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云泽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
但此时此刻,面对怀中一脸不设防之人,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做一个君子。有些事有些人,一旦心里想要珍惜,那顾虑便也会跟着多起来,更加不会轻易做出逾矩之事。
夜里有些冷,木青山又往身边人怀里靠了靠,睡得愈发香甜。
尚云泽右手在他背上轻拍,觉得两人间能如此细水长流,其实也算美事一件。
苍茫山中天气变幻莫测,一阵呼啸狂风之后,大雨说来便来。赵越带着温柳年纵身跃上一处山崖,找了一处避雨山洞,不多时黑风也跑了上来,抖抖身上的雨水,趴在一边打盹。
赵越从怀中取出火折,又从山洞里捡了些干柴,很快便燃起火堆。
温柳年道,“叫追影宫的诸位英雄也一道进来吧。”
赵越有些意外,“你怎么会知道有人跟?”难道还深藏不露有功夫不成。
“猜的。”温柳年笑眯眯,“他们应当不会放任大当家在三更半夜带我出来。”
“你只猜对了一半。”赵越将火堆拨亮,“跟是跟来了,不过在你看星星的时候,便已经回去了。”
“那就好。”温柳年烤火,“否则难免要淋雨。”
赵越找了一根长枝干给他烘衣服,以免又着凉。
温柳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然后便抱着膝盖打盹。赵越这边刚给黑风铺好干草,回头就见他正摇摇晃晃,顿时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将人拉住。
温柳年打了个激灵,“大当家有事?”
“也不怕一头栽到火里!”赵越凶巴巴敲他的脑袋。
温柳年眼皮耷拉在一起,“困。”
赵越:……
山洞之外风雨潇潇,山洞里头却很干燥温暖,温柳年枕在赵越腿上昏昏沉睡,身上盖着一件宽大外袍,身下还有干草,又软和又舒服。
赵越百无聊赖,一边拨弄火堆一边想,书呆子和马都是祖宗,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第二天早上,温柳年使劲伸了个懒腰,觉得脸上有些痒痒,睁眼就看到了一张巨大无比的……马脸。
“早。”温柳年坐起来,抱着它的脑袋揉了揉。
黑风甩甩尾巴,溜达去洞外撒欢。
火堆已经熄灭,温柳年也跟着一道出了山洞,恰好看到赵越拎着几尾鱼回来。
“大当家。”温柳年笑嘻嘻打招呼。
赵越面瘫道,“你是属狗的吗?”
温柳年不解,“大当家何出此言?”
赵越伸手到他面前,手背上赫然有一圈牙印。
温柳年:……
赵越咬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哪里会有这样的书呆子,一睡着就要咬人?
温柳年冷静道,“大概是做了噩梦。”
“以后若是成了亲,你迟早也是被休掉的命。”赵越用干净草叶将鱼包住,又将火堆重新点燃。
温柳年蹲在一边看他忙,“好肥的鱼。”
“白水鱼只有苍茫山的溪涧中才有,干烤便已经很好吃。”赵越道,“若是油煎之后加上豆豉共煮,更是人间美味。”
温柳年咽口水。
“吃完再回去吧。”赵越道,“难得进趟山。”
“嗯。”温柳年目不转睛盯着火堆上的鱼看,“闻起来挺香。”
看着他的表情,赵越发自内心觉得就算不为其他,哪怕只是为了能日日吃上白水鱼,他应当也会竭尽全力去剿匪。
“大人与大当家还没回来?”府衙之内,花棠闻讯后皱眉,“在做些什么,怎么能在苍茫山里待一整夜。”
暗卫道,“看星星。”然后又补充,“看起来聊得挺好。”
早饭桌上众人都颇为欣慰,三更半夜一起出去看星星啊……虽然听上去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终于不再是针尖对麦芒,也算好事一桩。
又过了半个时辰,温柳年果然便跟着赵越一道回了尚府,还拎了不少鱼。
陆追称赞,“大当家真是好兴致。”居然还跳下河去抓鱼。
赵越瞪了一眼书呆子。
温柳年挠挠脸蛋,很是淡定。
早上在吃完烤鱼后,赵越原本想带人一起出山,结果温柳年走两步便要感慨一句“鱼还挺好吃”,简直耳朵都要起茧。最后赵大当家不得不怒气冲冲折返,又去捞了十几条鱼串起来,方才让他不再念叨。
怎么会有这么烦的书呆子呢!赵越一边洗澡一边想,简直想一直捏着他的嘴不放手。
“大当家。”温柳年敲门。
赵越脑袋嗡嗡响,怎么又来了,为何不赶紧回府衙?
见屋里没动静,温柳年伸手推开门看究竟。
赵越泡在浴桶中,黑着脸与他对视。
温柳年:……
赵越咬牙,“何事?”
温柳年道,“大家都在等。”
赵越道,“鱼在厨房。”
温柳年表情疑惑,“大家是在书房等大当家,一同商议剿匪之事。”和鱼有什么关系?
赵越:……
“我也先去书房。”温柳年帮他关好房门。
赵越开始反思为何自己的脑袋最近也开始不够用,在见到书呆子之时,第一想到的不是知府剿匪苍茫山,而是花生糖和白水鱼,还要再加上酸辣粉。
“听说大人昨晚与大当家相谈甚欢?”书房里头,花棠问。
温柳年点头,“还不错。”
“可否问一句,都聊了些什么?”陆追实在是很好奇。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前尘旧事,还有将来的计划。”温柳年道,“大当家似乎很喜欢苍茫山。”
“因为山中的日子很安静。”陆追笑笑,“不会有太多俗世纷扰。”
想起方才赵越前胸那些狰狞伤疤,温柳年想,江湖中人,果真都会有一段前尘旧事。
待到赵越过来之后,众人便开始商议夜探之事。由于不知对方根底,而赵五与花棠又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极少有人不认识,故而温柳年执意不赞成两人一同前往,最后便定下来由赵越与陆追前往,随行再跟两名暗卫——由于是半年前才加入追影宫,所以还没有在江湖中混到脸熟,就算被发现也能说成是朝暮崖的弟子。
事不宜迟,既然已经商议确定下来,那也就没有再拖延的道理,故而第二天下午,四人便乔装出了城,一路直奔苍茫山而去。
虎头岗位于苍茫山深处,即使四人都是高手,抵达时也已经是子夜时分。入口处漆黑一片,天上亦是无星无月,安静到几乎能听到风吹落叶声。
“会不会有机关?”陆追道,“否则防备也太松散了些。”
赵越四下看了看,纵身一跃贴上了悬崖,黑色夜行衣与山石融为一体,很难被发现。
其余三人紧随其后,悄无声息潜入了山谷深处。
转过几道弯之后,前头果然便出现了一座寨子,门前燃起熊熊火堆,约莫有十七八个守卫正在巡逻。
陆追道,“上次来是两年前,没想到现在居然变得如此气派。”
“单凭在苍茫城中打家劫舍,怕是成不了如此规模。”赵越道,“果真不是个一般的土匪窝。”
“有人来了。”暗卫低声道。
四人隐于一块巨大山石之后,就见远处山道上,三个人正在骑马往这边疾驰,打头一人身材细瘦,留着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有些面熟。
“在温大人书房内见到过画像,是张生瑞。”陆追道,“善堂里张伯的儿子。”
“看喽啰对他的态度,应该是在寨子里有些地位。”暗卫道,“下马的姿势不像是有功夫。”
“纯粹打家劫舍的土匪,不会需要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陆追道,“进去看看,说不定会有别的发现。”
夜色漆黑,倒也给众人添了几分便利,趁着岗哨松懈的一瞬间,很快便潜入了虎头帮中。跟着张生瑞等人走了一段路,最后抵达一处精巧宅院外。
“看着像是江南的建筑。”陆追皱眉,“怎么会出现在苍茫山中。”
张生瑞洗漱之后很快就睡下,并无任何异样。
“好邪门的香味。”暗卫使劲抽鼻子,“先前从来就没闻到过。”
赵越:……
陆追:……
一般江湖中人闻到诡异气味,第一反应就是摒住呼吸,哪里会有人占便宜一般猛吸。
暗卫主动解释,“来之前喝过凤凰血,一般的毒雾瘴气都能解。”
陆追好奇,“是秦宫主与沈公子养的小凤凰?”
暗卫立刻疯狂摇头,那可是我家少宫主啊,每天都要呼风唤雨目射霹雳,简直累得一比那啥,哪里还舍得用银针扎小爪!凤凰血是星斗真人做客时带来的。
“香气的源头似乎在前头。”赵越道,“过去看看。”
陆追点头,只是还未来得及行动,不远处却骤然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
火光腾空而起,几乎燃起半边天。
寨子里顿时嘈杂一片,火把也逐渐多了起来,几人趁着下头混乱,也跟着赶往爆炸发生的地方,越靠近便越觉得香气浓厚,还有阵阵火药与硫磺味。
一处房屋正在熊熊燃烧,周围有不少人都在泼水救火。张生瑞也急匆匆赶了过来。
赵越道,“看着像是在炼丹?”
暗卫立刻一脸嫌弃,“原来这个帮主不举。”
陆追:……
一般人都会想是延年益寿或者长生不老吧?
“好端端的,如何会突然爆炸?”一个中年男子也一脸惶急,正看着冲天火光跺脚。
“估计是两个小童子偷懒。”张生瑞道,“不过现在十有八九也已经跟着一起化为灰烬。”
“这可如何是好。”中年男子团团转,“帮主明日就要出关,眼看丹药就要炼成,却又发生这等事情,到时候若是怪罪下来,你我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事情都发生了,着急也于事无补。”张生瑞淡淡道,“高副帮主也不必如此上火,帮主虽说脾气急躁了些,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暗卫啧啧,阳痿就要找大夫,闭关能有什么用。
火势已经渐渐小了下去,最终被水浇熄。在一片焦黑的木炭之中,少说也能看到七八个人头骨。
暗卫皱眉,“用活人炼丹?”
“不像,否则该同炼丹炉一道炸毁才是,不会如此完整。”陆追道,“应当是堆砌在房屋之中。”
“什么鬼地方。”暗卫摇头,“当年魔教也没如此阴毒可怖。”
“趁着现在混乱,再去别的地方看看。”赵越道,“这里也找不到更多线索。”
天色已经有露白的趋势,四人在寨子里探查一圈,就见处处都是皑皑白骨,甚至还有不少毒虫坑,墙上画着诡异图腾,像是一双双幽怨的眼睛,看久了便会后背发麻。
天亮之际,众人悄然潜出山寨,暗卫手心沁出冷汗,“这哪里是土匪窝,分明就是个魔窟。”
“估计出去打家劫舍也是做做样子。”陆追道,“暗地里不知在做什么勾当。”
“你们先回去吧。”赵越突然道。
“我们先回去?”暗卫愣了一下,“那大当家呢?”
“我再留一夜。”赵越道。
陆追猜测,“大当家想等虎头帮帮主出关?”
赵越点头,“既然已经来了,自然要将所有事都探听清楚。”
“也好。”陆追道,“我也留下。”
暗卫自然不会有意见,于是其中一人回去报信,另一人则与赵越陆追一道,找了处山洞等天黑。
“魔教?”府衙之内,温柳年听闻之后皱眉。
“就算不是魔教,也八九不离十。”暗卫道,“又是毒虫又是瘴气,还有人骨和炼丹炉,不像江湖门派,更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窝。”
“两位怎么看?”温柳年问。
“的确不是个正常地方。”花棠道,“听着像邪教。”
“先前苍茫城内可有关于此类事的记载?”赵五问。
木青山摇头,“自打我出生以来,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卷宗上也没见到过。”温柳年道,“应当是从别处迁至苍茫山,然后便扎根落户,再以土匪山贼做掩护,来隐藏真正所做之事。”
花棠与赵五对视一眼,看着架势,大概又有的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