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云层中穿行。
泠琅重新站回地面的时候,那场谈话已经结束了很久,她手心泛着微微的湿润,不知是潮意,还是另一个女孩儿的泪。
她又在夜色中站着想了一会儿,想这场比剑大会的由来,想三日决赛后明净峰如何拿出剑谱,也想好友对自己那几句评价。
永远有勇气,永远充满挥刀的决心。
这无疑是极高的赞誉,勇气与决心,两个词语太过美妙,让她颤着心跳,久久无法平息。
这很奇怪,泠琅觉得自己够坦然自信,这些话若是自夸出来毫不脸红,但从别人口中真心实意地说出,反而叫她十分羞赧。
唉。
不知山上最后会爆发什么样的风波。
她停在窗外,发现它依旧虚掩着,同离开时一模一样。
手掌撑在窗沿,腰腹收紧纵身一跃,落地无声无息,衣角甚至没有摩擦过窗框。转眼间,她已经站立在一片黑暗的房屋之中。
一个声音从帐内传出。
“回来了?”
泠琅一顿,随即行到门边净手,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权作应答。
“比我想象得久。”帐里的人说。
泠琅说:“也比我想象得久——你怎么还没睡,现在已过子时了罢?”
“被方才动静吵醒。”
什么动静?她轻功盖世,方才一点声儿没有。而江琮声音冷静清醒,听着没半丝倦意,真的是刚刚才醒的?
泠琅却没有还嘴,她心中装满了沉甸甸乱糟糟的念头,一时间没作声,只慢吞吞地擦干手。
一刻钟后,她掀开帐帘,于暗色中闻见清浅弥漫的兰香。
江琮靠在榻边,用同样清醒的双眼看她。
泠琅将自己裹进被中,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含混不清道:“此事说来话长。”
江琮说:“这不是你们敷衍苏沉鹤的惯用词句?”
泠琅终于燃起些懒散斗志,她随口道:“现在正好拿来敷衍你。”
江琮从善如流:“也可,但若事关重大,还望夫人莫要敷衍太过。”
泠琅哼了几声,闭上眼长叹:“说来话长——便长话短说,双双她——”
她省略了细节,只三言两语,把明净峰如今已经没有剑谱的事说了。
江琮沉默了片刻,道:“也就是说,世人皆以为明净峰有完整的明澈剑谱,今天却被拆穿只剩一半,然而事实上,就连那一半都没有了?”
泠琅说:“是的,我也想不出在此时召开比剑大会的用意,你怎么看?”
江琮回答得很快,好像这个问题他已经思索过无数遍。
“可能如此前猜测所言,他们内定三甲,隐瞒已经没有剑谱的事实。或者将计就计,把那并不存在的偷剑谱之人引出来……但这个做法风险太高,得不偿失,可能性不高。”
泠琅轻嗤道:“这就没了?还以为有什么独到见解。”
江琮柔声:“那夫人以为?”
“没什么以为,我一介草莽,夫君才是惯用阴谋诡计那个,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确实有些独到见解,但过于独到,说出来无甚意义。”
“呵,又在耍欲擒故纵的把戏。”
“……”
“不说就睡觉了。”
“明净峰内部很团结,他们不会有内乱的可能,”江琮淡淡地说,“陈长老虽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但在宗内很得众人心,顾掌门信任他,即使她不能理事,宗内仍井然有序。”
“确实如此,双双也说,她回来潜伏观察了很久,宗内一片平和,没什么异动。”
江琮颔首:“唯一的异动在顾掌门身上,在这种关键时刻,她不在。”
“按理说,即使层云寺的空明大师亲自来闹场,有她在,也是成不了事的,但她偏偏不在,只留个陈长老应对一切……”他顿了顿,继续说,“若不是顾掌门的确在昏迷,我必定会觉得……”
泠琅轻声接过这句话:“觉得她是故意造成这种局面?”
“那可是顾长绮,即使年老,也不会老到犯这种错,”江琮说,“还记得我们在咸城酒馆中听到的流言吗?”
“记得,往明净峰来的一路上都有人在传,离目的地愈近,愈是众说纷纭。”
“当时夫人说了个村庄有闹鬼之谣言,实则是一对偷情的村民为了掩人耳目的故事。”
“是啊,”泠琅翻了个身,面朝江琮,对上他暗色中幽深平静的眼,“我当时还说,谣言虽假,但造成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
江琮垂下眼睫,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我让九夏去查过谣言来处。”
泠琅微愣,随即由衷赞许:“分舵主终于起到了该有的作用。”
江琮轻笑了声:“分舵主查出……其中有空明大师手下暗中散播的。”
泠琅并不意外:“他们要为攻上明净峰造势,顺便吸引一些不怀好意之徒上山,好把这地方搅得更乱一些。”
她迟疑道:“但听起来,好像还有其他?”
江琮说:“有,并且十分隐蔽,九夏还未回来禀告消息。”
泠琅咬着唇,沉默下来。
层云寺众僧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空明大师以为好友霜风剑讨公道为由,堂堂皇皇发了战书,更借剑谱之事扰乱了众人之心。
明净峰即将败落、顾掌门身份来之不正、明澈剑法已经名存实亡……种种谣言,不论真假,影响是实实在在。
它现在已经让明净峰岌岌可危,这就是最大的影响。
除了层云寺,谁还想看到这一局面?难道还有哪个大势力在觊觎明澈剑法?
泠琅眼皮渐渐沉重,思绪也变得迟缓,她困了。
有人在她头顶轻轻地问:“顾女侠之事,夫人怎么看?”
她迷迷糊糊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顾女侠指的是双双,从前的凌双双,现在的顾凌双。
“还能怎么看,难道我义正辞严地要训她一顿……”泠琅呢喃着说,“谁没在年岁尚小时犯过点错呢?连我爹都说,人不犯错枉少年。”
“……若一辈子不做些蠢事,那该多无趣啊。”
“无论如何,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的……”
声音彻底沉寂下去,她终于睡熟了。
江琮仍旧半靠在榻上,半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绕弄床帐边的流苏。
无论如何,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假如你是一个只能喝汤的人,会吃掉一块或许再也无法得来的饼吗?我会——
因为至少痛快过。
江琮在想,痛快两个字,的确很适合形容有关于她的一切。
出刀很痛快,来去很痛快。即使喝不得酒,但也仰头全部喝尽,即使知晓是没有结果的交游,也会将感情注入得足够充沛。
因为年轻,所以连犯点错都十分痛快。
她活得过于明亮坦然,从尘土和血腥中走出,在追寻一个晦暗沉重的真相的过程中,仍能一路尽兴痛快。
江琮深深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他从来和这两个字无缘。他的剑只为保全。
他注定无法像她。
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正是这一点而有些无法自拔。
有些悲哀了,这两件事竟然是同一时间被他觉察,多么叫人唏嘘。
这不太公平,她去了太多地方,见识过太多人和事,有过命的交情与友谊,她的世界丰富广阔到难以想象。
而他什么都没有,他仅仅是坐在原处,然后她闯了进来,带着一身明亮喧嚣的色彩,同他的人生搅在了一处。
实在是不公平,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做,却像对他做了太多。
世上没有这种道理。
世上多的是想不清楚的道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属于另一处天地。
他是喝惯了汤的人,若侥幸尝到过其他美妙滋味却无法再得,会痛苦到想要发疯。他不知道痛快两个字怎么写,也品不出见好就收的妙处,他和她截然不同。
江琮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想着利用她而留下她。
算了,倘若一生不做点蠢事,那会很无趣。他能及时认识到这一点,已经算是蠢人中的聪明人。
他将目光投向枕边熟睡着的人。
少女呼吸声绵长而安慰,睫毛长长地垂着,那颗痣在阴影中无法得见,但他仍能想出它应该在哪儿。
就像他能毫不费力地推断出以后的结局——她远走高飞,他继续当这见不得人的分舵主,能听说她闯荡江湖的消息,杀人如麻,结婚生子,等等等等。
等她年老,或许会冷不丁想起年轻时相处过的一个王八夫君——他在她那里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话。
若是让她晓得这个王八夫君曾经为她动摇,会是什么反应?她说不定会笑死,笑他入戏太深,竟然弄假成了真。
江琮翻了个身,闭上眼,不再看一旁呼呼大睡的人。
他绝对不会让她知道。
绝对不会。
呼呼大睡的泠琅一夜都睡得很好,就是做了些怪梦。
梦见的是江琮,她同他好生说话,他却对着她一个劲儿冷笑,好像她欠了一大笔钱。
她质问,怒骂,他从始至终都一语不发,就盯着她冷笑。最后泠琅气急败坏,冲动之下一刀砍了过去……
然后她醒了,发现自己一巴掌拍在了江琮胸口,而对方正沉沉地盯着她。
泠琅反应很快:“你先惹我的!”
江琮露出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冷笑:“我刚刚才被夫人拍醒,如何能惹了你?”
泠琅看见这个表情就心中来气:“你来我梦里纠缠了一晚,真是烦人至极……”
江琮的冷笑便僵硬了些许,他盯了她片刻,似乎想问清楚,但最后却什么都没问,掀开被子便下床离开。
泠琅在他后面大叫:“掀那么用力干嘛?很冷!”
他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