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神族鲜血染红了神殿,神后的族人“水伶”一族把控神域数百年,如今一朝兵败,纷纷逃往北域。
北域是整个神域最荒芜的地方,历来是翎玉的舅父,仲昊真?婲君的领地。
说起来这个仲昊,也是个人才。
他是神后的亲弟弟,惯会审时度势。仲昊性格狡猾,奸诈,贪图享受,果决狠辣。
神后兮窈在时,仲昊能屈能伸,谄媚得恨不得弯下腰来,给嫡长姐兮窈当凳子坐。
翎玉坠入凡尘的十一年,为了讨好神后的心肝——小侄儿夙离,仲昊甚至亲自去北域抢了自己私生子青玹的元身,送给夙离。
青玹出身腌臜,却天资出众。
夙离得了元身,欣喜若狂,几度央求神后立刻为他换上青玹的根骨。神后皱着眉,她尚且在犹豫,仲昊立刻道:“离儿能看上青玹的根骨,是青玹的福分。姐姐不必犹豫,总归青玹也回不来了。”
神后复杂地看仲昊一眼:“我会补偿你的。”
神后亲自去看了那具元身,她知道弟弟的儿子无数,有名分的尚且好几个,没名分的数也数不清。青玹大抵是仲昊根骨最好的孩子,可惜有个见不得光的母亲。神后目光凉薄,见那具元身刚刚成年,她自知作孽。
可这一生,她爱幼子已成疯魔,夙离是她的执念,是她不曾后悔的证明。她最终还是决定为夙离换根骨。
不过青玹那具元身的根骨实在太过出众,夙离直接纳化,无法达到最好的效果。
这时候仲昊又主动出主意:“不若先泡在弱水之中,等个五六十年?待离儿根骨强化,这具元身的根骨也就可以纳化。”
亲爹都这样说了,神后和夙离自然没反对。
仲昊离开神宫之时,得了无数神族至宝,甚至还有一块新的封地。
神域众人得知仲昊用自己孩子的元身,换来荣宠,无不鄙夷。偏偏仲昊笑眯眯的,毫不在意。
仲昊便是这样一个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对兮窈忠心耿耿,然而翎玉回神域那日,他第一个带人打开了神殿宫门,亲自迎翎玉和后弥等人归来。
甚至命自己在神域的守卫,放下武器,供翎玉殿下调遣。
若非如此,翎玉没有那么容易就直捣宫殿。
兮窈被拖走那日,路过宫门。仲昊整理着衣袍,笑眯眯看着自己姐姐被拖去天行涧受刑。
他仍是像往常一样恭敬行了礼:“长姐在天行涧好好保重,得了空,弟弟会来看你的。”
兮窈狼狈不堪,痛恨地看着他,族中唯一的背叛者。是他和翎玉那个孽畜一起害死了自己的夙离。
仲昊迎向她怨恨的目光:“长姐,这怨不得我,是你和族人太蠢了。你这辈子,也就命好,神君活着时,对你视若珍宝,可你偏偏蠢得要和下奴搅和在一起。你好好当神后,我们一族要什么没有?”
“至于族人,竟觉得能把控神域一辈子。你生的那只小麒麟,曾被你亲手毁了羽翼,废除力量。可你知道为什么神族只能被称作神族,无法被称为神吗?我们这样的,叫做神族,整个神域,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作神。一字之差,便是天堑。这唯一的上古血脉已然长大,你们怎么会天真地以为,能继续欺辱他?”
说罢,他笑吟吟跪拜新神君去了。
平日的小事,仲昊百般讨好,但族人有关对付翎玉的大事,他从来不参加,也因此能明哲保身。
就算是后弥那般嫉恶如仇、正直的人,也只能对仲昊的私事加以鄙夷,没法否认仲昊此次有功。
然而“水伶”一族,全部逃往仲昊的北域,这就令仲昊头大了。
得知这个消息那一瞬,仲昊冷汗涔涔,他第一时间前往神宫请罪。
后弥和其他大人见他来了,颇有些幸灾乐祸。
仲昊噗通一声跪下,看向神座之上的人,他心虚极了。翎玉一身银白衣袍,瞥了他一眼。
仲昊苦着脸,心里已经骂开:“神君,您听我解释。北域虽然广袤,可是实在荒芜,那破地方我去都没去过!很早以前,便是用来发配我那些逆子和不听话的下臣了,令人开北域之门迎接水伶一族的,也不是我啊……”
“所以,北域如今的主人是谁?”
仲昊脸色扭曲了一瞬:“是我那个逆子青玹,不,逆女?”
说到最后,仲昊也语噎,不太确定这个孩子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他只知道青玹是“赤焚”公主的孩子,赤焚一族佚?,成年可以选择性别,可是他抢到青玹元身的时候,那孩子刚刚选择成为女子,却还没开始发生转变。
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仲昊也不清楚。
翎玉听了,没什么反应:“你带人去诛,还是吾带人去诛?”
“……还请您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必定把那孽子绑来给您谢罪。”仲昊心里骂骂咧咧,没办法啊,青玹是他的孩子,那些逃走的,也是他的族人!他都没想过青玹胆子那么大,如今整个神域,谁敢接纳“水伶”一族的人,偏偏那孽障就敢。
想到赤焚族人的处境,仲昊只觉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青玹干出什么都不奇怪。
神域百废待兴,翎玉听他自告奋勇,便淡声道:“可。”
仲昊心里气得要死,还不忘讨好道:“神君,那孽子的元身还在罪奴夙离殿中。”
翎玉看了他一眼:“你以为青玹还能任由元身放在那里,等你去取?”
后弥凉凉说:“仲昊真君,那元身早被人拿走了。”
赤焚自上古叛神,祸害众生开始,便是神域最低贱的存在。
他们世世代代受刑,流放于神域边界,或为奴为婢。
神君庇佑苍生,所有心力都用来封印堕魔,待到很多年过去,赤焚一族的血脉已然混杂,这些暗地里的事,谁也捋不清。
夙离府中,也有赤焚一族的女婢。
翎玉回来那日,便有赤焚族人悄悄偷走了青玹的元身,那毕竟是赤焚一族的希望。
“……”仲昊有点痛苦。
孽子啊!
他从来都不喜欢青玹,那孩子心太野,自小心眼多又狠辣,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让。明明是从赤焚女婢肚子里生出来的,却比自己的天资都要出众。
藏着掖着都藏不住,也着实令人费解。
翎玉对仲昊只有两个字:“出去。”
仲昊麻利地滚了。
后弥大人也记得青玹,老者心里有些尴尬:十一年前,青玹还是自己给殿下物色的神妃之一。
彼时青玹隐瞒了出身,谁也不知道他竟然是赤焚一族的后人。后弥见“她”长得好,又是天资最出众的,仿佛看见从她肚子里,一个更小、更厉害的小麒麟殿下出生。
他希望这样灿若烈日的女子,能让死气沉沉的翎玉开朗些。
没想到人家现在成了叛军,还敢开北域之门接纳“水伶”族人。
后弥大人担忧又后悔:“仲昊真君能打得过青玹吗?”
翎玉说:“打不过。”
“……”那您还让他去?
翎玉淡淡说:“给他个教训。”
仲昊到底才立功,翎玉罚他也不好,被亲子痛殴,约莫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何况几百年来,他的父神伤重至陨落,兮窈把很多事搞得一团糟,翎玉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处理。
等个一两年,仲昊被打得鼻青脸肿,神域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翎玉再亲自去北域。
后弥连连点头。
这几日是后弥大人千年来,最高兴的时日。翎玉长大了,他真的有像历代的神君一样,好好重建着神域。
神域并没有黑夜,永远充斥着光明与白昼。
翎玉一半的时光在修补神魂——那日神后已将他的神魂捏得碎裂,好在后弥及时抢夺下来,如今却需要先修补好,再融合于元身之中。
修补的大多时候,翎玉在昏睡。
夙离痛得死去活来的事,他却犹如平静沉眠。
当他醒来,又会开始处理神域的事务。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日,后弥却没在神殿中看见神君。
后弥在堕魔池找到了翎玉。
堕魔池吸纳了世间乃至神域的魔气,封印着许多妖魔,却也是神域通往人间的路。
翎玉屹立在堕魔池前,望着那池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从人间回来后,像个真正得到了传承的神灵,在尽心尽力延续着祖祖辈辈的使命。封印魔气,肃清神域。甚至不需要后弥再像他少时那样操心。
这么久以来,后池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翎玉带着几分茫然,怔然望着那池子。就像三百多年前,他从天行涧回来时的模样,令人看上一眼,就忍不住心都揪起。
“神君在看什么?”
翎玉突然说:“我在人间,似乎有过一个妻子。”
“……!”后弥险些一头栽进紫气弥散的堕魔池中,“您您您……有过个什么?”
翎玉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后弥知道,神君性子孤冷,历代神主,大抵脾气都不怎么样。那一眼很明显,你没聋,吾就不重复了。
后弥自然不会聋,修士和凡人会生会死,可神族不会,千千万万年里,若力量衰退,他们顶多样貌看上去苍老。
唯一赴死之时,恐怕也是为了防止堕魔祸害众生。
后弥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上一届神君即位之时,他就开始辅佐,岁月对他而言,已是指尖砂砾。
后弥心里很惊恐,结结巴巴:“啊……那您妻子如今在哪里?”
麒麟一族历来寡欲,却又情深。
亲眼见证过上任神君的悲剧与执念,后弥现在如惊弓之鸟,生怕又来一个神后。
等了半晌,翎玉终于开口:“妄渡海底。”
“……”哦,死了。后弥见他说起这个,无悲无喜,只冷淡看向堕魔池,长长松了口气。
这种语气,应该是不在意?
他的小神君下界之时,对男女之事,懵懂若孩童,许是有可恨的女子,觊觎他小神君的姿色,哄骗了神君成婚。
“您心中,对她并无感情吧?”后弥问。
翎玉说:“我不知道。”
那些画面,就像隔着一层雾,他隐约还记得自己与她相处过,然而那时的感觉,一旦他想要回忆,就会连画面都变得模糊。
他今日还未修复好神魂,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地方,更大了一些,不知不觉走到诛魔池。翎玉知道那头通往妄渡海,有一瞬间,他很想下界去看看。
可是神君若下界,多多少少会带些堕魔池中的魔气。刻在骨子里的传承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站了良久,想要回忆那个人,回忆那段记忆,却发现脑子里那个影子,越来越不清晰。
仿佛他越是去想她,那点感觉就消失得越快。
翎玉抬起手,捂住心脏的位置。刚刚泛起的疼,瞬间就会消失。他唇色苍白,难免有些困惑。
狂风烈烈,后弥心里一紧:“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神君今日还未修复神魂,此处魔气肆虐,您先回去吧。”
“我要下去看看。”
“咳咳咳……什、您要做什么?”后弥话还没说完,就见翎玉进入了堕魔池中。
转瞬,翎玉的身影消失不见。
人间已是二月,离师萝衣坠入妄渡海,已经过了半年。
妄渡海底,仍旧清清冷冷一片。
月舞认命地把两具无知无觉的身体,搬去吸纳神力。
海底除了遍地尸骸,什么都没有。这些尸骸中,有一半是神族的,另一半属于妖魔。
月舞也记不清自己在海底待了多久。
一日复一日,她无聊得几乎要长出蘑菇。直到有一天,发现那些神族的尸骸里,还残留着灵力,她突然开了窍,狂吸那些灵气!
积年累月下来,她这点散魂,竟然慢慢凝实了。
于是月舞开始了白日清理周围魔族尸骸,晚上四处聚魂吸食神力之路。
她一直孤孤单单的,直到十一年前,海底沉下一个道友。
这个道友,神魂破碎,有了些年纪,但是仍旧看得出来十分英俊。正是师桓。
那日开始,海底还突然多出一个聚魂的阵法!
“……!”月舞简直要喜极而泣,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出现在海底?
她猜到是这个沉入海底的道友带来的好运,于是每日出去吸食灵气的时候,顺带搬了师桓,和她一起吸。
她这个人其实也没安太多好意:“要是你醒过来算我倒霉,但要是你醒不过来,肉身就给我吧,虽然有了些年纪,还是个男子,可我不是也没办法么。那只傻狗,不知等我多少年了……”
半年前,海域动荡。
月舞还没反应过来,掉下来第二个“夺舍备胎”。月舞都还没动,那原本第一个无知无觉的中年道友,竟然身冒白光,笼罩住了掉下来的少女。
师桓还在沉眠,却无声护住了女儿。
月舞凑过去看,被少女容貌震惊:“我屮!这么漂亮!”
但这少女安安静静,比头一个还惨,连散魂都不存。
月舞惊悚地看看师桓,不是吧,死人都觉得掉下来这少女美,明明一无所觉,还要护着她?
不管怎么样,从两个人吸食灵气,又变成了三个人。
半年过去,月舞好好照顾着那少女。
她的肉身二号太好看了,还年纪小!赚翻了啊!
她算着日子,大抵还要半年,自己神魂就彻底养好了,届时……嘿!
谁知今日,海水骤然翻腾。月舞心道:不是吧,三号要来了?
月舞美滋滋跑去瞅,结果仿佛撞到结界般,被弹开。
“什么东西?”
待她回头,发现空中清亮如玉的光团,化作了一只手。
那片光晕,迟疑地,触碰到了阵法中师萝衣的脸。
他显得很犹疑生涩。
触到师萝衣的那一刻,仿佛剧痛袭来,那片光疯狂颤动。月舞睁大了眼睛,哪怕看不清光晕的样子,也能看出他痛得不行,她结结巴巴对着光晕道:“喂,要不你别摸了,不碰她,你就不会痛。”
光晕却没收手,颤得仿佛要溃散,海水被搅得似要翻天覆地,他却仍旧一寸寸,在触碰师萝衣的眉眼。
师萝衣闭着眼,一无所觉。他越来越痛,最后光晕终于强行溃散。
二月的人间尚冷,海水终于平息下来。
月舞被卷入海水旋涡中,半晌才飘回来,她趴在地上,觉得这一幕好眼熟,不会吃了传说中的无忧果吧,吃了忘忧果,还敢触碰过去?
世上没人能比月舞更了解无忧果了,无忧果生长的那片领域,一开始就是她所在的宗门镇守的,无忧果在上古,也是至宝。她自小就知道,吃了忘忧果,修为会增加六十甲子,但情欲强行开闸,似万刃剜心,就算是神族,也得生生痛死。
她确认肉身二号没有毒,她日日搬着二号去吸食神力都没事。这碰一下就痛得颤的来人,难道真是吃了无忧果?
她不免震惊:“……色成这样,痛死都不收手,活该!”
她连忙去看自己的肉身备选二号,可别被碰坏了。
师萝衣双手交叠,沉沉睡着,对此一无所觉。
她不知人间春日到了,也不知被她亲手喂下忘忧果的神灵,他听她的话回家,听她的话好好活着。
却在这一天,宁受剜心之痛,也试着再次触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