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移开视线。
那颗淡红的、小巧的痣像一枚印记,他忽然觉得短短时间内,自己是不是注意到它太多遍了。
痣的主人浑然不觉,她见他迟迟不应答,已经又开始不耐烦了。
手臂仍旧是搀扶的姿势,然而在身后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左手悄然探出,捏了个复杂式样,斜斜朝他左臂袭来。
脾气怎么这般坏。
江琮不动声色,右臂一擡,一放,将这鬼鬼祟祟的一招流水般化解。
一击不成,泠琅变指为掌,又朝他肩上拂去,她压低声音质问:“有工夫拆招?没工夫理我?”
江琮转动左手,顺着她施力方向紧贴而上,他也同样压低声音:“此事说来复杂,现在不便讲。”
泠琅冷哼一声,一招雨燕回首将江琮手腕扣住:“是不便讲还是不想讲?你这人心机深沉的很,不是准备了满肚子谎话来骗我罢?”
“怎么会?”江琮莞尔,被扣住的手腕轻巧一翻,手指同她的缠作一处,斗得难分难舍,“娘子过虑,晚些用过午膳,我自然会带你去亲自察看。”
二人这厢针锋相对,你来我往,身后众人却只见得世子夫妻挨得很近,连走个路都要手挽着手,许是心结消散,感情更甚与以往了吧。
无人知道那鹅黄与青碧之下的汹涌暗潮,他们只觉得,一个明媚娇俏,一个温润如玉,实在是般配极了。
明媚娇俏的李泠琅斜睨着名义上的丈夫,嘴上在放狠话:“我可晓得你的大秘密,别想着搞什么花里胡哨。”
温润如玉的江琮始终微笑:“我待夫人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二人拉拉扯扯地行尽雾里道,眼看着下一个转角便是花厅,泠琅再次贴近他:“方才那人手里的扇子,绝不仅是引风所用,你事先知道的?”
江琮颔首:“若朝曾经在杭州拜玉扇公子为师,这不是什么秘密。”
泠琅哦了一声:“玉扇公子——”
她知道这个人,毕竟用折扇作武器的实在不多见,能有点名堂的更是少之又少。
折扇,无非是扇骨扇面,顶多往里面别出心裁地藏点暗器。
薄薄扇骨难抵金属,脆弱扇面在尖利兵刃面前更是不堪一击,至于暗器,早在手持折扇一摇三晃附庸风雅的时候就纷飞而出了,极少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像北洛侯世子那种甩法,里面八成是藏不住东西的。
是以,用折扇的人往往并不依靠武器,他靠的是自己本身的内力真气。聚真气于扇骨,使其坚硬如钢铁,有开膛破肚之本领。
问题便来了,有这般雄浑内力的人,用一根破树枝烂木棍也能置人于死地,何必专用折扇?
泠琅知道原因,至少她知道玉扇公子专用折扇的原因。
玉扇公子四个字,比起什么泰山牛三刀,常州霹雳掌要来得高雅得多,在一众直白粗俗的江湖名号之中脱颖而出,就好像那白鹤立于鸡圈,阳春白雪般的傲然出尘。
但泠琅晓得,他原本姓邓,名唤如铁。
邓如铁,听上去像拳馆三流师傅,或者某沉默可靠老镖师,总之同他本人想成为的角色相去甚远。
父母赐名终究不好更改,于是他专攻折扇,这个除了潇洒雅致没有任何长处的武器。
他日复一日地苦苦操练,勤勤恳恳地四处挑战。直到世人一见到他,只会想起那是玉扇公子,而不是邓如铁。
泠琅知道,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个故事不能不算激励人心,但她依然觉得有些许滑稽。
于是在席上,北洛侯世子傅彬又轻摇纸扇,不断投来敌意视线的时候,她笑得更加温和从容了。
哗的一声,是他又甩开扇面,侃侃而谈。
“殿下所说,正是在下心中所想,”傅彬潇洒一笑,“夜兰唯独在夜深人静时盛开,纵有万千姿态,也不会轻易展现于轻浮之徒。只有那诚心真挚的爱花之人,才配一睹其绝世芳姿。”
泠琅望着他,她发现那把纸扇上写了几行诗,还有落款题跋,可惜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内容。
傅蕊含笑点头:“若朝所言极是,本宫耗神费力寻来这盆夜兰,又守到半夜才得以观赏。世间事大多如此,心诚方才灵验。”
傅彬折扇一合,遥遥拱手道:“倘若轻易得见,这览物之情,便又会有所不同。”
他微微一笑,很有些倜傥意味:“唯有千辛万苦得来的风景,才更能激动人心。”
泠琅默默看向上首的二公主。
此时的花厅远不若昨日热闹,清晨已经走了一批人,就连侯夫人也回去了,临行前问过江琮,得来对方“此地甚好,要同夫人多携手游玩几日”的答复。
现下留在这里用膳的,大多是年轻的贵女世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方才傅彬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傅蕊,那撚扇收扇的动作,好似练习了千万遍一样拿捏,做出了十二分的风流态。
泠琅觉得,这里面好像有点门道,但她没有证据。
想问旁边的江琮,但当下实在不方便,只能暂且按捺了。
他此时坐在泠琅左手边,正斟着案上清茶,淡青袖口下露出一截精致手腕,举手投足之间,一身清贵矜傲。
泠琅却看见他手腕上她弄出的新鲜指印,是刚才在雾里道上捏出来的,而那衣领边上露出来的半截红痕,是昨晚纠缠所致。
她心中一紧,这两样事物不会被别人发现吧?
正想着,有人开口了。
“子璋,”傅蕊指了指案上一碟鲜笋,“你向来爱食笋,此物是玉蟾山上新采来的,可还适口?”
江琮放下玉壶,不慌不忙拱手道:“鲜嫩微苦,处处皆好,无甚可指摘。”
傅蕊闻言,朗声笑道:“总算说了点正常话,这么久不见,昨日又那般端着,还以为你我之间已有生分。”
“殿下何出此言,”江琮微笑,“在下沉疴多年,少有来这般场合,不过畏惧胆怯罢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眉目淡淡,一臂撑在膝边,十足的从容放松,何来胆怯之有。
花厅众人听出这是说笑,常瑶郡主笑道:“早听说泾川侯世子美名,昨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有人接话:“世子夫人亦气度不凡,二位实乃神仙眷侣——”
又有人适时打趣了几句,一时间席上你一言我一语,充满快活气氛。
唯有傅彬连喝三口闷酒,扇子不摇了,风流也不做了。
泠琅一面微笑着回旁人的话,一面好奇心简直要攀上顶峰。
她自认走南闯北多年,早已经练出一身察言观色识人本领,虽在江琮这虚伪小人身上折戟一次,但她仍有自信。
这个傅彬同二殿下之间,定是有些故事可以讲!
果然。
“生分?神仙眷侣?哼。”
嘟囔声不大也不小,恰好能让众人都听见。
厅内逐渐安静,人们都望向角落里的北洛侯世子,只见他俊脸染红,双目亦迟钝,显然是喝多了。
傅蕊眉头微皱:“若朝,你醉了。”
“醉便醉罢,”傅彬摇摇头,“有些话不乘着酒兴,怎好说出口?”
“殿下,这话虽然我从前也说过,但今日——”
一瞬间,泠琅仿佛看见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果然谁都喜欢这等场面。
傅蕊好似十分无奈:“有什么话醒了酒再讲,染霜——”
一名侍女沉默着上前,走到傅彬身后鞠躬,低声道了句:“世子,得罪了。”
而后,一记漂亮的锁青龙,将犹自挣扎的傅彬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泠琅咂舌,这位侍女看着单薄,倒是个擒拿好手。怪不得李如海常说,天下虽大,能人异士却大多都被宫廷收为所用了。
“有工钱可以拿,有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遮蔽,的确强过风吹雨打四处漂泊。”刀者原话是这般。
她当时却问:“那父亲为何不去谋个差事做做?”
“因为为父太厉害,他们反倒不敢收。”
泠琅想到儿时这两句对谈,心中不禁一片柔软,李如海的话状似玩笑,其实亦有几分真实在其中。
宫廷中的高手,莫过于女帝身侧七名暗卫。这七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所用武器更不一样,出身草莽者有,名门正派者也有。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强到可怕。
若是连他们也无法百分百战胜的人,确实没有招徕归顺的必要,而刀者必然是其中之一。
有生之年,还真想见识见识呢。
收回思绪,泠琅看向高位上的二殿下,面容姣好的女子显然被搅了兴致,如今扶着额头,没有再加入众人的闲谈。
而身边的江琮,倒是在有意无意投来视线,泠琅一擡眼,同他撞了个正着。
她抿唇一笑,心里想,看什么看?
他也笑得温雅,手中茶盏向她举了举,而后递到唇边轻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清朗逸然。
泠琅挑挑眉,她将双手置于案下,悄悄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示意对方藏着点。
江琮垂眸,这才发现腕上指痕,不由轻咳一声。
泠琅想笑,但生生憋住了。
这番眉来眼去被旁人看了个正着,傅蕊悠然开口:“午后我欲在涧边垂钓,届时谁愿同往?”
一言既出,众人纷纷响应,只有江琮和玲珑默不作声。傅蕊勾唇一笑,朝他们的方位一点:“子璋务必携妻前来,多年未见,你我有好些话可叙。”
她朝泠琅眨眨眼:“也同夫人好生聊聊。”
泠琅自然淡笑着行礼,心中却在叹息,为本来计划好的查探周厨子失踪之事。
午席又过了会儿才散,待泠琅走出花厅,重新踏入雾里道的时候,天上日光已经相当盛了。
正是初夏时候,日头一天比一天高,但在翠树掩映的玉蟾山,一切都加了层阴凉柔和。站在水雾萦绕的廊中,只有清凉,全无半点燥热。
更清凉的事物此时在她旁边,泠琅想不通,江琮为什么无论何时都是一身冷意,纵使刚刚才吃过饭,手也凉得像数九寒天一般。
她问:“北洛侯世子是不是对二殿下有意?”
江琮目不斜视:“如你所见。”
她又问:“确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江琮微微颔首:“如你所见。”
她接着问:“但他痴心不改,颇有死缠烂打之势,甚至因为你从前和殿下交好,还把你视作眼中钉。”
江琮轻笑道:“夫人知晓得未免太多了些。”
“痴男怨女,你追我逃,真是世间顶顶无聊之事。”泠琅叹息。
“夫人以为,如何才算不无聊?”江琮柔声道。
泠琅仰头,对上那双漂亮桃花眼:“自然是同夫君琴瑟和鸣,日夜操练,才算不无聊。”
江琮垂眸看她:“席上不断有人投来视线,我当是如何——原来是夫人留下了点纪念。”
“若是夫君喜欢,妾身还能再赠一点。”泠琅靠近他,呵气如兰。
江琮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周厨子——”
泠琅立刻忘记调笑他,正色道:“周厨子?”
“他被关在某处无人厢房,那里靠近水涧潮气太重,住不得人,是常年荒废着的。昨日我去南楼寻着他,接着把他关在了那处,但一夜过去,便不见了。”
“他有同伙?”
“不像,现场有打斗痕迹。”
“他被人带走了。”
“正是。”
泠琅望了望远处飞溅坠落的水流:“除了我和你,还有第三方在找寻他的下落?”
江琮默然片刻。
“说了合作互利,便莫要遮遮掩掩”,泠琅转过头,温声道,“别像个小男儿似的。”
江琮却忽然问:“为何要调查刀者死亡之事?”
泠琅答得很快:“天下用刀之人,谁不景仰刀者?我不过是想为崇拜之人讨个公道罢了。”
“夫人那把刀,倒是有点眼熟,”江琮温柔地说,“刀法也玄妙得紧,你同刀者的关系,怕不是仅仅景仰二字可概括说明罢?”
泠琅停下脚步,仰头直视他。
青年亦淡笑着望于她。
二人就地隔着清凉山气对峙起来,谁也没转开视线,谁也没开口,
这一幕在旁人眼里,变成了含情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绿袖远远缀在后面,同晚照咬耳朵:“少夫人穿鹅黄色甚好看。”晚照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然而下一刻,便瞧见少夫人推得世子一个踉跄,抱着手臂气冲冲地走了。
两个婢女皆愣住,只有三冬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世子摇摇欲坠的虚弱身躯。
怎会如此?绿袖慌乱起来,晚照却出言安抚她:“急什么?你没瞧见,他们就喜欢吵一吵,再和好么?来玉蟾山两日,都来来回回多少遍了。”
绿袖不信,晚照却拍着胸脯保证,二人争执一番,互不相让,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直到午后歇息时,室内又隐约传来床榻摇晃声,特意压低了的喘息声,绿袖才终于相信,原来还真是这一套。
帷帐之内,被褥凌乱,玉枕翻倒。泠琅骑在江琮身上,双臂死死压着他的肩。
她喘着气质问:“服不服?服不服!”
江琮闭着眼,显然同样气息未定:“你先下来。”
“你先告诉我,到底还有谁在找春秋谈,你知道的,对不对?”
“你下来,我就告诉你。”
泠琅瞪着眼看他,见江琮好像真的放弃抵抗,才收回手,趴在他身边逼视起来。
江琮平定半晌,才低低地道:“你调查刀者之事,现在明知和青云会有关,为何不怀疑是我所为?”
泠琅讶然:“你有那个能耐?”
江琮马上闭口不言。
泠琅斟酌着词句:“我知道青云会的运转方式,各个分舵之间完全独立自主,甚至连行事方法都大相径庭——”
“冤有头,债有主,你一个京城分舵主都混成这样,我没有怀疑的必要。再说了,万一真有什么,到时候再同你决一死战也不迟。”
决一死战——
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中午吃饭一般轻松自然。
过了半晌,江琮才说:“春秋谈关系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需要春秋谈,它才能发挥效用。”
“那位——只传递了这样的消息,找回春秋谈,不惜一切代价,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
听起来是青云会的行事作风。
清淡兰香在帐内浮沉,泠琅轻声道:“但现在看来,此事竟然同朝廷那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起来是这般,从高深之死到周厨子失踪,显然有另一个势力也在寻找此物。”
“并且就像我们注意到他们一样,他们也在警惕着我们。”泠琅长叹一声。
江琮微笑起来:“他们发现了被关起来的周厨子,知道玉蟾山上有人,就绝不会轻易离开。”
“所以你同母亲说要在这里多留几日,而他们想必也是如此。”
“拖得越久,越能有显山露水的时候。”
泠琅懒洋洋接过这句话:“那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光等着,看谁最后舍不得走。”
这当然是玩笑话,因为在那之前,双方必有一方会见血。
泠琅忽然顿住,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周厨子见过我,”她慢慢地说,“他知道我是谁。”
江琮勾起唇角:“哦?那他现在在别人手里,夫人很危险。”
泠琅擡起眼看他:“他既然能告诉你我在打听春秋谈,自然也能告诉别人。”
江琮笑意更深:“可怎么办呢?”
泠琅意识到这笑容有别的意味,她看着他,不再说话。
江琮注视着少女的表情,她的双眼又黑又亮,像泛着光的漆子。其中没有特别的情绪,紧张,恐惧,懊悔,什么都没有。
他早就发现,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冷静。被当场撞破的时候是这样,后腰被剑锋抵住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
他很想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才会真正的慌乱无助,不是佯装出来的,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的。
这么想着,他便开口了。
“夫人,刀者到底同你什么关系?”
“你手中那把刀,我其实是知道过的,”他低声道,“关于它,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全天下大概只有我才晓得。”
他慢慢支起身,垂眸注视着身下陷入茫然的少女:“接下来——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便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