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接到陈述电话时,傅睿白刚给豆子发完三段59秒语音,都是传达自己对新台本第一期的意见。日玻岛和国内有十八个小时时差,岛上发来的台本,她总会在第一时间回复。最近一周,傅睿白来北京见艺人团队,聊过的嘉宾团队除了几个常驻,还有一些上赶着想来的飞行嘉宾人选,落实下来的艺人需求也会立即同步给日玻岛上前期导演们,以便他们踩点更省力。
豆子这次发来的台本有两个版本,傅睿白逐字逐句仔细看完后,认为胡鸾的版本更接近她想要的,但仍然缺少冲突看点,她建议豆子带领团队在胡鸾的版本上继续改进。
尽管工作事项多且杂,隔天还有一个重要团队要见,看到来电显示上明晃晃的“陈述”二字,傅睿白还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工作抛去九霄云外,毕竟,这是上次那条微信后,陈述第一次联系她。
电话接通,傅睿白先开口说了声“喂”,怕自己紧张,她起身在房间里走动起来。
手机那端没有回应,四下寂静,傅睿白听到对方的背景音,她停下步子,扬声问:“你在机场?”
“嗯。”
“去哪?”
“智利。”
傅睿白心脏剧烈起伏,她尽全力让自己沉默下来,想等情绪过去。陈述也没有继续说话,两人间只有机场广播在响,听内容,他确实在机场,不是湘城机场,是香港国际机场。
“还有十分钟登机,我时间不多,——白白,”他突然喊她,又略作停顿,“你要的答复,我在微信写了十几遍,没发,想着还是打电话说比较好。”陈述慢声说着,一贯的思路清晰,情绪管理绝佳,显得傅睿白对他的一字一句在乎得要死。“你问我对你是不是一点超出师徒情谊的感觉都没有——”他再次停顿下来,这段被拉长的时间里,傅睿白感觉自己像在深海溺水等他丢一根浮木,每一秒都是濒死的煎熬。“不是。”他最后说。
“不是什么?”傅睿白脱口问。
“对你不是只有师徒感情。”
傅睿白心跳骤停。“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颤着声补问。
“这个我没法回答。其实,这层心思要向你坦白不难,之所以没说,无非是在考量说与不说的后果,说了,怕你要一个结果,我给不了,不说,怕骗自己、骗你,怕这辈子就和你散了,很自私,我认。”傅睿白听出他语气的起伏,猜想他是以什么心情和表情说的这些,她猜不到,和他认识这么久,聊过的话题有深有浅,却还从没聊得这样亲近过。“没办法,这个年纪,顾虑和担忧是本能,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特别希望自己还小,做事可以不计后果,不分辨对错,只管自己喜不喜欢,”陈述语速很慢,声音很轻,轻到傅睿白可以听到行李箱在地上滚动。“可我不是,我马上三十四,工作了十几年,一般人到我这岁数孩子都能抱俩,我不能还当自己是个小男孩。”
“所以呢?这些和两个人的感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给不了结果?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结果?”傅睿白问。
“你看,这就是我担心的反应,前一秒你还在问我对你是不是有超出师徒情谊的感情,下一秒你立刻给我出一道新考题,白白,我不是你下属。”他默了默,续道:“这些年你在工作中顺风顺水,越来越强势,做人做事完全结果导向,我在旁边看着,说实话很愧疚,总想着,是不是因为当初没带你一起走才让你变成这样——”
“不是,”傅睿白果断否认道。她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刻在他面前示一点点弱,尽管他说得对。那时候全身心倚赖的人放弃自己,让她在漫长的,被否定和不信任的痛苦中意识到一件事,想要不被抛弃,必须让自己变得非常重要,无可替代,这些年,她就是靠着这个信念走出了阴影,走到了现在。“我变怎样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无关,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好,和我无关。”陈述苦笑,“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想在走之前劝劝你,——虽然这不是我给你打电话的本意,你可能不爱听,我还是想劝,你不能一直让自己处在这种节奏里,最好停一停,对人也是,要适当给别人留余地,别总把人往绝境逼。”
“像你一样吗?到处给人留余地,替人背锅,停这么多年,最后落得连电视圈都待不了,把自己逼到——”
“傅睿白。”他沉声喊她名字,语气中隐有怒意。
“对不起。”傅睿白扶额,即使没有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面目可憎,她明明知道这个话题是两人间讳莫如深的东西。四年前,他不愿参与领导层面的利益往来,被上面以转岗的形式“流放”,自此,台里大量同事把一些灰色事件的事主身份编织在他身上,他连续几年背负了诸多恶意揣测,同时,没有再主导过一个项目。傅睿白知道这些年他为改变现状做了多少努力,她明明知道这是他的痛点,她还是那么残忍地戳上去,不过为争一口意气。缓了许久,她终于深深吸了口气,转移话题道:“这趟出国多久?”
“没定,也许一年,也许更久。”
“怎么想到去智利?”
“一直想去复活节岛看看,——我要登机了。”
听到登机两个字,傅睿白着急起来:“到了智利能给我打电话吗?”
“不一定能打。我其实打算在机场把手机扔了。”
“扔手机……”他每说一句话,傅睿白心慌的症状都会更强烈,她的语气越来越急,“你出国不用和爸妈报平安吗?”
“哈哈,”陈述轻笑,“这个再说吧,我真要上飞机了。”
“你不怕我喜欢上别人,和别人结婚吗?”
沉默。漫长的沉默,长到傅睿白差点以为信号断了,低头一看,通话还在继续,她整个人急得发慌,恨不能打开窗户,立即飞到他身边,拉住他,抱住他,求他留下。
“真要那样……是好事,我祝福你。”手机信号完整传达了他语气里的无奈,听得傅睿白心如刀绞。“至于我们,大概是缘分太浅了。”
“你能不能——”
“不能。”陈述果断道,“再见,白白。”
他挂了,没等她回他一句再见。傅睿白反复查看手机屏幕,想确认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她太木讷,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把电话回拨过去,回音当然是关机。
他走了,给了她一个她想要的答案,可这个答案没能让她尝到太长时间的甜蜜,就反手给了她更深长的苦涩。她了解陈述,了解他为什么告诉她实话,也了解他为什么没开口要她等他,他说他自私,根本不是,他至始至终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烂好人,想恨他都恨不起来。
后来,傅睿白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遗憾的是,她没能哭出来,这让她感到绝望,今天哭不出来,往后可能再没机会了。酒店房间外光影滑过,在墙壁上游移,傅睿白顺着那光的方向看,看到酒柜,里面摆着好几瓶红酒,她心下有了主意,立刻迈步去拿酒,酒拿出来,霎时又想起明天有工作会见——
不管了,就喝死自己,让工作去见鬼吧,她想。
隔天中午,傅睿白被数十道闹钟叫醒,和嘉宾团队约的见面时间是下午,她在几近崩溃的宿醉状态下起床,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梳洗化妆,遮盖自己的憔悴和苍白,尽管昨晚很酷地说要让工作去见鬼,新的一天到来,她还是无怨无悔地选择为工作卖命。助理给她叫的午餐,傅睿白只简单吃了两口,为了把自己从陈述离开的痛苦中抽拔出来,她在整理自己的期间内,强行回忆了一遍和各个团队见面的细节。这一周,她先后见了两拨常驻嘉宾团队,第一拨是椎香的现经纪人黄薇和前经纪人方雯,因为有张宏益作陪,傅睿白和这两位圈内有名的资深经纪人聊得还算顺畅,和团队聊完的当晚,傅睿白就让法务把拟好的合同发给了艺人团队,最迟明天,香烟CP就能签定下来;第二拨见的是陆大鲸团队,照旧是艺统卢红牵线,节目细节都是傅睿白和陆大鲸本人在聊,经纪人在旁只是陪同。大约是前期对陆大鲸的性格做了一定了解有预期,傅睿白和她的聊天过程很愉快,这位平时专注演艺事业极少出营销事件的小姑娘很灵,她说自己是脱逃节目的忠实观众,对傅睿白执导综艺节目的能力很放心,表示愿意配合节目流程,以最真实的状态参加录制。这番谈话之后,她的合同很快落实,是除郑迪之外,最快签下合约的艺人。
傅睿白今天要见的,是此行最重要,也是最后一拨艺人团队——周雾团队。一开始,她以为这项工作要交给吴穹来跟进,没想到合同和节目方案按周雾给的邮箱发过去之后,邮箱主人立刻约了她见面时间,还叮嘱她不要告诉周雾,傅睿白担心当中有什么变动,对让吴穹来谈这事有点不放心,于是同意了见面。
会面约在三里屯一家咖啡厅,对方来得很准时,约的下午三点,她到的时候,时钟刚跳到两点五十八。由于来人是个身材偏胖,留一头浅粉色短发,穿着打扮大胆得像时尚博主的年轻女孩,傅睿白就没把她往周雾工作人员的方向想,直到对方走到她身前:“您是傅睿白,傅导?”
傅睿白这才起身,有些意外地向对方做了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周霭,周雾的姐姐。”她在傅睿白对面的沙发落座。
傅睿白更加意外,礼貌地在她脸上寻找和周雾,或者和周女士之间相似的痕迹,无奈没有任何发现,她将这一缕疑惑藏下,笑着问:“要喝点什么?”
“不麻烦您,我刚在前台点过了。”周霭也笑着,脸上妆容是欧美系,看傅睿白的眼神透着直率而不唐突的打量,傅睿白想起周雾提过姐姐在国外念书,瞬间觉得一切合理起来。“没想到傅导这么年轻。”周霭大概是打量完毕,给了傅睿白一个印象评价。
“年轻吗?我自己感觉不到。”经历了昨晚,今天中午起来照镜子,她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周雾说你是资深节目导演,我在网上查过你的咨询,你工作七年多,我以为会是个老油条。”
她话说得直,却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傅睿白没有介意太多,接过她的话道:“要说我是老油条也没错。”
“起码脸上看不出来。”
“那我当这是个夸奖了。”傅睿白勉力笑道。“我听周雾说你在国外读书,最近也是放暑假?”
“对,本来不打算回国的,周雾非得拉我回来,他想上你的节目,不想被我妈管,就来找了我。”这时,服务员将咖啡送过来,周霭利落地将吸管插上冻饮杯,边晃边喝了一口,又道:“你们给过来的节目方案我看过了,看不太懂。我知道,你们想请周雾上节目,主要是看中他的流量,对吧?”问完这个问题,周霭重新低头喝咖啡,神态动作像是漫不经心,傅睿白却不自觉地起了警惕心,她想,她得非常小心地回答这个问题。
强自集中精神斟酌一番后,傅睿白诚恳道:“与其说是看中他的流量,不如说是,看中流量给他带来的反作用力。”
“没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荒岛这个节目,想窥探的并不是艺人隐私,也不需要艺人在节目上走什么人设,我们想呈现给观众的,是艺人真实的生活状态,那种,他得为了生活而做些什么的状态。”傅睿白耐心解释。“不是上通告、拍广告、影视剧,也不是贡献给观众他们想看的样子,就只是单纯地,做自己。”
“听起来很复杂,更不明白了。”
周霭看起来根本没有认真听她解释,分明对这次会谈的结果早有打算,或许她只是替周海杏来拒绝合作,思及至此,傅睿白的太阳穴不由涌出一阵剧烈刺痛,她想,她大概又要在周雾这儿解锁新关卡了。“节目概念是有点复杂,但观众看起来是简单的,大概就是艺人身上,他们很少看得到的一面。”
周霭放下咖啡杯,往后一靠,道:“周雾能从节目里得到什么?除了酬劳之外。”
傅睿白想了想,将问题抛回去:“要看你希望他在节目里得到什么。”
周霭嘲讽一笑:“他上节目,怎么还跟我有关了?”
傅睿白视线锁定着她,徐徐道:“你今天愿意来见我,想必除了是满足周雾的意愿,应该也对我,或者我的节目有一些期待,我刚刚回答给你的,关于我们节目的立意,看来是没能说服你。如果你有什么要求或者看法,我们可以聊,只要我能做到的,都愿意尝试。”
周霭脸上的嘲讽遽收:“确实没想到您是这种风格的人,我在纽约学的也是导演,不过我是电影方向,没接触过电视圈,平常看国内综艺节目的时间很少,又听说综艺圈抄袭很严重,就难免对这一类导演有些偏见。我没法点评您的专业能力,毕竟隔着行,但您谈工作的这个态度,我很喜欢。”
“谢谢。”
“既然你问我的期待,那我就直说了。”周霭坐直身体,好像这时候才打算说正事。“我对周雾的未来规划和我妈不一样,我希望他做演员,并且做好这一专项,按我的规划,周雾不能参加太多综艺节目,尤其是真人秀这种,你说希望观众看到他真实的一面,恰恰和我的想法相反,我希望他保持神秘,演员就该离观众远一些,这样,他塑造的角色才有说服力。这些年,他越来越红,我妈把他打造得越来越像一个偶像,我很不满,可在我家,我妈是绝对的权威,即便是我,也没法干涉她的决策。坦白说,要不是我弟难得找我,我是绝不会插手这事的。”
她的话傅睿白始终安静听着,脑中飞快响应对策。“周雾今年十九岁,对吧?”她顺着周霭说过的内容问。
周霭不明所以:“十九岁怎么了?”
“国内娱乐圈有个现状,不知道你在美国那边有没有了解,”傅睿白不疾不徐道,“就是年轻演员太早脱离真实生活,尤其像周雾这种,五岁就出现在大众视线里,他们做演员,缺乏的不是对观众的说服力,而是自己对角色的塑造能力,周雾每天出门都得戴口罩,避开人群,连超市都没去过,要他怎么演一个普通人?”
“您继续说。”周霭重新靠向沙发,像是终于有了点兴致。
“我们团队的前期导演最近都在日玻岛踩点,想为每个常驻嘉宾搜罗尽可能多的当地打工场所,碍于艺人身份特殊性,我们给找的都是服务行业,这个行业天然能给像周雾这样的年轻演员提供训练场,他每天需要应付大量普通人,不是粉丝,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能还都是当地居民,外国人。他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观察人群,融入当地生活,镜头会记录他的表现,他还可以在节目成片里审视自己。”
周霭单手支着下巴,看傅睿白的眼神慢慢丰富起来,带着一种细思的深究,忽然,她眼神里升腾起一股笑意。
“你说的这些体验还都不如一场爱情来得快。”她低声道。
“这倒是。”傅睿白嘴上应和着,脑中闪现的却是周海杏女士苛责管教的样子,她由衷地想,周雾要谈恋爱,得到的东西可能真比一般人谈场恋爱多得多。
“你们节目会故意搞这套吗,在节目里炒CP什么的?”周霭问。
“不会。”傅睿白坚定答道。她猜周霭知道陆大鲸的存在,很快又补充:“如果你担心我的口头保证不够,可以在合同里明确写这条。”
周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
“傅导有男朋友吧?”她问。
傅睿白未防她问这个,脑中好像一根冰针穿刺过,她勉强维持笑脸摇了摇头。
周霭面露惊讶,大约是囿于礼貌,她没有再追问下去。两人后来又聊了些节目相关的东西,傅睿白原本担心她和周海杏是一个风格,没想到母女俩作风全然不同,聊到最后,周霭更是直接对傅睿白坦诚道:“一开始我就是装样子,给个下马威什么的,你们圈里人不都流行这么做吗,我又没当过经纪人,也是想试试,万一你要是个不靠谱的人,我也能干脆点直接替周雾拒绝这个节目了。”
“你们家替周雾做主的人太多了,唯独他自己做不了。”傅睿白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道。
“哈,”周霭轻笑出声,“你这么看我弟的啊?”
傅睿白不动声色地给了个肯定眼神。
“那你可是小瞧他了,他啊,是我们家最不简单的一个,比我可厉害多了,要不怎么我妈疼他比疼我多一百倍呢。”
“和你妈相处的压力也多一百倍吧。”
“那倒是。”
周霭年纪比周雾大不了多少,虽然已经比她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孩见多识广,本质上还是个未入社会的小女孩,傅睿白按她的意愿,一一说清楚节目能给周雾带去的益处后,聊天就变得融洽轻松起来,周霭表明自己有办法说服周海杏不必跟这趟组,录制随行人员只需要周霭本人,以及两位助理就行。
至此,傅睿白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沉底,剩下的就是等合同,另外,她想,得在录制出发前去庙里烧柱平安香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鸟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