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立在三丈之外。
泠琅手指已经握住柄身,却并未将刀抽出。
隔着亮到几乎发白的日光,她同道路另一头的青灰身影对峙。
他面容平静,甚至有几分安详,仅看上去,并不像是沾过多少血腥。这个和尚很合适出现在农家栅栏外讨斋饭,而不是挡在她去路之上。
去路,而不是来途。
那两匹付了定金的紫骊只是障眼法,泠琅和江琮从后门小巷离开,东拐西绕,从另一位马商处购马之后火速出城。即使这样——
他仍旧在道路前段守候着,好似笃定他们会来。
泠琅觉得很有意思,她好奇这位出家人观察了他们多久,知道了多少东西;更好奇他如何做到的这一点。
他轻功必定不凡。
在开口问询之前,她回头看了江琮一眼。
风吹动青年眉边碎发,他表情平淡,一手拉缰,一手垂落,似乎没有半分紧绷。
但泠琅很熟悉他这副模样,她瞥见他闲散垂落的手指,它其实离剑柄不过两寸。
风仍旧热。
剑和刀都还没有要出鞘的意味。
“从明净峰到咸城——”泠琅对道路尽头的人说:“遇上多少次了?我们倒是有缘。”
僧人垂目道:“小僧法号寂生。”
“不知施主意欲何去?”
泠琅微微一哂,用佛偈答他:“往去处去。”
僧人念了声佛号:“小僧有三个问题想问施主,三句话要告知施主。”
泠琅盯着他,并不说话。
僧人低眉:“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泠琅心中一颤。
这九个字她非常,非常熟悉。
李如海在断崖边面海悟得剑法后,一时慨然激荡,驱使内力,于刀鞘之上刻就了这三个问题,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这是他对自己的诘问,也是对剑意的参悟。如同封印邪魔需要最残酷的咒语,他用这九个字来警醒自己记住此时领悟——
云为无定,水为善仁,天为广博。
若非必要,不得出刀。
刀者生前践行了他对自己的承诺,而如今这把刀在泠琅手里,那行苍劲古朴的字迹,早已被她用粗粝麻布缠绕掩盖,别人根本无法得见。
这个寂生和尚看起来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四五,难道他还同李如海打过交道?
思绪千回百转,泠琅的反应却很快,她擡起下巴:“那三句话又是什么?”
寂然依旧静立在原地,热风卷过他淡然沉寂的眉眼。
“不可问,不可往,不可留。”
泠琅笑出声,她扭头对江琮说:“所以我一直不喜欢出家人,他们好像都若正常说话,便会疼痛难忍的病症。”
江琮很识时务地跟着抿了点笑,权作捧场。
他淡声问:“请教这位师父,何物不可问,何处不可往,何时不可留?”
寂生又念了声佛号:“所惑不可问,所欲不可往,所求不可留。”
泠琅又说:“你看!他在咒我们事事不顺。”
江琮无可奈何地说:“您一路跟随我们,是意欲何为?”
寂生从容道:“路在心中,并非脚下,小僧未同施主一路。”
泠琅哼了一声:“既然你不在这条路上,那我现在骑马冲过去,也撞不到你了?”
话音刚落,少女双腿一夹,身躯往前一匍,马儿受到鼓舞,立即长嘶着冲了上去!
炎炎烈日之下,一匹高大骏马疾奔而至,马蹄扬起道上尘埃,不过一瞬,已经跃出两丈距离,逼近那人身前——
寂生纹丝不动,好似他真的站立在另一个时空的驿道上,同这气势汹汹的冲撞不会有半分交汇。
越来越近,泠琅在颠簸中紧盯僧人面容,她惊异地发现,他连眼皮都未擡起,视线一直落在地面,十足的悲悯寂然。
好一个慈悲法相!
半丈、三尺,她已经能清晰瞧见他领口磨损痕迹——
在即将撞上去的前一刻,少女松手脱缰,腰腹一挺,足尖轻点,于马背上高高跃起。
正午时分漫天泼洒的耀光,终于得以投射在淡青色刀刃之上。
刀锋狠劈而下,划破尘埃,往中间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斩去!
青光霎时被滚滚尘雾吞没,泠琅落地。
如她所预料的,云水刀未捕捉到任何。
没有停下,更无暇四处张望寻找,就地翻滚一周后,她朝着已经奔出一丈的骏马疾掠而去。一个燕子掠池,稳稳落回马背,手拉缰绳,马儿嘶鸣着擡起前蹄停下。
惊心动魄,却无事发生,刀再次悄然入鞘,好似从未亮出过。
少女于驱马回首,隔着尚未停歇的尘埃,只瞧见另一端和她默然对视的青年。
僧人已不见踪影,天地空余无尽蝉鸣。
泠琅气喘吁吁,并不说话,她想自己猜得不错,这个和尚果真有十分漂亮的轻功。
所以她清楚,现在全无追赶的必要。
四周是莽莽苍野,他想跑出多远,躲到哪里,全凭他自己愿意,他们很难寻见——更何况,她明白他绝对还会出现。
即使是装神弄鬼,他也应该有装神弄鬼的目的。
江琮来到了她身侧:“他轻功不俗。”
泠琅说:“你可看清了?”
江琮颔首:“提气于外,纵尘为梯,是踏尘踪。”
泠琅意外道:“这不是早已经失传了吗?”
江琮柔声:“世人也说入海刀法失传了。”
“早知道就让你打头阵,我在后面看……”泠琅叹息道,“错失开眼界之良机。”
“夫人何必惋惜?那圆头和尚必然还会再来,到时候再好生看着罢。”
二人复又策马,挑着有树荫的地方走,彼此断断续续地说话。
泠琅悠然道:“我刚刚也有一处发现。”
“夫人请讲。”
“不告诉你。”
“……”
“除非你同我说,你为何认得踏尘踪?玉蟾山上第一晚,你又如何一眼瞧出我的刀法?”
“过去这么久,现在才问。”
“我问过,只是你不说。”
“夫人如何笃定我现在就会说?”
“那你会说吗?”
“……会。”
泠琅迟疑道:“胡编乱造的不算。”
江琮温声道:“若有谎报,此生不顺。”
泠琅微微一笑:“若改成此生不举,可信度勉强高一些。”
江琮顿了顿,轻咳一声,将视线转到一边道:“青云会的每一处分舵,资产都是传承的,上一任搜罗记载的东西,会留给下一任获得——”
“夫人也去过京城分舵地下据点,那器械库不过是资产冰山一角,暗道另一端,还有数之不尽的药材秘籍之类,可供成员取用。”
“而在最里面的密室之中,藏有只有历任舵主才能翻阅的东西……我上任之初便已经看过,里面记载了皇室秘辛,传奇人物事迹,绝世武功特性等等。”
泠琅讶异道:“那上面竟然记着有入海刀法?”
江琮颔首:“刀者名满天下,他自然会被搜罗在其中。”
泠琅喃喃道:“难道你们十二个舵主,人人都晓得云水刀是什么模样?”
江琮低声:“并非如此,十二分舵互相独立,这些东西并不共享。”
“你的意思是,那是上一任京城舵主记载流留存的?”
“正是。”
“那上面还有什么好东西?”
“很多,多到列举不完。”
泠琅话锋一转:“什么样的人能进青云会?”
江琮微笑望于她:“夫人想知道?”
泠琅吹了声口哨,凝望远处天际:“你今年才二十就能混成舵主,我这么厉害,好歹也能拣个左右护法做一做。”
“青云会没有左右护法,不过以夫人能耐,做个舵主确实不难。”
“怎么讲?”
“上一任舵主死了,自然就会有空缺。”
泠琅猛然勒停马匹,她回过头盯着江琮:“什么意思?”
浓绿深林中,青年朝她轻笑:“意思就是,杀了我,夫人便能当上京城舵主。”
两匹马儿互相贴近,亲密地蹭头嗅闻,马背上的两个人凝望彼此,却是迥然不同的静默与克制。
“九夏和三冬认得你,他们是青云眼,是证明与联结,只要他们知道我被你所杀,青云主便会来找你,届时,我能看的东西,你也能看。”
江琮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在平静阐述:“我知道的东西,你也能知道,我背负的任务,自然也落到你身上。匕首、春秋谈……你不是一直在打听这些吗?”
他倾身靠近,擡手撚起她散在肩上的一缕发,口中似喟叹,又似在蛊惑。
“只要杀了我,那些事情你尽可以自己去打探……有了青云会的力量,很多东西都会变得简单。”
那缕发被他用指尖轻绕,而后别进她发髻之间,青年眼神专注,语气和动作俱是温柔。
如果忽略话语内容,倒好像是年青公子向心上人询问喜好,好讨佳人欢心。
泠琅捉住他欲收回的手:“你以为我不敢?”
江琮从容回应:“有什么事是夫人不敢的?”
泠琅毫不躲闪地同他对视:“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就算此时九夏三冬不在,但我事后自然可以提着你的头回去给他们看——”
她猛然贴近他,二人呼吸只在咫尺:“你怎么敢让我知道这个?”
江琮看着她湛然明亮的眼,那只被紧攥住的手微微一动,顺从而亲昵地缠上她掌心。
他低笑着和她十指轻扣:“那夫人要不要动手?”
话音刚落,少女拽着他的手,一个翻转腾挪,已经落到他身前。
她将他按在马背上,一只手尚和他温柔缠绵,一只手却扼在他咽喉边。
江琮没有任何反抗,他便这么被顺利压制,双眼倒映出少女居高临下的身影。
他轻喘着等待她下一步动作。
泠琅和他对峙片刻,终于也笑了起来。
她慢慢倾身:“我不至于这般傻,在有个莫名其妙的和尚随时会出来的情况下和你打架……要杀你,回京城有的是机会。”
江琮喉结滚动了一下,她发丝落在了他脖颈上。
“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夫君是如何当上的分舵主?”
泠琅伸出手,不轻不重地点在他喉结上,“也是这样,将上一任杀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