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颐立果折腾出睡袋,胡鸾已经睡意全无。她抱膝看了许久的海,在海风的吹拂下,慢慢捋平心情,颐立果在她身边落座的时候,她凝视着大海问他:“这些东西你早就准备好了?”
颐立果应了个“嗯”。
“打算一个人来的?看你帐篷睡袋都只有一份。”
颐立果又回了个“嗯”。
“那为什么喊我来啊?”
这次,颐立果没有立刻回答。胡鸾拨开恼人的头发,转过头去看他,颐立果原本也和她一样,拄着脸在看海,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眼神,倏地转向她,那个瞬间,他眼睛里有如海一般涌动的思潮,胡鸾讷住,直觉意识到他可能在回忆什么不好的事,她很想知道,一直都想知道,忍着没问。
“没什么为什么,”他看着她,眼角隐约有笑意,“就想和你待着。”
胡鸾心脏猛地一收缩,轻微刺痛的感觉过去得很快。“你是知道我心情不好,想开导我吧?”她问。
颐立果摇头:“我特别不会开导人。”
胡鸾沉静了片刻,视线再次移回海上。“总之……谢谢你的好意,我心情好多了。夜里看天看海,感觉比平时看更大,神秘,广袤,还有那些星星,显得人的烦恼连一颗小沙粒都不如。”
“其实这里我来过好几次。”颐立果突然说。
“看日出?”
“不为这,我就夜里来,在这能睡着。”
胡鸾心下微惊,极力克制自己的语气,道:“你失眠啊?”
颐立果闷声“嗯”了一句。“最近在组里,容易想到以前的事,想太多,就睡不着。”他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不复平日的嬉皮笑脸,“也是怪了,交换人生也跟组,那会儿没这么多心事。”
“失眠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咱们来岛上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月。”
“那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了。”颐立果吐字缓慢,“上礼拜有一天收工晚,偶然发现这块地方,挺多人在这过夜,我就买了个睡袋,想着来这试试,没想到真有用。”
他说得很轻松,胡鸾却深知长久失眠有多难受。对于他总不愿提起的那些往事,她难免有一些想象,不知道是什么经历,能把一个这么阳光的人变成现在这样。“有用就好。”胡鸾说。
“所以才带你来啊。”他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可惜帐篷是我临时去买的,不知道大小不合适,有点扫兴了。”
“不扫兴。”胡鸾飞快摇头道,“我很高兴,很高兴你带我来了。”
“真高兴?”颐立果神情认真地问。
“真高兴。”胡鸾用力点头道。
颐立果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到这时,他才终于相信胡鸾的心情被纾解了。两人相视一笑,纷纷避开视线去看海。
过了一会儿,胡鸾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色易拉罐,颐立果在她眼前把拉环拉开。“啤酒吗?”她问。
颐立果并不回答,扬了扬下巴:“喝喝看。”
胡鸾接过易拉罐,把瓶口递到鼻翼闻了闻。“是椰子味啊。”
“好鼻子,试试味道。”
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想听胡鸾的点评,她不再迟疑,仰头喝下一口,甘甜中带着点苦涩的液体滑进胃里,她在顷刻间大脑清明,心情舒畅,余光见颐立果一脸期待的表情,不由感到好笑,道:“很好喝。”
“这个牌子只有周雾打工的那家便利店有,正宗土特产。”
“你找吃的是真厉害。”
“本来想私藏的,这不是看你不高兴,赶紧来献宝了。”
“吓到你了?”她问。
“吓到?那不可能,就……心疼吧,你不知道晚上我在酒吧见你的时候,你那样子……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恨不得把我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他这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胡鸾却听得一阵心惊肉跳,怎么有人说肉麻话能说到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啊?说着说着,颐立果忽然又转过头来,“你是不是特重视睿白姐对你的看法?”
“嗯,重视。”此时此刻的胡鸾,心境已不如之前那么紧张,晚上出错的话题于她而言,完全可以聊开。“不,不能只用重视来形容,应该是说,我特别怕让她失望。”
“怎么说?”
胡鸾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把这几天的心思坦诚告诉他:“我以前在吴穹老师团队,这次录制,吴老师没来,肖然姐来了,本来还有五个人来,结果听说睿白姐这边人数限制,就只来了四个——对了,你还记得潘凝吗?”
“记得,你同事。”
“她把我删了,招呼都没打,我想问她来的时候要不要和我住一起来着,结果消息发出去,需要好友验证。”胡鸾苦笑道。“肖然姐她们过来岛上我才知道潘凝没来,肖然姐说她一开始在名单上,睿白姐这边把她划掉了,所以她大概就以为是我在背后做了什么吧。”
颐立果静静听着,没接话。
“其实除了她,吴老师团队里这回来的四个人,甚至包括肖然姐,基本都不怎么理我,如果说在相思岛我可能被孤立,现在,我是确实被孤立了,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被孤立。”
“你没告诉我。”
“女生之间明里暗里的小心思,我自己很反感,一般我不认为自己有错的情况,也不太在意,更不想给你添麻烦,今天和你说这些,倒不是觉得被孤立有什么要紧,主要是,她们越这样,我越想努力干好自己手上的事,不给她们话柄,也不让信任我的人失望。对我来说,心里敬佩仰慕的人,就比如睿白姐,她一个人对我的不认可,反而会让我特别难过,我会觉得自己好差劲。”
“明白。”
“不过,现在这种情绪也过去了。工作第一年,接手第一个大项目,要是真万无一失,也会很假吧?上帝又没有给我开金手指。”
颐立果微笑看着她,良久,久到胡鸾觉得太暧昧,周身发热,按理说该和他保持一段距离,最好能坐远点,可惜理智没法驱动身体,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和他近到呼吸可闻。胡鸾拿起椰子酒往嘴里送,连喝两三口之后,飘散的丝丝缕缕长发再度蒙在她眼前,她刚打算伸手掠开,有一只手比她更快,先替她拨到耳后,接着又开始用手指缠她的发尾绕圈圈,和上次一样。胡鸾垂眸看他的动作,忽然心思一动,问句来不及思考便脱出口去:“大三,你在剧组里,遇上了什么事?”
意料之中的,颐立果指尖动作一停,连带着,胡鸾呼吸都停滞,在短暂而焦急的等待中,她以为这个问题会招致不良的后果,满脑子想着要救场,却听他在极近的耳畔说:“真想知道吗?”他擡起眼睛看她,目光中深沉的风云变幻,像黑色漩涡。
胡鸾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如果你知道了,要对我负责。”他语带蛊惑,超出胡鸾对他的认知边界,散发着陌生的诱惑力。
“行,我对你负责。”
“确定吗?你还没问我要怎么负责。”
“我只是不想打断你要告诉我这件事。”
颐立果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放开她的头发,朝她勾了勾手指。“你再坐近点,好歹我要说的是个大秘密,别让别人听见。”
“还要怎么近?”胡鸾脸部蒸腾,所幸夜色沉醉,他看不见。
“我怕冷。”没等胡鸾的回答,他径自挪动身体,和她贴身挨在了一起,“这样差不多。”他心满意足地说。
胡鸾对他翻了道白眼,哪知还没完全翻下去,一只凌空袭来的手骤然贴在她的左脸上,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手的主人还特地在她脸上将手翻了个面,胡鸾避了,没避开。
“果然脸红了,不会暗恋我吧?”他贼兮兮地探头过来问。
“想得挺美。”
“我大三……也没什么大事,就一个师兄喜欢我。”颐立果突然说。
未防他突然吐露心声,胡鸾大惊之下转过头去看他,即使两人隔得近,他在看海,她还是只看到他一半侧脸。
“大学三年,他帮我特别多,我完全没想过有那种可能。剧组是他给介绍的,挺正经一部电影,他是编剧,我演个男三号吧,头两个月什么事都没有,有天晚上拍完夜戏,大家都喝了点酒,他就跟我表白了。要说表白这事,我遇到不少,男的,他是第一个,表完白,他还动了点手脚,我也喝了酒,没轻重,打了他。”颐立果的叙述节奏非常缓慢,过程像是伤口结痂的人一点点把痂抠下来,“我打了他,他没和我生气,隔天我说要走,他还来劝我,说前一天晚上的事是玩笑,喝多了,我尽管心里不信他那说法,想着擅自离组算违约,要赔钱,一百多万呢,就算了。哪怕后来一个月,他用各种方法缓和关系,我还是想着违约金,一直特怂地躲着他,如果不是有一天听他和工作人员聊天说起我,用词极其龌龊、下流、脏……你肯定想不到,那之前我多信任多尊敬他,他是个有才华的人,事实也证明是,他编剧的那部电影拿了奖,去年年底上了电影节,里面男三号名字里还特地改了个‘果’字,哈。”说到这里,颐立果低下头,没有再说话。他最后那声极富嘲讽意味的冷笑像一阵飓风,刮进胡鸾心里。
胡鸾试着开口,想找回自己的声音,无奈心中风浪湍急,她说不出话来。她明明和他一个学校,甚至一个年级,他说的那位拿奖的师兄她甚至也知道——毕竟学校就那么大,名人也就那么多——可她一直生活在太平盛世里,就连她身边相熟的亲人朋友,也没谁有过这种经历,所以完整听下来,她难以自控地感到沮丧和压抑。
几乎是靠本能推动的,她伸手拉过颐立果的肩膀,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肩膀上,为了成全身高差距带来的不便,她还特地往后移了位置,直到他能靠在她身上。
一阵表面从容实则内心慌乱的动作过后,胡鸾的手无意间擦过颐立果的脸,很巧,她碰到他脸上湿润的痕迹,为了确认这一点,她还再次伸手往上摸了摸,只一点点。
颐立果扯开她的手。“乱摸要负法律责任的。”他语声喑哑地说。
“反正也答应你要负责任了,算一起吧。”
“我是不是挺没出息的?这么点儿破事还没走出来。”
“是挺没出息的。”
“啥?”颐立果瞬间坐直身体,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胡鸾看着他那一双水汪汪、无辜又委屈的眼睛,实在心疼又好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脸豪迈地问:“不用了?”
“用!”颐立果立刻身子一低,靠了回来。
“没出息也就今天吧,太阳一出来,新的一天,所有的事都过去了。”胡鸾温声说。
“没听明白。你近点,”颐立果指着自己的右耳道,“对这儿说。”
胡鸾伏低上半身,原想大声吓他,终是没忍心,最后还是在他耳边柔声道:“我说,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需要,我随时陪你聊天。”
颐立果闭眼听完她的话,眼角眉梢都挂上真实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这样,胡鸾自己心里也很熨帖,温暖极了,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简直能就地把他抱起来,原地转三个圈。
那一天的日出很美。
大概会永生难忘,胡鸾想。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清楚很多在追文的你们只想看傅导那条线,因为写在最前面,先入为主,而且进展相对缓慢,可我没办法放弃这一对,想来想去,或许真是我笔力有限,无法把这一对也写得好看。
但请原谅我的坚持,既然开了头,就不想敷衍写下去,毕竟于我而言,写完一个女性的故事并不难,写双女主会是挑战。我答应你们,会还给每个主角以应有的故事线。
以及,一壶这一对进展确实快于另一条线,我想,当中的区别你们细心的话,应该很容易发现:
入社会已久的人,与人相交的进度确实会慢于刚入社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