官家子弟,却还是分着上课的。这日早上,他逃了课,想去隔壁学堂门口堵沈英,等了许久,他们的师傅却还在坐在讲桌后面滔滔不绝地讲着。
天气有些冷,成右川觉着有些无聊,坐在人家课堂门口都快睡着了。
忽然有一只脚朝他踢了过来:“喂,这种地方怎么能睡觉?”
成右川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擡头看,有个穿着湿淋淋青布袄子的官学子弟站在他面前。那人发梢上在滴水,脸色发青,嘴唇冻得发紫,整个人都在发抖,大约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恩,与他差不多的年纪。
这大冬天的,怎么会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
成右川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家伙已是不耐烦地绕过他,擡手敲了敲门。
里面讲课的师傅陡然间止住了声音,半天方说:“进来。”声音听起来很是唬人。
成右川便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推门进了屋。
那家伙耷拉着脑袋,吸了吸鼻子,十分乖巧地站在屋子后面不动,周遭已是响起了一些细碎的议论声。
讲课师傅陡然间一拍戒尺,清脆的一声“啪”,吓得底下一片安静。
“爹娘辛苦供你上学你便迟到?你与隔壁那边的子弟不能比的,你家没有人做官,只能靠自己,懂不懂?”讲课师傅语气很凶。
那家伙冻得发抖,小声说:“回先生的话,上学路上掉河沟里了,好不容易才爬上来……”
那讲课师傅握着戒尺踱到后面,瞧瞧他浑身湿淋淋的样子,也是觉得有些可怜:“好了,不罚你了,回位置坐下来罢。”
成右川躲在后门口看得一愣一愣的。都说这边的学堂师傅更凶,果然是这样……平素里听说,这边的师傅总觉得官家子弟高这边的非官家子弟一等,便要他们学得更辛苦更认真,若是被发现迟到或是逃课,会罚得很厉害。
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成右川见师傅迟迟没有下课的意思,便又折了回去。他跟个小大人似的跑去问学监借了条毯子,又守到人家学堂门口候着。
好不容易等那师傅下了课,成右川在门口堵住了要去茅房的沈英,将手里的毯子塞给他:“麻烦你个事情——”他指指屋子里那个湿淋淋的家伙:“你帮我将毯子递给他罢。”
沈英与他也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基本没什么交情,但他到底好说话,便帮着成右川递了毯子。那湿淋淋的家伙拿到毯子,听沈英说了几句,回过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成右川,抱着毯子便下了座位走过去:“我叫董肖佚。”
唔,董肖佚,怎么写?
于是董肖佚便一笔一划写他手心里。
再然后,就记得了。
几年之中发生了许多事,譬如随着年龄渐长,他发现董肖佚其实是个姑娘家,为此还和固执的沈英吵了一架,几番推搡差点打起来。那之后,沈英也才知道董肖佚是个姑娘。但没有人走漏这个消息,毕竟女扮男装进官学也不是值得称道的事。
十四岁那年冬天,成右川从官学消失,随之而来的消息是,老襄王去世了。
成右川继位后,不再去官学,肩上的重担让他明白昔日里的无忧岁月都远去了。
边陲楚地贫瘠动荡,内忧外患,一切都看起来很棘手。
也是这一年,楚地迎来了新王继位后的第一次选官考试。
董肖佚与襄王的再次见面,便是在选官的最后一轮考试上。以前他化名右川入官学念书,乃官学子弟,如今他却已是楚地之主,立志带领楚地走向富足安乐。
董肖佚十五岁,在这一轮考试上拔得头筹,却也不是襄王定的。老臣们见识了董肖佚的胆量及辩才,觉得她可担此头名,商定后便破例将选官考试的第一名给了个十五岁的少年。
楚地很穷,宫中也一样,襄王很节俭,连选官结束后的赐宴也免掉了。
当时是深冬,头次参朝后的董肖佚,下朝后在廊檐下冻得发抖。群臣皆已是散了,董肖佚孤零零地在廊下站着,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亦不知道可以等到谁。
成右川悄悄望了她许久,那瑟缩样子竟让他想起头一回见面时,她发梢滴水浑身湿淋淋的模样。如今她已经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少年,选官考试最后一轮,她的辩才好到让他刮目相看,那气势仿若这第一名就是为她而设。她要成为楚地的大官,为百姓效力,这是她的理想。
——和成右川的理想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成右川犹豫了许久才走过去,而她正缩着脖子打算下台阶。他喊住她,董肖佚回了头,正打算行礼时,成右川却道:“董肖佚,你是孤继位以来头一个选官第一名,孤希望你将来能成为孤的左右手,成为楚地栋梁……”
她只淡笑,清亮的眸子里瞧不出拘礼,那从容模样仿若回到了在官学的时候。
她回他说:“好。”
此后她尽心尽力,从弘文馆小吏一步步往上,直到进入核心军政机构。那其实才是她仕途真正开始的地方。
彼时楚地与邻国关系十分紧张,秋收时节总是要担心邻国铁骑突袭。百姓一年辛劳说没有就没有了,这是困扰楚地多年的麻烦。为保百姓平安,素来只能低声下气地谈和解决,但所出和解粮食,却也总超出楚地国库之负荷。
楚地当时只有一员大将,便是当年追随老襄王的重臣戎彬。董肖佚以文臣之身入戎彬麾下,秘密练兵一年多,谁也不知这批兵将在哪里。
而就在前一年,襄王以广开田地之名,号召百姓在边境周围开荒辟地,多种粮食。边境土壤肥沃,只是先前百姓担心种出来的粮食会被邻国收割了去,便素来不往那里种,觉得是徒费光阴。如今襄王鼓励,又有奖励,许多人家便也冒险往那边种了。
那年董肖佚未曾露过面,时间久到所有人都当她消失了,就连戎彬也不知道这少年在玩什么把戏,觉得她练兵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秋收时节如期而至,天公作美,恰遇大丰年,有些百姓趁边关还没动静,便抢夜将还未全熟透的稻子收割回去了。往哪里囤,却又是个问题,若是今年邻国铁骑再来扫荡,这抢收也毫无意义了。
这是个干燥的秋日,稻田里一茬茬稻草桩子还在,稻草堆则处处皆是。接连许多天没有下雨,董肖佚手下的兵在周围悄悄伏着。
邻国铁骑到来的那个夜晚,边境着了大火。借着当晚的风,火势绵延数里,稻田中的稭秆烧得周遭都雾霾霾的,十分呛人。据闻那天晚上,四面八方烧着了的战车冲向了敌方铁骑,场面十分混乱。
城中百姓一夜平安,除了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空气有点糟糕。
这不大高明的一着棋击退了邻国的骑兵,还抓到了他们的首领。但一切到底是暂时的,谁也不能保证对方歇够了就卷土重来。
董肖佚自告奋勇前去前去讲和,一众人皆为之捏了把汗,她纵然辩才再好,在这个当口跑去邻国不是找死吗?何况与敌国谈判又不是讲学问,她能活着回来么?
董肖佚没打算活着回来。
她当时有些心若死灰,年少轻狂觉得生无可恋,若还能在临死前给百姓做点贡献那就再好不过了。管他呢,搏一搏运气好了。
邻国是游牧民族,无耕种习惯,也对耕种实在没有什么天赋。董肖佚带去的是几大车的良种,以及几位开渠种植高手。
她这一去,三载未回。
领国的王愿意放她回去那时节,也是秋收,她走在阡陌之间望着熟透的沉甸甸的稻谷有些慨然。
她这一回,两边才真正握手言和。襄王鼓励两边互通贸易有无,双方都博个共赢。那边的王却似乎许久才想通这个问题,商量着说:“也好,但是——能不能将你们的董大人再借来使两年?”
襄王回曰:“不能。”
董肖佚自此再未去过隔壁国家。
在那边的三年,因不能好好吃好好睡,拖垮了她的身体。她回朝之后觉得很多面目都陌生了,也不想与很多人有来往,她想念老朋友,便给沈英写过一封信,她说:“小子,真羡慕你去做了京官,不必在这地方吃苦。”可是沈英这个没良心的没有回她。
董肖佚想,也许不论在哪儿,大家都有各自的苦,没有什么好比的。
这时候,距离襄王大婚已是第四年了。
董肖佚一直觉得,这是与她没有什么干系的事情。
她真的无所谓了,反正也不奢求有人在意她。
就像那一年,年仅八岁的自己,早晨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碟子,被姨娘打了半天,被骂为什么要浪费老爷的钱去念书。她脊背上伤痕累累,却也不敢同父亲告状,又担心去迟了学堂会被先生罚,便当头淋了几盆水,孤零零去了学堂。
所幸,当时有人在课间给她递了一条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