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一个小娃娃踮着脚,手里捧着一碗浆糊使劲往上递,另一个年纪比他要大些的,像是哥哥模样,正站在小板凳上,歪歪扭扭将一个“福”字倒着贴上去。两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袄,圆滚滚红彤彤的,童稚而又可爱。
“歪了。”弟弟着急,“歪了歪了!”
哥哥答应一声,又吸溜了一下鼻子,接着往正贴。弟弟却已经看得着急,自己上去就要接手,两个小娃娃你推我推,闹闹笑笑的,总算给这寂静萧瑟的冬日长街带来了一丝活泛。
萧澜伸手将跌倒在地的哥哥抱起来,轻轻放在了台阶上:“回去吧,该吃饭了。”
见是一个穿黑衣裳的人,两个娃娃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又见他腰里没挂着刀,不像是爹娘口中的那些坏蛋,便也笑着挥挥手,一蹦一跳回了小院,只留下木门上一个横七竖八的倒“福”贴。
腊月二十八了啊……萧澜继续独自往前走,最近事情太多,竟忘了已年关将近。
其实不止是他,全洄霜城的百姓都觉得,这该是最寂静冷清的一个年,不敢串门走亲戚,不敢赶市集买年货,只能一家人围坐炉边烤火,也不知城中那些杀杀砍砍的江湖中人,到底何时才能走。
街上商铺关了大半,萧澜走了四条街,才找到一家尚且开着的成衣铺——位置偏得很,稍微一不注意就会错过。
“公子要买衣裳啊?”看店的是一对老夫妇,正守着一个小炉子煮茶,闻着分外甜香。
“是。”萧澜点头。
“等着,我给公子量量身。”老婆婆放下茶杯站起来,萧澜却道:“不是我,是帮人买的。”
“帮人啊,”老婆婆问,“那公子可带来了尺寸?”
萧澜摇头。
老婆婆为难:“那这就不好买了,高矮胖瘦总得有一个的。若实在没有尺寸,那公子大概说说也成。”
萧澜想了想,伸手比划道:“腰大概这么细。”
一旁的老爷爷只是笑,估摸也是头回见到有人这么买衣裳。
“姑娘家啊?”老婆婆问。
萧澜摇头:“不是。”
“我就说,姑娘家这腰身可有点粗。”老婆婆乐呵呵替他倒了一杯茶,“高矮胖瘦呢?”
“比我矮一些,不胖也不瘦。”萧澜道,“还有,他喜欢穿白的。”
“知道了,等着啊。”老婆婆拍拍他的手,转身去了屋里头,半晌后抱出来两身衣裳,“公子看看,这些可还中意?就是价钱贵了些,可料子顶好。”
萧澜点头:“成。”
“看都没看,怎么就‘成’了。”老婆婆教他,“既是拿来送人的,自然要送最合身的,否则岂不闹了笑话。”
“我是头回给人买衣裳,也看不出好坏。”萧澜道,“他人生得好看,想来穿什么都不会丑,就这个吧。”
“不过按照公子说的身形,这两件也差不多了,那我就帮公子包起来了啊。”老婆婆又叮嘱,“若是不合身,尽管拿回来,随时都能改。”
萧澜道过谢,一边付银子一边问:“最近生意还好吗?”
“好,这么多年,这是生意最好的一年。”老爷爷道,“正街上的大铺子都不敢开,怕被那些拿刀拿剑的人砸了,我这偏僻小店反而捡了便宜。”
两人正说着话,一辆马车便停在店门口,下来两个伙计打了声招呼,便扛着几大包衣裳送进了后头,熟门熟路。
萧澜道:“这是新进的货?”
“这些都是城里其余成衣铺的,大家不敢开门,可也总不能不做生意,便都送来我这帮着卖。”老婆婆将包好的衣裳递给他,“否则我这小店平日里也就卖些粗布短打,哪里能进到这么溜光水滑又雪白透亮的料子,都是别家送来的。”
“原来这样啊。”萧澜了然,又道,“老人家只管放心,那些江湖中人在城里待不了太久的。”
老婆婆一边应,一边将他送到门口:“公子慢走。”
萧澜又问:“这城中可有哪家瓷器铺子与茶叶店还开着?”
“这就当真没有了。大家过年要穿新衣裳,我这小店才能开着。可也没谁家非要换新碗盘,那瓷器砸起来哐当当一碎一大片,没老板敢开门。”老婆婆回屋,从一旁的柜子上拿下来一个小陶罐,“我这没有茶叶,只有柿皮甜酒酿,公子带回去喝吧。”
萧澜心暖,硬是放下一些银钱,方才拿着甜酒与衣裳告辞。一路都在想方才那家小店——安静的巷道,半开的木门,斑驳的光线,小炉子上煮着香甜的枣茶,老两口围着火有说有笑,赚一些散碎小钱,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就白头过了一辈子。
真好。
萧澜笑笑,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些许。将手中的东西寻了处客栈先放下,自己则出城门,去了城外密林。
那里依旧是一片寂静,见到萧澜回来,裘鹏嗔怪道:“没良心了,去哪儿了?还知道回来。”
萧澜坐在他对面:“李府。”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裘鹏坐起来,用绣花广袖抚了一下他的脸颊,“一堆臭男人闹闹哄哄,不如回来看我。”
萧澜道:“你当真不管李府了?”
“为何要管,劳神费力的,那里唯一有用的便是杀人暗道,现在既被毁了,李府就更没用了。”裘鹏说得漫不经心。
萧澜道:“你不担心李银会供出你?”
裘鹏手指绕过一缕发丝,摇头。
萧澜又道:“也是因为三尸丹?”
裘鹏嘴角一弯,红艳艳凑上来:“今日便是李银体内三尸丹发作之日,这么多天他一直紧着牙关,就是怕我不会给他解药。”
萧澜继续道:“你给了吗?”
“我怎会丢下他不管,今早便派去了人关照。”裘鹏坐直回去,用指甲弹了一下白玉杯,“不过他既然已经没用了,那又何必浪费我一枚解药,不如留下赏给你。”一边说,一边眼波媚横,只差将水蛇腰拧出水来。
萧澜问:“你将他杀了?”
裘鹏道:“是。”
萧澜道:“有那么多江湖中人守着李银,教主果真好本事。”
“过奖了。”裘鹏咯咯笑道,“那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人再多,在我眼中也如同嗡嗡苍蝇。我敢打赌直到现在,他们怕也没发现李银已经死了。”
萧澜又问:“所以教主此番来洄霜城,便什么都没干成,只杀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李银?”
“这不还遇到了你吗?”裘鹏伸了个懒腰,“这林子里快活得很,可比那闹哄哄的城里强多了。”
萧澜看着他:“据说江湖众人在将李府暗道翻开之时,里头万箭齐发毒虫嗡鸣,恶臭熏天宛如阴曹地府,你究竟是为了对付谁?”
裘鹏抬眼:“你的问题还真不少。”
萧澜冷冰冰道:“多问几个问题,才好确定我没有跟错人,没有白吃那三尸丹。”
“好了好了,知道你心里有气,我这不按时在给你解药吗。”裘鹏坐起来哄他,“自打昨夜起就传开了流言,说陆追人在洄霜城,你也该听过了吧?”
“是你传的?”萧澜皱眉。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不过这人却帮了我大忙。”裘鹏道,“我建那地道,就是为了对付陆追的爹陆无名,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顺便杀了海碧那贱人。”
“陆氏夫妇还活着?”萧澜问。
“活着,而且活得还挺逍遥自在。”裘鹏吹了吹指甲,“不过也逍遥不了多久。”
“据传当年陆无名杀人无形,天下第一。”萧澜提醒,“无人能与他为敌。”
“吹嘘罢了,一个杀手,能高明到哪里去?无非是占便宜长了一副死气沉沉的面孔,看着吓人罢了。”裘鹏眉梢一挑,不经意道,“他当年还曾为我卖过命,杀手嘛,自是谁有钱,就听谁的。”
“杀谁?”萧澜问。
裘鹏“噗嗤”一笑:“也巧了,他杀的就是这城内,那姓萧的人家。”
……
天色像是瞬间暗了下来,许是乌云遮住了残日。
“一夜灭门啊。”裘鹏啧啧,“这么说说,其实也挺厉害,是不是?”
萧澜淡淡道:“是。”
裘鹏咯咯笑着贴近他,一双描画仔细的眼眸细看像是鬼魅,连眼球都泛着微微的红。
林中狂风大作,卷起来的草叶与沙砾几乎糊住双眼。
直到走出树林,萧澜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陆追叮嘱过的事情,要激裘鹏前去洄霜城,让鹰爪帮也卷入这场动乱里。
冬日里天暗得早,萧澜躺在客栈床上,看着床顶出神。
陆追大自己三岁,若按照时间,自己满月之际,的确是陆无名为鬼姑姑所驱,大开杀戒之时——至于为何又会与鹰爪帮扯上关系,他今日没问,也不想问。
柿皮甜酒仍旧摆在窗前,虽说封了口,却依旧有一丝一缕的甜香飘散出来。远处隐隐传来犬吠与鞭炮声,刺破了凛冽的冬夜,带来些许过年气息。
青苍山小院中,陆追在昏黄灯火下写好了对联,缩着手让阿六贴好,又围着火坐下,一边烘甜地瓜,一边商量过年要包什么馅儿的饺子。
而在城中文韬书院旁的另一处客栈里,岳大刀看着桌上两枚龟壳,无精打采道:“这回又算出什么了?”
陶玉儿道:“喜事。”
岳大刀双手撑着腮帮子,道:“这都占了七八回,怎么回回都是喜事?”
“有喜事还不好?”陶玉儿收起龟壳,“看你这哭丧着脸,又一整天都与我做对,到底是哪里不高兴了?”
“也不是。”听她这么说,岳大刀又不好意思起来,坐直身子道,“我不想冒犯夫人,只是心里确实难受罢了,才会蔫了些。”
陶玉儿问:“你难受什么?”
岳大刀道:“我嫁不出去了啊。”
陶玉儿笑出声:“好好一个大姑娘,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后天就年三十了,我还没遇到相公呢。”岳大刀又趴回桌上,“不过仔细想想,这城里的人一个比一个难看,又凶又闹功夫还差,若真要我嫁,那、那也不成。”
“走吧,”陶玉儿站起来,“若你不想睡,那就随我出去走走。”
“都这么晚了。”岳大刀跟在她身后,“夫人要去哪?”
陶玉儿道:“去看看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