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道吃完早饭后,温柳年便回了府衙。片刻之后陆追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白瓷小盅。
“又是药?”赵越问。
“不是。”陆追将小瓷盅放在桌上,“问左护法要了些清凉的药物,煮了个甜品出来。”
赵越疑惑,“清凉的药物?”
陆追意有所指道,“免得大当家半夜焦躁难安,孤枕辗转。”
赵越:……
陆追继续道,“所以还是清一清的好。”
赵越头疼欲裂,先是滋补又是泻火,长此以往,总觉得自己迟早都要走火入魔啊……
看着他吃完清凉汤后,陆追道,“大当家可曾想过,为何大人会送一碗牛鞭汤过来?”
赵越道,“因为滋补。”
陆追道,“滋补之物有很多。”
赵越沉默了一下,“据说是厨子在买牛肉之时,老板顺便送了根牛鞭,总不能丢掉。”毕竟书呆子那般清廉,也没多少银子。
陆追继续道,“这玩意每头牛就一个,价格不便宜。”毕竟还是有不少男子需要的。
赵越眉头跳动。
陆追道,“所以大人八成是故意的。”
赵越顿时略狂躁,“为何要故意送我这个?!”
陆追道,“为了滋补。”
赵越:……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有些耳熟。
陆追道,“千万莫要是大人觉得大当家不行。”
赵越瞪大眼睛,不行?
陆追表情很有深意,端着小汤盅出了卧房,留下赵越一个人来回暴走,很想掀桌。
居然觉得自己不行?!
想起那张笑眯眯的脸,赵越这回不仅心里痒痒,连带着牙也开始痒痒,甚至很想将人拎着耳朵揪过来,好好证明给他看自己到底有多行。
这书呆子,忒能气人!
隔壁府衙内,温柳年正在一边吃小麻花,一边翻看各地报上来的民生政绩。
红甲狼趴在一边的砚台边上,正在一圈圈跑着玩。由于被花棠擦了药膏又熏了香,所以又光亮又香喷喷,倒也煞是好看。
看到一处有问题的地方,温柳年微微皱眉,拿起毛笔想圈出来,却一个没留意,将红甲狼戳进了墨盒里。
“啊呀。”温柳年被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害怕,赶忙将它捏出来。
红甲狼惊魂未定,整只虫都黑乎乎。
戳进去了呐!
温柳年赶忙倒了一茶杯清水,小心翼翼替它冲了冲。
脑袋上的墨汁倒是很快就被洗掉,但是光亮的背甲上却留了几块黑斑,像一只……大瓢虫。
温柳年倒吸一口冷气,完了完了,染色了?!
红甲狼被水浇得湿漉漉,略郁闷,于是爬下桌子想去找花棠。
“回来!”温柳年将它压住。
红甲狼拧来扭去挣扎。
温柳年又用手指搓了搓它的背甲。
还是一只瓢虫!
这个……温大人冷静了一下,抄起红甲狼就往花棠的住处跑。
“有没有好一点?”赵五在她背上轻拍,眉间难掩担忧。
“嗯。”花棠喝了口水,“没事,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
“左护法。”温柳年冲进来,连门都没有敲,可见当真很是着急。
“出了什么事?”花棠站起来,“是不是大当家不舒服?”
“不是他,是红甲狼。”温柳年将小木匣放在桌上,“有什么办法能洗干净?”
“洗干净?”花棠打开盖子看了一眼,然后也被惊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红甲狼窸窸窣窣从盒子里爬出来,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花虫,还在愉快晃须须。
温柳年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不应该啊,怎么会掉进墨汁就染色?”花棠捏起红甲狼仔细看了眼,觉得……还真是染进去的。
赵五皱眉,“似乎斑点在动。”
温柳年与花棠又凑近了些,就见那些黑色……或者说是深色的墨渍,似乎的确在微微扭动。
花棠将红甲狼放在桌上,转身从屋内拿出青头蛊王,放在了它旁边。蛊王先前在昏昏沉睡,不过片刻后便开始爬动,蹲在红甲狼身边发出嗡嗡声响。
然后就见那些黑色斑点又重新游动起来,只不过这次速度更快,而且逐渐脱离了红甲狼的身体,变成了一条条蛛丝般的细线,向着蛊王游过去。
红甲狼倒是丝毫不适都没有,还在趴着发呆。
青头蛊王将那些蛛丝般的东西吃干净,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钻回盒子,而是又爬向温柳年。
温柳年冷静后退三步。
若说红甲狼还能勉强与红宝石和螃蟹搭上关系,那么这只胖乎乎的青虫,可就真的是只虫了,完全没有联想余地。
花棠脸色一变,“大人也碰到了墨汁?”
“自然。”温柳年点头,“我把它捏出来的。”
花棠问,“哪只手?”
温柳年举起右手。
“墨汁里应当有蛊虫,得罪了。”花棠以手为刀,干脆利落将温柳年劈晕了过去。
尚云泽恰好与木青山从院外进来,见状都被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赵五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居然有这种事?”木青山担忧道,“那大人不会有事吧?”
“处理好了便会没事。”花棠让温柳年坐在靠椅上,自己从药箱中拿出一把刀。
木青山脸色一白,“该不会是要剁手吧?”
尚云泽拍拍他的脑袋。
木青山识趣闭嘴,继续担心万分看着温柳年。
花棠在他的中指上割了道口子,将血挤出来一些,而后又将蛊王放在上面。
木青山看着就觉得后背发麻——怪不得要将大人打晕,否则被一只如此硕大的胖虫趴在手指上吸血,他大概这辈子都会有阴影。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青头蛊王又开始嗡嗡叫,没多久便从伤口里出来了三四条蛛丝虫,被吞了个干干净净。
“没了吧?”木青山问。
“应当是没了,否则蛊王也不会安静下来。”花棠道,“即便是还有剩下的,也都是未长大的幼虫,这些天让厨房多做些辛辣之物,多吃几顿便会没事。”
“到底是什么玩意?”尚云泽皱眉,“看着心里发怵。”
“叫蚕丝蛊。”花棠道,“遇到寄主便会迅速钻进体内,三五个月便能长大。”
“用来将人变成傀儡?”尚云泽猜测。
花棠摇头,“直接毙命。”
“你有没有碰过那些墨汁?”尚云泽问木青山。
“没有。”木青山摇头,“这些天一直在处理别的事,都没去过书房。”
“去查查那些墨汁的来源。”花棠道,“还有,用红藤草加艾叶煮水,将这府内每一个地方都熏擦一遍,一个死角都不能留,提醒大家务必注意。”
“好。”赵五点头,转身出门吩咐。
“堡主先带大人回房休息吧。”花棠道,“我去告知陆二当家这件事,也好让他与大当家有个准备。”
“蛛丝粗细的蛊虫?”在听说此事后,陆追皱眉道,“也亏对方能想得出来,墨汁里也能动手脚。”
“是我疏忽了。”花棠道,“一般的蛊虫都会怕红甲狼,感应到便会即刻逃散。只有墨汁气味浓郁,能够遮掩掉红甲狼的气息,又性质温和,能让蛊虫在里头活下去。”否则若是换成一盆辣椒油,只怕有几百条都能死干净。
“左护法。”暗卫敲门道,“小五查到了墨汁的来源,是城里的李家宣纸行送的,按理来说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正在带人过去查。”
“什么时候送来的?”花棠问。
“就昨天,大人的墨汁用完了,便差人去买了些回来。”暗卫道。
“昨天买的,那便不可能是穆家庄的人动手脚。”花棠若有所思,“虎头帮?”
陆追点头,“也只有他们了。”
花棠道,“看来穆家庄出事,对他们影响也颇大,大概知道大人不好对付,所以想先下手为强。”
“大人现在怎么样了?”陆追问。
“还在沉睡,应当很快就能醒来。”花棠道。
“可要告知大当家?”陆追又问。
花棠点头,“说一声吧,也好让大当家心里有底。”
“此番还真是要多谢红甲狼。”陆追道,“否则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雪白的小瓷盘里,背甲恢复成漂亮小宝石的红甲狼正在懒洋洋打盹,小触须一晃一晃,十分惬意。
花棠道,“也不枉大人先前壮着胆子照顾它。”
先前在云岚城的时候,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连蟑螂飞蛾都害怕的温大人,居然还能和一只毒虫如此友好相处。
也是很不容易。
虽然花棠在下手时留了分寸,不过温柳年毕竟是个读书人,此生第一次被人活活拍晕,所以还是很尽职尽责地昏迷了将近三个时辰,方才悠悠醒转。
“怎么样?”赵越正坐在他床边。
温柳年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算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皱眉小声道,“出了什么事?”
“有人在你的墨汁中下蛊。”赵越倒也未瞒着他。
“现在怎么样了?”温柳年撑着想坐起来,却没注意压到了受伤的伤口,于是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现在已经没事了,不过你还是要多休息。”赵越将他扶起来,“陆追正在协助左护法他们一道在府衙内排查,你现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吧。”
温柳年靠在他怀里,看上去有些没精神。
赵越其实原本是想让他靠在软垫上,不过现在这样显然更好。
“我也被蛊虫咬了?”温柳年看了眼手指上的伤口。
“有,不过左护法已经替你将蛊虫清除干净。”赵越道,“只需要再吃几顿辛辣之物,便会彻底没事。”
“怎么清理的?”温柳年问道,“又为何要将我打晕?”
赵越道,“晕了不疼。”关于青头蛊王的事,还是不要说为妙。
“我去府衙看看。”温柳年到底不放心,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去做什么?”赵越将人拉住。
“有人要捣乱,我自然要查明真相。”温柳年道。
“有的是人替你查。”赵越道,“好好躺着。”
温柳年道,“但是——”
“躺好!”赵越打断他,略凶。
温柳年哆嗦了一下。
赵越只好又放缓语调,“大家都很担心你,好好养着身子要紧。”
“其余人没事吧?”温柳年问。
“虎头岗的目标是你,不是其余人。”赵越道,“不过左护法还是会替大家全部检查一遍,不必担心。”
“确定是虎头岗,不是穆家庄?”温柳年问。
“确定。”赵越道,“墨汁是前两天刚送来的,除非穆万雷起死回生。”
“果真还是坐不住了。”温柳年道,“我先前还在想,穆家庄未战先亡,他们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以后要加倍注意。”赵越道,“我也会好好保护你。”
温柳年看了他一眼,“好。”
“想不想吃饭?”赵越帮他整整头发,“多少还是流了些血,要好好补一补。”
“红甲狼呢?”温柳年问。
赵越有些意外,还能有主动找的一天?
温柳年道,“我该谢谢它。”否则大概也不会发现自己已经中了蛊。
赵越笑道,“有人替你感谢它。”
“嗯?”温柳年微微有些不解。
府衙里头,红甲狼正在石桌上欢快转圈,简直不知道该先吃什么好!
暗卫目光炽热围着它,果真是大人养出来的虫子啊,又会发光,又会说媒,还会立如此大功,很值得吃掉苍茫城内所有的毒虫,甚至再加上云岚城也没有问题!
“怎么样了?”花棠问小五。
“李家铺子的人应该没问题,八成是在来路上被人下了药。”赵五道,“毕竟一车文房四宝就那么放在大街上,谁都知道是要送到府衙,最上头就是砚墨时要加的香膏,很容易便能将蛊虫放进去。”
“以后只怕要加倍小心。”花棠道。
“这也不是长远之策。”赵五道,“趁早想办法解决了虎头帮,才是最紧要的事。”
“待大人身体恢复之后,再说这件事吧。”花棠道,“也忙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
赵五点点头,带着她两人一道往卧房走,还未进门,花棠便脸色一白,蹲在树下干呕了许久。
“今天怎么了,早上就看着不对。”赵五握过她的手试脉。
“真不知道啊?”花棠看了他一眼,脸颊有些红。
……
赵五猛然反应过来,心里一喜道,“又有了?”
花棠点头,“一个多月。”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赵五差点乐疯。
“先前还不确定。”花棠道,“怕你白高兴一场。”
“从明天开始,什么都不准做了。”赵五打横抱着她进房,“好好歇着,我让厨房炖些汤给你补身子。”
“什么都不准做?”花棠道,“苍茫山里可还有个大霉头。”
“交给我就好。”赵五道,“你只负责生闺女。”
“万一是儿子呢。”花棠挑眉。
“都俩儿子了,这回就生个闺女吧?”赵五蹲在床前看她的肚子,“扎个小辫子,多招人疼。”
花棠好笑,伸手掐掐他的耳朵。
为了不让虎头帮的人听到风声,两人并未打算将此事说开,不过告诉自家人总是没问题,于是第二天晚上,府衙内便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火锅,一来够辛辣,二来也够红火!
“真好。”吃完饭后,温柳年坐在床边感慨,在如此乱糟糟的时候,总算是有了件能让人舒展一些的事。
“早点休息吧。”赵越替他放好枕头。
“可要再聊一阵子?”温柳年问。
赵越道,“自然。”
“剿匪之事,我想尽快推进。”温柳年道,“好让左护法与小五早些回去。”
“好。”赵越点头。
“好?”温柳年倒是有些意外,怎么如此爽快。
“他们想要对你动手,自然该死。”赵越道。
温柳年道,“那大当家可有什么想法?”
赵越道,“有。”
“是吗?”温柳年一喜,“说说看。”
“当日小五跟踪穆万雷的时候,曾到他与虎头帮帮主的对话。”赵越道,“关于我的身世,还有所谓的‘青虬’。”
“我知道。”温柳年点头。
“虽然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能肯定。”赵越道,“我的身世似乎对他很有用。”
“所以?”温柳年问。
“我去朝暮崖引他出来。”赵越道。
“不行。”温柳年皱眉,“太危险。”又是身形巨大,又是走路僵硬,又是斗篷遮面,不管怎么听都不大正常,毕竟谁也不知道他功夫到底有多高,若是真吃亏怎么办。
“但这是最快的办法。”赵越道,“否则便只有用火炮强攻,那样死伤更大。”
温柳年沉默。
“此事留着明天再考虑。”赵越拍拍他的肩膀,“先好好睡。”
“一起睡。”温柳年道。
赵越觉得自己应当是出现了幻听,“啊?”
“我睡不着。”温柳年道,“两个人还能聊聊天。”
赵大当家对此自然求之不得。
两人洗漱过后,赵越道,“我再去拿一床被子。”
温柳年道,“哦。”
走到门口,赵越又开始觉得自己蠢,于是冷静折返,“这么晚,大家应当都已经睡了。”
温柳年将被子掀开一个小角。
赵越躺进去,略微……僵硬。
书呆子身上很好闻,被窝里也很好闻,清清爽爽,又有一丝温度。
两人并排躺着看床顶,诡异又安静,就好像那里有无限风景一般。
半晌之后,赵越道,“我熄烛火?”
温柳年道,“好。”
赵越挥手扫灭蜡烛。
温柳年道,“这一招叫隔山打牛吗?”
赵越道,“只是掌风而已。”
温柳年道,“挺厉害。”
赵越道,“多谢。”
屋内重新陷入寂静。
片刻之后,温柳年的呼吸开始逐渐绵长起来,赵越却有些辗转反侧,因为那晚牛鞭汤,似乎起了一些迟来的作用。
赵大当家在心里叹气,漫漫长夜,到底要如何度过才好。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似乎能感觉得到身侧之人的温度。赵越闭着眼睛,觉得心里有团火越来越旺,索性便也不睡了,撑着坐起来,借着月光侧身看他,却越看越躁动,连呼吸都带上滚烫热度。
从来就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如此冲动的时候。
温柳年睁开眼睛看他。
赵越顿时有些僵住……怎么,醒着?
与他对视片刻之后,温柳年便又重新闭上眼睛,整个人都懒洋洋蹭进他怀里——继续睡。
赵越一动也不敢动,这到底是醒着还是睡懵了?
温柳年却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睡着得比谁都要快,完全不顾身侧之人已经快要憋出毛病。
赵越抓心挠肝欲火焚身,很想一头撞墙。
如此软玉温香在怀,却碰不得也吃不得,也不知究竟是福气还是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