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凝神听了片刻,外头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任何声音,于是道:“你吓唬我?”
萧澜反问:“你会因为这个害怕?”
陆追答:“不会。”
萧澜好笑:“那我吓你作甚。”
陆追眉头一皱:“所以是真的有人在哭?”
萧澜点头。
陆追往他身边蹭了蹭。
萧澜屈起手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不是不怕吗?”
陆追坦然道:“有人在身旁,不靠白不靠。”
“睡一会吧,还要一阵才会天黑。”萧澜道,“我出去守着。”
陆追道:“为何要出去守?”
萧澜道:“那不然呢?我坐在床边,看着你睡?”
“看着我睡又如何?”陆追清清嗓子,“你可知——”
“我知道,这大楚有许多人都等着盼着看你睡。”萧澜打断他,话说出口却连自己都想笑。这般自恋又狂妄的句子,若从旁人嘴里出来,难免有些讨嫌,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他,所以非但不讨厌,反而有几分倜傥翩翩的理所应当。
陆追淡定躺平:“那你还要出去。”什么叫有福不会享。
萧澜替他盖好被子:“睡吧。”
陆追打了个呵欠,倒是挺快就睡了过去,萧澜试了试他的体温,或许是因为失血,微微有些偏低。
于是又从柜中取出一床被子,抖开压在他身上,方才转身离开。
陆追:“……”
天色方才半明半暗,一轮惨淡红月却已经冒了头。萧澜坐在院中树下,将乌金鞭随手放在桌上,玉坠垂下晃晃悠悠,温润而发出微微光芒,像是一团小小的火。
萧澜伸手握住,虽冬夜寒凉,手心却依旧是暖的。
李府出了乱子,百姓只道那些江湖人都疯了,也无人再敢出门。街上安安静静,没了说话声与脚步声,也没了方才那嘤嘤啼哭。
可萧澜知道,那绝非自己的错觉。
“爹!”阿六也听到陆追受伤的消息,急急忙忙跑回来。
萧澜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睡了。”
“是冥月墓的人做的?”阿六趴在门缝处看了一眼,见陆追的确正在熟睡,方才回到桌边坐下,“他们追来了这处小院?”
“不在这里,而在穿云塔。”萧澜道,“我可否先问你一个问题?”
阿六点头:“说。”
萧澜道:“听说三五年前,长风道人曾去朝暮崖找赵大当家决斗,却被二当家所拦,最后是谁输谁赢?”
“自然是我爹赢了,不出一百招,便将他打得落花流水。”阿六道,“那牛鼻子老道不行,除了嗓门挺大,其余都是平平无奇。”
“这样啊。”萧澜一笑。
阿六不明白:“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澜道:“今日刺杀你爹的人名叫邓荒,是长风道人的徒弟,虽也称得上是高手,武功却远不及他师父。”
阿六恍然:“所以他是来给师父寻仇的?”
“不是。”萧澜摇头,“长风道人两年前命丧离境谷,邓荒便投奔冥月墓,成了一名死士杀手。”
阿六道:“说了半天,还是你那鬼姑姑派人要杀我爹。”
“连长风道人都不是你爹的对手,邓荒今日却能伤到他。”萧澜笑笑,“不如你猜猜原因?”
阿六想了半天,然后面目凝重道:“所以你是要炫耀冥月墓另有秘籍,能让邓荒在两年内功夫大涨?”
萧澜表情僵了片刻。
……
阿六对自己的答案极为笃定。
萧澜道:“你厉害。”
阿六盯着他看了半天,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句话,不像是在夸我。”
“怎么会。”萧澜拍拍他的肩膀,“往后三百年,往后三百年,都找不出像你这般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之人。”
阿六闻言喜笑颜开,淡定搔头。
是吗。
过奖。
陆追在屋内咳嗽。
阿六赶忙放下刀进屋:“爹。”
陆追皱眉,迷迷糊糊问:“你们在外头聊什么?”
阿六直爽道:“在聊为何爹能打得过牛鼻子臭道士,却打不过他的徒弟。”
陆追打了呵欠:“这都是谁?”
阿六道:“牛鼻子就是几年前那长风道人,他徒弟就是今日刺杀爹的人,姓萧的说他两年前投奔了冥月墓。”话说完又想起来萧澜就在院里,于是补充纠正道,“萧公子,萧兄。”
陆追:“……”
萧澜坐在院中,指尖漫不经心绕着那枚玉坠,眼神貌似随意,细看却又颇有几分笑意。
陆追道:“嗯。”
我就是能打得过师父,却又打不过徒弟,如何,难不成犯法?
萧澜觉得自己不用看,都知道他此时该是何表情。
阿六纳闷转头:“你笑什么?”
萧澜道:“我没笑。”
阿六沉默片刻,道:“我又没瞎。”又道,“爹你打我干嘛?”
萧澜起身,也进了屋内。
陆追侧身背对着门,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即便压到了肩膀,也不想回头。
萧澜道:“若是不想睡了,我带你回青苍山。”
陆追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半晌才闷闷“嗯”了一句。
萧澜让阿六备好马车,自己回屋将陆追连人带被抱起,径直放上了车。
阿六:“……”
那是我爹。
抱也该是我抱。
陆追却无甚意见,用未受伤的右臂勾住他的脖子,免得自己掉下去,脸缩在被中,只露出一双看似懵懂未醒的眼睛,与一大堆绷带。
……
萧澜道:“我去驾车。”
陆追道:“那阿六要做什么?”
阿六在外探进头,自告奋勇:“我来扶着爹。”
陆追拒绝:“不。”
阿六用非常怨念的目光看向萧澜,看到没有,你一来,我爹就开始嫌弃我,以后还是别来了。
萧澜随手放下车帘。
阿六吸溜吸溜鼻子,老老实实赶着车出了小院。
坑洼不平的小路上,马车走得极为颠簸。陆追皱了皱眉,像是牵动到了伤处。
萧澜道:“你若是肯坐直,会舒服许多。”
陆追依旧枕在他腿上,问:“是吗?”
萧澜哭笑不得,扶着他靠坐在车厢里,又用厚厚的被褥裹住:“不准闹,否则伤口真要裂了。”
外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车厢内也漆黑一片,只有在偶尔路过光亮人家时,才能看清彼此的眼睛,干净而又纯粹的,有着情与暖。
马车冷不丁又是一个颠簸,萧澜握住他的手:“小心。”
陆追低低道:“嗯。”肩头有些痛楚传来,依旧不想放手。
萧澜摸索着想要让他靠回去,外头驾车骏马却嘶鸣出声,阿六勒紧马缰,警惕看着面前五名黑衣人。
“少主人。”打头那人并未将阿六放在眼中,而是对着车内扬声道,“姑姑要见你。”
陆追兀然握紧他的手。
“不用怕。”萧澜轻声安慰了一句,而后便掀开车帘,“告诉姑姑,我明日再回去。”
“这怕是不行。”对方嗤笑,“少主可要听听姑姑的原话?”
萧澜皱眉。
对方道:“最好是能带着少主人与陆明玉一起回去,次之,便是带少主人与陆明玉的尸体回去,再不济,也要带着少主人与陆明玉的一双眼睛回去。”
萧澜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属下不敢。”对方道,“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传话人罢了。”
“那我告诉你,今日最好的后果,便是放我离开,明日我自会去找姑姑。”萧澜道,“否则若是起了冲突,吃亏的只会是你。”
“若能换少主人回冥月墓,属下吃亏又算什么?”对方轻蔑一笑,抬手拔剑,“姑姑还说过,若是少主人执迷不悟,非要带着陆明玉走,那即便是不慎伤了少主人,也会恕我无罪。”
萧澜小声快速道:“去解决左后二人。”
阿六答应一声,猛然举起金环大刀,向着那两名黑衣人怒吼扑去。
几乎同一时刻,萧澜亦飞身跃起,手中乌金长鞭呼啸划过夜空,在锐利的寒气里张开利齿,将最前一人拦腰咬住,凌空重重摔在了一侧院墙上。
打头那人显然没料到,萧澜竟会如此不顾情面,出手便是毒辣狠招,眼看第二鞭已急速而至,赶忙后退两步,拔刀全力应对。
这回冥月墓所来皆是高手,百余招后,阿六臂膀中了一刀,向后踉跄退了两步,又担心会有人偷袭陆追,紧着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从背巷阴暗处,又鬼魅般溜出来四五人,如同鱼一般在空气中滑游,须臾就攀上了马车。
阿六大声道:“爹!”
萧澜袖中飞出两把夺魂钉,将对方打落一人,又一鞭扫开身前阻碍,向马车飞奔而去:“小心!”
尖锐匕首刺穿木板,带着寒气与杀意扑面而来,陆追眼底墨黑一片,右手拔剑出鞘只反手一旋,马车顶便四分五裂,将上头趴着的人震落在地。
绷带掉落在地上,陆追活动了一下脖子,觉得脑袋倒是清爽不少。脸颊上的伤自然还在,这点时间也只够勉强止血。夜色中,蜿蜒疤痕爬过那原本白皙漂亮的脸颊,不狰狞,反而多了几分妖异的美感。
陆无名所创的功夫招式讲究大开大阖,鲲鹏展翅。只看剑谱,都觉得该是由七尺大汉来使,方才能配得起那雷霆万钧的碾压气势。只是此时亲眼见过陆追手中的清风剑后,才知什么叫行云流水,落叶飞花,才知陆家剑法,本该如此。
三尺长剑光寒凌冽,来势劲急,将对方二人打得连连后退,情急之下举了刀剑来挡,却反被横扫削平。手中握着半柄断剑,更是大惊失色心里没底,纷纷向后躲去。
陆追却没再出杀招,而是单脚踩上一截树干,借力腾挪纵跃,一剑呼啸凌空劈下,将阿六身边那人逼至三尺外。
“爹。”阿六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差点以为要送命。
“滚!”另一头,萧澜也收回乌金鞭,对地上几人冷冷道,“告诉姑姑,明日我自会去见她,今晚若再来找麻烦,休怪我手下无情。”
那几人低应一句,爬起来一瘸一拐,狼狈不堪跑出了巷道。
萧澜回到陆追身边:“你怎么样?”
陆追双眼疲惫手一松,清风剑“哐当”落地,人也软绵绵倒了过去。
“啊呀!”阿六大惊失色,赶紧拦腰将人抱住——虽然他爹是不知为何硬是要向着另一头倒,但也总算是成功抱了过来。
萧澜:“……”
阿六小心翼翼拥着人放到马背上,转身问萧澜:“还出城吗?”
萧澜道:“出。”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看给我爹累的,站都站不稳。阿六踢了一下马腹,带着陆追一溜烟窜出了巷道,只留给萧澜另一匹马,与一架没了车顶,稀稀烂烂的破马车。
……
接下来的路途挺平静,天明之际,三人顺利赶到青苍山那小院落中,里头却空空落落,没有人。
“咦,陶夫人去哪了。”阿六疑惑。
陆追回头看了眼萧澜:“会不会是下了山?”
“有可能。”萧澜点头,“娘亲来洄霜城中,就是为了凑这热闹,你该早就看出来了。”
“可山下有鬼姑姑,万一撞上,陶夫人未必是她的对手。”陆追担忧,“还是去看看吧。”
“好好歇着吧,这几天就别下山了。”萧澜道,“有迷阵在,这里无人能闯,林威那头我也会带话过去。”
“你当真要去见鬼姑姑?”陆追问。
“她将我一手从小带到大,不管最初目的是什么,曾经做过些什么,总不能往后都避而不见,事情总要说清楚。”萧澜道,“不过你放心,还没将那些残缺的记忆找回来,我也不会让自己再出事。”
陆追点头:“好。”
“什么都别想了。”萧澜拇指轻轻蹭过他的侧脸,“专心养伤,别留疤,当真不好看。”
陆追一弯嘴角:“嗯。”
萧澜笑笑,转身出了小院。
晨间雾霭浓厚,很快便吞没了那高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