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苏勒是索多科位于衍海边缘的一座城市,气候宜人四季如春,城市占地面积不大,却拥有索多科玫瑰的称号。苏勒历史悠久,一百多年前就已经盛行世界各地学者交流、名流举办沙龙,彼时那些在别处小有名气的文学家和哲学家都十分向往来到这里,在某个酒吧或咖啡馆一展自己的风采,并成为一段美谈。
至今大街小巷都能见到各式各样的私人艺术馆和博物馆,随处一间看似破旧的咖啡馆都可能拥有上百年的历史,而墙壁上悬挂的照片或裱起的信件也可能是某个著名文豪光顾时留下的印迹。
七八月份苏勒大街小巷挤满了游客,即使索多科英语普及率不高,大部分本地人都只说索多科语,也丝毫没有阻挡全世界游客对这里的热情。
苏勒的艺术院校数量也占世界前列,经常两所结下世仇的学校就隔着一条街或是一条河——像是莱维奥音乐学院和苏勒音乐学院,一个偏古典一个偏现代,互相都看对方不怎么顺眼。
两所学校就在同一个街区内,因为都为开放性院校,新生刚入学时常常会不小心走到对方学校里,遭到对方工作人员看似好心实则满载调侃嘲笑的提醒。
学校周边充斥着咖啡馆、乐器行和书店,穿过马路,另一条更加宽阔的道路上则是鳞次栉比的奢侈品店——那是本地人和游客最爱逛的购物街。即使在假期,这附近也有许多实习或上暑课的学生,背着书包或乐器盒,他们有着不同的打扮风格、发色和肤色。
此刻锦林就坐在莱维奥一栋教学楼背面的咖啡馆,咖啡馆旁边是一条小河,延河的餐厅和甜品店都在店外安置了大量的座位,苏勒下雨的时候很少,每天都阳光灿烂,即使到了七月份,温度也不会过高,许多年轻人喜欢穿着背心和短裤,戴上墨镜坐在店铺外晒太阳,他们习惯露天的用餐环境,不时有鸽子掠过桥梁和河道,停留在客人的餐桌上。
咖啡被服务生送了过来,锦林放下专门喂鸽子的面包,被游客喂得格外肥胖的鸽子立即毫不留恋地飞走了,锦林端起杯子抿了口咖啡,觉得太苦,又向服务生要了包糖。
她的索多科语一如既往的稀烂,连带着手比划几下对方才理解了意思。
“锦林!”锦林刚准备把糖都倒进咖啡,身后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她手一抖,紧接着就被人从身后搂住。
舒望胳膊圈住了锦林的脖子,声音黏糊糊的:“好久不见!锦林你越来越好看了!”说着还捏捏锦林的胳膊,“肌肉也长出来了。”
锦林正要把她推开,此时一个悦耳的男音响起来,说了一连串索多科语,她只听懂了几个“放开”“你”之类的单词,然后舒望就被人从她背上拎开。
拽着舒望的是个金发青年,身材高大,超过一米九的个头,五官深刻俊美,富有侵略性却不会给人压迫感。
锦林直直地盯着对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舒望的偶像曼蒂的曾孙——莱维奥钢琴小王子盖博·曼蒂,她花了好几秒才确认出现在面前的就是那位盖博·曼蒂,他比照片上的更加英俊。
舒望站在青年身边显得十分娇小,她对青年语速极快地嘟囔了几句,无论是神态和动作都无比亲密。
“我男朋友。”舒望拉着青年在锦林对面坐下来,对锦林吐槽道,“就喜欢管东管西的。”
“我能听懂你的话。”盖博·曼蒂用蹩脚且语调怪异的冕兰语说,他转头面向锦林,语气缓和下来,“你好,锦林,舒望常常说起你。”
“舒望以前就很喜欢你了。”锦林笑着说。
曼蒂侧头轻飘飘瞥了眼舒望,舒望脸颊发烫,强调一番自己只是因为崇拜他的曾祖父才会注意到他,然后打发盖博·曼蒂去买冰淇淋了。
锦林手托着下巴,一直等曼蒂走了,才朝舒望挤了挤眼睛。
“你瞒了我好久。”
“刚半个月,我也觉得像做梦一样。”舒望清了清嗓子,开始转移话题,“你知道我早就让周沛嘉暑假来索多科吧?她也答应了,结果又告诉我要陪女朋友。”
“这是上头了,整天秀恩爱都还来不及。”提到周沛嘉,锦林也无可奈何起来。
周沛嘉大一下学期认识了同校的大三学姐,还是位个头一米八的兼职模特,顿时一发不可收拾,原先还不屑情情爱爱,现在一到假期就跟着女友的步伐满世界陪同走秀。听说这事原本在周家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后来周绪公开表态支持出柜,最后不了了之。
倒是周沛嘉毫不掩饰自己的恋情经常被舒望吐槽,前几天她还在MO上PO出自己坐在机车后座上,一脸娇羞地搂着前面穿皮夹克短发女生腰的照片,锦林听完舒望的吐槽转头给周沛嘉点了个赞。
“你在利基大学过得怎么样?还适应吗?”舒望问。
“挺好的,就是大二要准备分专业了,现在还没决定方向。”
锦林曾经就去罗拉弗、韦鲁还是回冕兰读大学犹豫了好久,一年前她收到了利基大学带有全额奖学金的offer,考虑到韦鲁离冕兰和索多科更近,且利基大学在世界大学排名中稳定在30-40位,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便去了那里。
利基的制度是大二下学期开始选专业,之前则必须在八个学院里选修一定学分,以此保证全面的基础教育。
锦林不像舒望和周沛嘉早早就确定了兴趣和目标,她们的选择从未改变过,而锦林对许多事情都保持了好奇,她想尝试的东西有很多,选择反而成了最困难的。
“你还有大半年,选专业现在完全不急,”舒望说,“对了,谢煜昨天好像还在晒利基的offer。”
锦林立即翻开谢煜的主页,最近一条状态果然是利基的录取通知照片,以及一个比心的表情。
虽然没有其他说明,也能看出他发动态时的喜悦,底下的评论炸开了锅,都在问他怎么会决定留学。
在韦鲁的头一年里,锦林和谢煜联系不多,他似乎异常忙碌,就连周沛嘉也曾惊讶地说每次去图书馆都能看到谢煜在那里自习。一学期在MO上才一两条动态,偶尔的聊天中他们提到过大学的选择,谢煜确实有问过利基怎么样。
锦林在那条报offer状态下留言:【利基很好,加油。】
半分钟过去,谢湄给她的留言点了个赞,锦林还在看评论,忽然听到舒望“诶”了一声。
“陆肖铭居然也来苏勒了。”舒望把手机举到锦林面前,上面显示的照片是在飞机头等舱的自拍,定位显示在苏勒机场。
镜头中的陆肖铭头发已经染回了黑色,微微蹙着眉,大概是侧面的光照,轮廓更加深邃,尽管自拍角度一般,却也能透过简单的画面感受到强烈且张扬气息。
锦林没对自己的MO账号做什么掩饰,两年前陆肖铭和盛安星都来加过她,但当初为了彻底断开联系,她无一例外拒绝了申请。
奇怪的是虽然两年来没有任何联系,她却时不时能感受到他们的影响,就像是个看不见的幽灵时不时提醒他们的存在,她在MO上看到陆肖铭高三获得冕兰高中游泳联赛男子1000米冠军的新闻,也看到过九川高校模拟联合国大会上,盛安星因为新闻照片里出众的气质和外表在整个冕兰出名。
大抵受到这些偶然得知消息的影响,锦林甚至会产生一种他们还在附近的幻觉,罗拉弗交换生期间,某次她在街上走着,突然就觉得自己看到了盛安星,然而当再回头时却压根看不到他的影子。
相隔万里的异国又怎么会轻易遇见?
“你说陆肖铭是不是故意的啊?”舒望歪头看她,眼里明显带着看好戏的意思。
“应该是巧合吧。”锦林干笑两声。
舒望拖长声音:“巧合到你们同时来到苏勒?”
“要是真的跟着我,也不会到现在才出现。”
整整两年没有交集,怎样的执念都该磨平了,现在就连锦林想起陆肖铭,也全没了最初的厌恶或其他复杂的情绪,就像看待一个很久以前认识的老同学那般毫无波澜,或许再久一些,还能拿轮回中发生的当作趣闻。
这时候盖博·曼蒂拿着冰淇淋回来了,老远就看到舒望比划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自拍,他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把冰淇淋分给舒望和锦林,才开口问道:“这人是谁?”
“以前的高中同学,”舒望连忙把手机收起来,并撇清关系,“他和锦林比较熟。”
说着又若无其事地吃起巧克力冰淇淋,冰淇淋有点融化,滴到了她的手上,盖博拿起纸巾给她擦手,动作仔细而温柔,舒望脸越来越红,仿佛不适应在人前举止如此暧昧。
她抽回手,慌慌张张地翻着自己的书包,不一会翻出一张票,递给锦林:“票还没给你。”
这是锦林没有买到的票,两年前的气象异变和多人出现无法解释的记忆让平行宇宙成为了热门话题,虽然气候和地质活动又平缓下去,高频率的异常现象再也没出现过,话题热度依然稳居全球第一。
像是锦林还在埃萨的时候,就听说过罗拉弗各地开始兴起一个名为“拟世界”的组织,它主张个人意志不存在,世上所有人皆为造物主操控。那般惊世骇俗的言论却有许多拥护,到如今“拟世界”非但没有衰落消亡的迹象,反而越发风靡。
而索多科理论物理学家保罗·卡洛斯作为三个月前的大型离子对撞实验的负责人之一,今晚会在苏勒的圣安娜堡大学进行实验成果相关的演讲,实验建立的高维模型很可能成为证明高维空间的关键。
《我们正在寻找上帝!》演讲宣传海报印刷的字眼如此夸张,以至于没过多久就一票难求。
锦林这次来到索多科,除了探望舒望,还有这场演讲的原因。
“多谢啦。”她的手指摩挲着门票,眼睛弯起。
“盖博帮忙买的,没有他我肯定抢不到。”舒望兴致勃勃,“还多买了一张,今晚我们两个一起去。”
盖博·曼蒂没听懂这句话,却注意到她提及了自己的名字,顿时眉毛挑了起来:“你又在说我什么,亲爱的?”
“猜猜啊,你不是自称冕兰语小天才吗?”
青年的脸垮了下去。
锦林笑着看他们嬉笑打闹,太阳微微倾斜,将影子逐渐拉长,万物的阴影仿佛交织在了一起。此时暖风拂过面颊,带着咖啡甜点和花草的香味。
又一只鸽子落到桌上,朝她伸了伸脑袋,一副驾轻就熟的讨食姿态……
锦林往桌子上撒了点面包屑,鸽子吃完便扑棱着飞走了,她擦了擦掌心的面包屑,身体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迎着阳光眯起眼睛。
这个夏季的午后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