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陆追被洒进屋内的阳光唤醒,又眯着眼睛躺了好一阵子,方才撑着坐起来,身侧之人天未亮就已经离开,只在床头留下一个小小的动物木雕,是他最拿手的小玩意,每一处棱角都被打磨平滑,虽未上漆,握在手中也挺圆润。陆追笑着将它收起来,准备待两人将来成婚后,专门弄个大柜子放这些东西,江南的花,王城的楼,大漠的骆驼,如此诸多摆在一起,就像将那些遗忘的、未忘的往事又统统走了一回。
他打算今日去福寿堂中看看那位稀奇古怪的老人家,至少也要弄清楚其身份来历。善堂管事见到他后,老远就笑着迎上前来:“这大冷天的,陆公子怎么也不穿厚一些,可是来看那位老婆婆的?”
“她今日怎么样?”陆追问。
“好着呢,早起吃了一大碗面,又问了问萧少侠去了何处,之后就一直坐在院中晒太阳。”管事道,“这阵估摸还在院子里,我领公子过去。”
陆追点头道谢,与管事一道去了后院。那老婆婆果真正坐在枯树下晒太阳,听到有人来了,连耷拉的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老人家。”陆追半蹲在她对面,“可还习惯这里的日子?”
独臂老妪半眯着眼睛,似是在来回打量他,却也不说话。
见她面上神情不悦,陆追一笑:“看来我是打扰老人家休息了。”
“知道就快些走。”独臂老妪语调多有不耐烦,继续垂着头打盹。
此等白眼待遇,陆追还是头一回享受到——毕竟先前明玉公子无论走到哪里都颇受欢迎,尤其是婆婆婶婶,握着手就不肯松。不过他也不生气,这种时候对方的情绪与话语越多,给自己的线索也就越多,因此照旧笑道:“我可没有得罪老人家。”
“怎么没得罪我?”独臂老妪嘴角一扯,“光凭你这文弱书生的长相,就不讨我这老婆子喜欢。”
这话听着耳熟,陆追心里一乐,极有耐心地继续解释:“这就错了,在下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相反,功夫还挺好。”
“我管你功夫好不好,长成这模样,就该是讨人嫌。”独臂老妪伸了个懒腰,昏昏欲睡。
陆追摸摸自己的下巴:“那老人家喜欢什么样的长相?萧兄那样的?”
“对。”独臂老妪咧牙一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像钩子似的,瞬间闪着精光问道:“我那小心肝小宝贝,什么时候再回来看我?”
陆追:“……”
陆追道:“他在军营里,来不了了,往后老人家有什么事,只能找我一人。”
独臂老妪往后一缩膀子,摇头道:“我不找你,你这脸斯文白净,一看就相当惹人讨厌,让人恨不得用水瓢磕你祖宗。”
“老人家说话三思啊,”陆追不急不慢提醒道:“我这人脾气不好,若被骂多了,可是会打人的。”
独臂老妪闻言非但不惊,反而嘿嘿笑起来,道:“你吓唬我?”
她话音刚落,陆追便一掌迎面劈来,虽明显是虚晃一招,可那独臂老妪却也没做任何掩饰,佝偻枯瘦的身体只微微一拧,便从石凳上滑开,像一条灵活的老鲶鱼,转眼就又坐到了台阶上。
心里大致有了谱,陆追抱起手臂,单刀直入道:“老人家与红罗刹是何关系?”
独臂老妪故作神秘:“我不告诉你,你叫萧澜来,他来了,我就说。”
陆追挪过石凳坐好,气定神闲:“爱说不说,我偏不叫。”
独臂老妪气恼,用力丢过来一把瓜子皮。
陆追也不躲,拍拍衣袖继续道:“红罗刹被耶律星收买,要杀萧澜,老人家既然喜欢看他那张脸,不如帮帮忙?”
“我不帮。”独臂老妪摇头,“我就是来看热闹的,谁也不帮。”
陆追问:“看热闹?”
“是啊,看热闹。”独臂老妪撑着站起来往屋里走,突然又回头阴阴笑道,“你放心,我不杀人,只想抱抱外孙。”
“那红罗刹是——”陆追一句话还未说完,屋门便被“哐当”锁上。他站在屋外暗自回想,方才看对方那一闪身的脚力,便知功夫绝对不会弱,再加上与红罗刹如出一辙的审美,估摸不是外婆就是娘,在这种关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他实在很难不担心。
匆匆回到将军府后,陆追先将此事大致说给了陆无名,又道:“看她腰间的破烂腰带,绣纹出自晋地绣娘,口音听着也相似,不像久居大漠之人,中原武林可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独臂老妪,闻所未闻。”陆无名摇头,“武功当真有这么好?”
陆追道:“估摸与爹不相上下,她并未隐瞒自己的功夫,甚至连身份也只懒洋洋隔了一层纸,我猜得应当八九不离十,她与红罗刹关系匪浅。”
“这可就蹊跷了。”陆无名道,“一个要杀澜儿,一个又满嘴宝贝心肝往上扑,若真是母女,她们就该先打上一架。”
“爹继续去善堂盯着吧,我去军营。”陆追道,“等明日再回来。”
陆无名答应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叮嘱:“你也多加小心。”
军营中,萧澜从练兵场回来见时间还早,便想去附近再看一看。此时正是夕阳漫天霞光缱绻,飞沙红蛟四蹄踏风,带着滚滚烟尘转眼就没入大漠深处,跑得极为无拘无束,萧澜也未多加阻拦,只任由它纵情肆意迎风而行,直到人与马都累了,方才仰面躺在沙地上,舒服地闭起眼睛。
此刻万物空旷,苍生寂静,连风也不再撕扯天地,本该是十分惬意的,可就在这一片暂时凝固的惬意里,却偏偏有一道夺命寒光倏忽而至。
萧澜反应极快,一个鲤鱼打挺腾身跃起,乌金鞭梢只“当啷”一声脆响,就缠上了一柄弯月短刀。
在日暮的最后一瞬,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的容貌,红罗刹心里只微微一意外,便重新纵身攻上,招招都是夺命死手——若换做平时,她或许还会垂涎这结实身躯与俊美的面孔,至少也要先引诱对方做够人间快活事,再带着他的脑袋去领银子。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想起昨夜那条背巷,她就整个人都心浮气躁起来,只想快些完成任务远走高飞,将那惹人厌的独臂老太婆远远甩在天边。
乌金铁鞭与弯刀不断碰撞相缠,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中带起串串火花,空气中弥漫着厚厚黄沙,还未等到落地,就又炸开新的一层。身为大漠中最好的杀手,红罗刹的招式并非高得离奇,可却极为诡异,诡异到每一个初次与她交手的人,往往都是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逼到了生死一线。
萧澜却是例外。
他抬手一鞭,将那柄弯刀打落在地,黑色的鞭身毒蛇一般咬上她的腰肢,将人从半空重重扯回了沙地中。
红罗刹嘴角溢出鲜血来,她伏在地上,一头黑发垂下额头,弯弯曲曲落在沙里。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萧澜才方一回头,陆追便大喊一声:“小心!”
萧澜本能侧身一仰,两把匕首带着锐响擦过耳侧,红罗刹扑了个空,反被他一掌击落在地,这回却是当真爬也爬不起来。
“没事吧?”陆追急忙翻身下马,几步小跑过来。
“没事。”萧澜握着他的手,又看向地上的人,“你杀不了我的。”
“杀不了,就回去三倍退银子给雇主,不做生意便是。”红罗刹抬眼看他,又恢复成大漠茶棚里的妩媚模样,“可公子为何不杀了我,莫非怜香惜玉不成?”
陆追:“……”
不怜。
萧澜心里摇头,拉着陆追翻身上了飞沙红蛟,另一匹战马也撒腿跟上,共同向着月升之处滚滚而去。
“当真没受伤?”陆追问。
“我没事。”萧澜道,“她不是我的对手,功夫其实也算不得高。”
“功夫算不得高?”陆追不解,“可爹与她交过手,还说武功诡异邪门得紧。”
“只是诡异反常,并非绝世高手,这两点并不矛盾,而且我猜她应当不会与同一个人交第二次手。”萧澜勒紧马缰,“我今晚过了数百招,已经将她的武功路数摸了个七七八八,这种功夫第一回过招能凭快杀人,第二回却只有被杀的份。”
“不管怎么样,你没事就好了。”陆追道,“方才我远远看到,可真吓了一跳。”
“因祸得福,”萧澜蹭他的脸,“有没有发现你这眼睛失明后再治好,却像只能夜视千里的小豹一般,竟连这暮色时分的两把弯刀也能看清。”
“你下回不准一个人再来大漠了。”陆追用胳膊肘顶顶他,“记没记住?”
萧澜答应一声,从身后拥着人:“还没问,你怎么跑来军营了?”
“那疯癫癫的老太婆,该是红罗刹的亲戚。”陆追道,“我猜的,不过至少能有七成把握。”
“这也能猜到?”萧澜并未质疑他,只继续道,“说说看。”
“她说话语调与红罗刹如出一辙,都讨厌我的脸,喜欢你这英武模样。”陆追底气十足道,“这般不识货的人,寻遍世间都没几个,有也该是亲戚。”
萧澜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拐着弯夸自己?”
“不过那老太婆看起来倒像是能拉拢的样子。”陆追提议,“不如你去试试看?小心肝。”
萧澜不满:“你这就把我卖了啊?”
“怎么能是卖呢。”陆追反驳,“你看你这脸,既然都长了,又这般英俊潇洒,不用白不用,兵法有云,美人计也是计。”
萧澜道:“美人?我?”
陆追淡定道:“嗯。”
萧澜在他屁股上捏一把:“我这五大三粗都叫美人,那你是什么?”
陆追答曰:“美人的相公。”一听便知日日都能软玉温香,十分令人羡慕。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小心肝TQ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