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琮。
青年正以一种类似于蜷缩的姿势半跪在石上,发梢的水流淌到眼角,又从下颌滴落,砸到覆了青苔的石面,开出一点水花。
他看上去像想要控诉些什么,却又无力出口,只能用这种憋屈又不甘的眼神,一边忍痛,一边咬牙闷声。
“夫人这一下,颇有泰山厚铁掌的意味。”他挤出这句不阴不阳的赞美。
泠琅低着头笑:“夫君,得亏我留了个心眼,不然这回还真被你骗了去。不好好伺候一回,指不定以后再来一出呢?”
江琮面色苍白:“倘若我闪避不及时,日后夫人倒是想伺候也无法了。”
泠琅作恍然大悟状:“这是想一劳永逸?我愿为此效力。”
江琮强撑着站起,他身形有些摇晃,还未站定,见到泠琅擡手,居然下意识避了一下。
泠琅微笑道:“我只是想搀扶夫君,这般怕是做什么?”
江琮任她把住手臂,不躲不挣,竟有些颓唐意味。
“夫人这般记仇小气,以后可怎生是好。”
“夫君知道如此,今后便少耍把戏。”
“我……”
二人鬼鬼祟祟,趁着天未亮日未升时溜回房中,各自擦干收拾后,又要来热水浸浴。
世子夫妇为何大早上就要这么多热水?三冬不知道,也不敢问,只老老实实按要求办了,出门对绿袖使了几个你知我知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泠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奔走搏斗了一整夜,正是疲乏困倦的时候。如今将身体浸在水中,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温柔地抚慰,不由惬意长叹一声。
四周氤氲升腾着水汽,她靠在浴桶边缘,翻看自己右掌心。
那道伤痕,竟然没有裂得太深,是浅浅的褐色,已经又有了重新愈合的迹象。
兰蝎膏真是好东西,她闭上眼,用手臂拨弄着水花,在心中慢慢盘算。这种专治跌打损伤刀剑血痕的膏药,怎么会被一个体虚孱弱的世子使用?关于他的伪装,其实早有蛛丝马迹。
只是她自己在侯府中都忙于演戏,所以无暇静心考虑这些罢了,而他想必也是这般,才未瞧出她的破绽。
刀者的死,是真的与青云会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她原本以为,顺着那把匕首的线索顺藤摸瓜,总能沿波讨源,寻得答案。但——
一开始,她是完完全全的无牵无挂,即使在侯府如履薄冰到了极点,心中始终有一份狂妄在,被发现又如何?打不过还跑不了吗,大不了从头来过。
就算前日和江琮撕破脸皮在林子里打作一处,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互相把持着把柄,你来我往而已。
直到黄昏时,她在水崖边看见了那个女人,才真正意识到这趟水,比她想象的深得多。
那是什么样的气度?一身布衣,未施钗环,简简单单地负手立在那里,就已足够让人心生畏惧迟疑。
更别说周边层层山影中,还藏匿着静默无声的剑或戟,尖锋或许从事始终都对准于她,而她却如羔羊一般茫然无知。
同女帝的偶遇促使泠琅发生转变,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深刻意识到春秋谈牵连如此之广,必须按捺本性,谨小慎微,才能博得机遇。
所以在江琮同俘虏轻言细语的时候,她将刀柄攥得都快碎了,也不过一句老实点。
要是从前的她,不可能这般轻巧放下。
没办法,泠琅知道他掌握的东西比自己多得多,知晓的信息更是天大地别,若想成功攀附拉扯住这条过墙梯,必须展现足够的价值与诚意。
他想瞒骗她,她就用刀锋告诉他这不可能;他想抛弃她,她却率先扔了武器,手无寸铁地一步步行到他身边。
她还是喜欢惊险,喜欢下赌注,并且从对方深暗的眼神中看出,她果然赢了。
要一个用剑的人顺从地放弃他的剑,并不容易,但她还是赢了。
从此前的虚与委蛇不同,这日的天明亮之后,他们的合作才刚刚开始。
即使彼此仍有诸多秘密,但这一夜过去,一切便有了新的意味,所有的试探和周旋可以更明目张胆。
忍耐,忍耐,这是李如海从前告诫过她千百遍,却难以习得的东西。如今必须镌刻在心底,时时警醒,刻刻谨记。
她愿意蛰伏那么一段时间,这不算什么委屈。
青云会。
众所周知,这个神秘的组织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奈何它过于隐蔽强大,所以一直无法完全拔除。但如果当初它兴起之时,其实有女帝的暗中支持,那一切便迥然不同。
无非是些狡兔走狗,鸟尽弓藏的俗套故事,女帝从来不是什么仁爱慈厚的帝王,从如今仅存的开朝功臣泾川侯府便能看出。
春秋谈,关乎青云会当初为女帝铸造神秘武器。
武器被锁在北坡密林,这消息在坊间算是心照不宣,如一把悬在头顶,时时威慑的利剑。人们知晓它的威力,便会少了很多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
倘若那里其实已经是一具空壳呢?重兵把守着的,不过是一个粉饰太平、维持表面的谎言。
谎言迟早被拆穿,而女帝绝不会想看到那一天。
这是从白鹭楼苍耳子说的话,以及同江琮交锋的只言片语中推断而出的。回来的路上,她又问了一遍,换来对方的默认。
这着实让她心底一寒。
“那件武器是什么?”
“全天下大概只有圣上,以及当初春华门那一战的人知道。”
“春华门那一战……不是几乎死伤完全么?”
“夫人知道这个,便不必问我。”
“……”
“武器没有了,当初记载着铸造方式的图纸也空空如也,需要春秋谈来使其再次显形,”青年温声说着,“夫人想来已经知道,这会关乎什么?”
“夫人想为父报仇,可这背后牵连的太多,已经不是一刀下去就能解决的事。”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那或许是无法想象的牺牲。”
他注视着她,神色平淡,语气轻描淡写。
泠琅怎么回答的?她笑了一下,然后将右手递出来给他看。
骨节纤小,手指细长,肤色亦是白皙,好似从未沾染过什么。
然而在虎口与鱼际处,覆着一层茧,指间长长短短数道伤痕,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浅淡,要细认才能分辨。手腕被刀柄抵住的地方,也泛着红晕。
翻过来掌心朝上,一道狰狞深刻的疤,正好刻在使力摩擦之地,经过一夜鏖战后,边缘又有了微微翻卷。
“教会我用刀的人,造就了这只手,”她静静地说,“若它不能用于回报他,那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江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泠琅希望他最好也别说话,他们并不是可以畅聊这些隐秘心事的关系。那些插科打诨、虚假蜜语多来一百句也无妨,但若要正儿八经说这些执念夙愿……
多少有点叫她浑身不适。
最后的最后,一切收拾妥当,二人衣冠楚楚地斟茶对坐,又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谁也看不出,就在昨夜,他们各自杀了人,又从走廊打到瀑布,彻夜折腾未曾睡眠。
泠琅说:“我看见那间屋子里有一根丝线,像是北洛侯世子的东西。”
江琮并不意外:“那就是他的东西。”
“他和此事有关?”
“无关。”
“难道是你?”
江琮微笑不语。
泠琅默然片刻,说:“那根线,被我收着带出来了。”
江琮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泠琅理直气壮道:“你行事这般鬼祟遮掩,还不准我防着一手?反正我已经拿出来,那里已经没了。”
江琮勉力道:“至少也该先问过我……”
泠琅反问:“你杀了那人的时候有问我?”
江琮喝了口茶:“过去的事,何必反复提。”
泠琅冷笑道:“过去了几个时辰也叫过去的事?罢了,现在该如何?”
该如何?江琮喝完足足一盏,才告诉了她关于那根线的始终。
北洛侯世子傅彬心悦二殿下傅蕊,这件事周所周知。
傅彬其人,头脑简单,心境其实不坏。他这份心思虽然昭然若揭,瞎子都能看出来,但他自己也就喝醉上头才敢稍微吐露。要说肖想公主的回应,那是万万不敢的。
傅蕊对他也是无奈,一来他并未有越轨之举,而来两人毕竟是多年好友,要是不提这一茬,还是能快活地在一处交际玩耍。她性情温和潇洒,又好交友,其实是女帝的三位子女里人脉最广,性情最佳的一位。
前几年为了争夺皇储,潇洒的二公主也不免操劳经营了一番,虽最终落败,她并未表现出什么沮丧失意,但——
傅彬偏偏觉得,他的心上人明明比大公主果敢从容,更比小皇子温厚慈爱,怎会落得个竹篮打水的结果?
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定要觉得谁都想害傅蕊,又认为她到底想争上那么一争。他甘愿做那无名无姓的马前卒,为她走向至高无上之位的道路添砖加瓦,纵使无人知晓,也绝不后悔。
如此一来,偷了傅彬身上的东西,再同那杀手尸身放于一处,自然会叫他百口莫辩。
泠琅想不通:“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江琮忍耐道:“只不过是帮二殿下一个忙,送她一个把柄,好叫她清净。”
“你心肠太坏了,万一殿下要追究,那傅彬……”
“托夫人的福,这算是落空了。”
“你又如何知道他这些心思?”泠琅狐疑道,“你这个分舵主平时半点不中用,全致力于探听这些八卦秘辛。”
江琮如今对于这些质疑已经不再恼火,他坦然应下:“兴趣使然。”
“真无聊。”
“见笑了。”
泠琅同他这么唇枪舌剑几回,心中却逐渐不安起来。
接下来的一整天,天气沉闷阴暗,乌云低低地压着,却迟迟没有雨落下,只叫人心中憋得慌。鸟雀胡乱地飞,草虫也乱糟糟地叫,一切都是很不安宁的模样。
一整天,二殿下都没有派人来邀请相聚,她好像遗忘了别馆里的客人好友,众人只有各自消遣。
泠琅连嘴皮子都懒得再斗,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在天彻底暗下去之前,一声惊叫划破了最后的平静。
傅彬死了。
他尸体被在树林边上发现,连着一起的,还有失踪了两天的周厨子。
他们的身体倒伏在草丛中,各自身上都有伤痕血迹,像是经历过一场搏斗。那把扇子已经破碎,还沾了血,摊在地面上,再也没有一摇一晃的风雅。
泠琅站在人群里,静静地凝望那副扇面,她之前就发现上面题了几句诗,只不过一直没机会看清。
借着这个机会,她细细地看,终于知道了写的是什么。
“初见花间蕊,再无叶里花。”
他真的很喜欢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