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楚国大军拔营而起,在贺晓的率领下离开西北玉门关,一路前往王城,杨清风亦与之同往。沿途百姓争先恐后夹道相迎,每经过一处村落与城镇,四野都是欢歌一片,战乱既歇,余下的便只有绵绵无尽的安宁和乐,只等一场霖霖春雨降下,牧场中就会长出丰美的青草,商路也会重新畅通,而这片曾经被战火席卷的大漠,也会再度焕发出勃勃生机。
善堂中,独臂老妪正坐在屋顶上晒着太阳,头发与衣裳都干净整齐,眼神也是平静的。而在不远处的官道上,一辆宽敞的马车正在轻快前行,驾车之人是阿六,萧澜骑着飞沙红蛟紧随其后,而在他身后还跟着另一匹战马,通体泛金精瘦结实,正是先前遗失的金麒麟——当日在胡达罕丧命后,它也受惊逃向大漠深处,亏得萧澜在战后又带着人去寻了三回,才总算将其重新带了回来。马车内,陆追正懒洋洋靠在软榻上翻一本诗集,手边摆着香茶点心八宝果子,脚下塞着暖炉,当真如先前所说,是被萧澜用棉花糖窝供了起来,四处都是软和的,连空气里也泛着甜。
蔚蓝天穹尽头,几缕白云高远,随风绵绵延延。
一行人越往南走,天气便越暖和起来,翻过大山渡过白河,举目豁然处,正是细雨霏霏水网如织的画里江南,时节恰逢初夏,万物苍翠,一片勃勃生机。
阳枝城里,陶玉儿正在院中晾晒衣裳,突然就听外头的岳大刀高声惊呼了一句,便叹气埋怨:“一个大姑娘家,我说了多少回,不能总这般一惊一乍,又看到什么了?”
“阿六,是阿六,还有公子他们回来了!”岳大刀踮着脚使劲挥帕子,想要跑过去,却又觉得这身衣裳还是旧的,又急急跑回院中,问:“夫人,你看我这打扮,好看吗?”
“好看,当真是澜儿他们回来了?”陶玉儿闻言也喜出望外,将木盆胡乱放在地上,连手也来不及擦就往外走,门口却已经传来笑声,陆追翻身下马大声道:“夫人!”
陶玉儿赶忙答应一声,看他与萧澜牵手进来,身后跟着阿六与陆无名,四人虽有些风尘仆仆,却都是满脸笑容。岳大刀按捺不住心间喜悦,将先前学来的矜持与羞涩都丢到脑后,小雀儿一般跳进阿六怀里,引来众人哄笑。萧澜上前道:“娘。”
“可算是回来了。”陶玉儿握住他的手,“仗打赢了?”
“赢了。”萧澜点头,“楚军大获全胜,西北边境也重新恢复了安宁,我们是来接娘亲去王城的。”
“赢了就好,没受伤就好。”陶玉儿又拉过陆追,笑道,“别站在院中了,快进屋歇着,晚上让天香楼送一桌子菜过来,我们就在家里庆贺接风。”
陆追答应一声,与萧澜一道回了住处,虽说卧房一年多没住人,可陶玉儿与岳大刀每日都会清扫,倒是挺干净清爽,连茶罐里都是今年新采的眉山嫩芽,滚烫的开水注入紫砂壶,满屋子都是清香。
晚些时候,铁恒听到消息,也带着铁烟烟登门拜访,不单单抬来了美酒佳肴,还将家里的厨子也一并带了过来,极有做客的诚意。这一顿酒喝得宾主尽欢,直到夜深方才各自散去,陆追裹着一身微醺醉意被萧澜带回卧房,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傻了?”萧澜刮刮他的鼻子。
陆追靠在浴桶壁,脸颊通红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萧澜替他将湿发拢好,“在冥月墓里给你讲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就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可一晃眼,我却已经当真带你去了西北大漠。”
陆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来还要去更多地方。”
萧澜道:“你将来想去哪里都成,不过有一件事情,要摆在第一位,做完我才能安心。”
陆追问:“打开冥月墓?”
萧澜摇头:“成亲。”
陆追:“……”
哦。
“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告诉我,想在哪里成亲便是。”萧澜握住他的手,“其余的都交给我。”
陆追淡定道:“王城。”
萧澜点头:“我明日就派人北上,先去做准备。”
陆追问:“准备什么?”
“聘礼,屋宅。”萧澜道,“要成亲了,我总不能还让你住在山海居里,住在丞相府里也不成,我对王城不熟悉,你可有喜欢的宅子?”
“你决定就好。”陆追捏住他的耳朵,“高门豪宅也好,深巷小院也好,没有下人不要紧,院墙破旧也成,只要是你与我两个人的家,什么样的我都喜欢。”
这话说得又认真又温柔,萧澜握住他的手腕,将人一带拉进怀中,心里涌上万般柔情,再低头看看那被水雾晕染的卷翘睫毛,与微微泛着红意的白皙肌肤,觉得自己像是捧了一件精致而又珍贵的玉雕,可却又不尽然,怀中人虽有玉琢一般的容貌与心思,却又没有一丝玉石的易碎与脆弱,相反却是坚韧的,顽强的,像是一棵生机勃勃的苍翠小竹,风吹不断,霜覆不弯。
“你在想什么?”陆追用湿漉漉的手捏住他的下巴。
萧澜将人打横抱起,用毯子裹到了床上。
陆追眼眸微湿,指尖一寸一寸沿着他的喉结缓缓下滑,萧澜握住那纤细手腕,顺势将掌心贴在胸口,低哑道:“这里装的都是你。”
陆追一撇嘴:“本来就该都是我。”
“那这里呢?”萧澜吻着他的胸膛,“装的是谁?”
陆追清清嗓子,淡定道:“多了去。”毕竟世家公子风流倜傥,你得排队。
萧澜双手滑过他的后腰,配合道:“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争取能在你心里博个一席之地。”
陆公子大度道:“好说好说。”
床帐晃动两下,一个小小的玉罐滚到脚踏上。陆追问:“你新换了药?”
“嗯。”萧澜在他脖颈处吮吻,“那卖药的说你定然会喜欢,还说只消用过一次,便会食髓知味,日日对我朝思暮想。”
……
听起来有些过分淫荡啊,遇到了卖春药的江湖骗子?
陆追抬脚踢他,吩咐:“先别动,拿过来给我看一下。”
萧澜自然是不会听的,非但不听,反而一把捂住他的嘴,将接下来的事情做得越发尽职尽责勤勤恳恳,身体力行向陆公子证明了一把,那药当真是好药,不吹,奇效。
陆追泪眼婆娑:“睡吧。”
萧澜手指轻捻,低笑一句:“这下心里能有我的位置了?”
陆追抱拳求饶:“都是你,都是你。”
萧澜揽过他的脊背。
陆公子又虚弱又崩溃:“都是你了还不给睡?”
“给睡啊。”萧澜咬住他的耳朵,“怎么不给睡,随你怎么睡。”
……
我说的不是这种睡。
陆追闭上眼睛,万念俱灰。
长途跋涉,难道不该好好休息。
这一夜风急雨骤,催得人骨头缝里发酥,脑袋也是甜腻昏沉,纵情不知身处何地,只把乱七八糟的旖旎梦境做了一个又一个,待到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已是正午骄阳灼灼,墙外亦嘈杂一片——只怕上街吃个午饭都嫌晚。
萧澜推门进来:“醒了?”
陆追目光幽幽,又重新躺了回去。
萧澜笑道:“生我气了?”
陆公子怒斥:“不知餍足!”色欲熏心什么样,就你这样。
“那也是你太讨人喜欢。”萧澜扶着他坐起来,“娘亲炖了鸡汤,吃不吃?”
“吃!”陆追靠在床上。
“放心,我对外只说你染了风寒,又水土不服。”萧澜按按他的鼻子,“不丢人。”
“那药向谁买的?”陆追盘问,“老实交代。”
萧澜爽快道:“合欢子。”风月大师,一出手便不同凡响。
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明玉公子活动了一下手腕,下次若是碰见,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顿再说。
院中静悄悄的,其余人都是一大早就去了后山冥月墓。陆追吃过午饭后,也同萧澜一道寻过去,就见伏魂岭上的官兵比起先前来只多不少,陶玉儿也说官府每隔三月都会多派一批人马前来,远远一望,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军队,莫说是江湖中人,即便是江洋大盗盗墓高手,只怕也是一样不敢靠近。
“能往里头钻的,也有只有空空妙手了。”陶玉儿道,“那老头已经将里头拆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主阵门倒是没碰,只日日心心念念,盼着你赶紧回来带他见世面。”
“要进去吗?”萧澜问。
陆追点头:“嗯。”
萧澜笑着冲他伸出手。
陆追自然而然便与他十指相扣,两人并肩而立,再看面前那光影浮动的镜花阵,却也不再似先前凶险,更像是一道门,一道将过去与现在连接在一起的门——而当初伤痕累累狼狈不堪也要见到的那个人,如今也终于站在了自己身边,掌心温度相互传递,将每一处曾经留下的伤痕都轻轻抚平。
萧澜叮嘱:“下台阶要小心。”
陆追道:“嗯。”
阿六跟在后面,也赶紧学一句:“下台阶要小心。”
岳大刀蹦蹦跳跳,三步并作一步走,不以为意道:“这有何可小心的。”
阿六:“……”
那我也想牵手。
你就不能稍微学学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