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僵住,立即转头往身后看去。
层层芦苇之中,赫然立着个身着井天蓝色衣裳的男子。
男子身形颀长,容貌俊雅,手持一柄未打开的折扇,见二人望过来,脸上闪过讶异之色。
“还真是阿琅?”他迟疑道,“你怎会在此?”
泠琅道:“邓前辈,这正是我想问您的话。”
男子微微一笑,手中折扇哗的一声展开,扇面赫然书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玉树临风。
他温声道:“落日见芦草,夏时逢故人。当下正是雁落山风景最好的时候,岂有不来之礼?”
泠琅擡手抱拳:“可是我听沉鹤说,您上个月赌钱输了不少,如今正四处躲着。”
男子笑容不变,将折扇摇得哗哗响:“闲来纵情山水间,不使人间造孽钱。金银不过外物,看淡之后,自然行轻。”
泠琅点点头:“您上次赌输遁走,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男子摇头叹息:“已往之不谏,来者犹可追。阿琅年纪小,待人观物,怎么只局限于以往。”
泠琅由衷道:“邓前辈,一年不见,您说话愈发高妙了。”
男子谦虚道:“不过无所事事,只好饱读终日而已……一年不见,阿琅变化也颇大,竟也开始人约黄昏后,行风花雪月之事了?”
泠琅顿了顿:“什么人约黄昏后,我读书少,听不大懂。”
男子说:“我刚刚看得很清楚,你正要同旁边那个公子嘬嘴。”
泠琅强笑道:“嘬嘴……您误会了,我是瞧着他眼睛里有东西,帮忙吹一吹。”
她偷偷伸手去扯江琮袖子,以作暗示。
江琮颔首:“夫人说得是,之前是我眼睛进了芦絮。”
男子瞪大双眼,折扇也不摇了:“他叫你什么?”
泠琅当即有仰天长啸的冲动,虽然此事原本难以瞒过邓如铁,但忽然被这么拆穿,还是让她十分尴尬不适。
江琮倒从容抱拳行了一礼:“鄙人姓江,西京人士,同阿琅成婚已经半年有余。”
邓如铁说:“好哦!你这丫头,消失一年多,原来是去寻俊俏郎君成婚了?”
泠琅心中一动,将计就计,一把挽起江琮手臂,亲亲昵昵地偎了上去。
她羞赧道:“去年末我在西京偶遇夫君,便如那话本子上说的那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即情难自已,很快就定下来了。”
邓如铁啧声赞叹:“什么俸禄,你还找了个戴官帽的?你今儿个必须好好给我交代了,江湖水深,鱼虾遍地,我可得好生盘问则个。”
泠琅早就料到他必定刨根问底,当下只能维持着甜蜜微笑,半威胁地拖着江琮的手,跟着邓如铁往对岸去了。
邓如铁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全无方才半分从容不迫,井天蓝的风雅长袍被弯起袖口,如随时要下河捕捞一般。
泠琅慢条斯理地缀在后面,同江琮低声说话。
“你可瞧出了这是谁?”
“玉扇公子邓前辈。”
“你可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想盘问于我,看我是不是小鱼小虾,是诓骗你的。”
“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对夫人一片赤诚,天地日月皆可见证,他问什么,我从心而答便可。”
“你最好是!”泠琅恶狠狠道,“先说好,我同你是除夕那晚上认识,我从侯府后门经过,你出来溜达,正巧碰上了美若天仙又冰雪聪明的我……”
江琮轻笑道:“泾川侯世子平日都不会出去溜达,更何况除夕?这编造的不行。”
泠琅灵光一动,想到绿袖曾经用过的形容,她飞快地说:“那就说,我潜入侯府想偷窃,结果发现了熹园中养病的你,瞧你长得合心意,就天天来找你攀谈玩耍。”
“然后呢?”
泠琅觉得这个思路很对,她愈发流利道:“一来二往,你便情难自已,无法割舍,百般要求我留下,我被你诚意所打动,最终同意和你成婚。”
江琮擡手,帮她拂去发丝之中一朵小小的芦絮,他低声道:“这的确符合情理。”
泠琅一锤定音:“就这么办!你扮演一个深居侯府,不谙世事的病弱公子便好,他再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你。”
“但为何需要这样?”江琮忽然发问,“玉扇公子今年已有三十,难道会是夫人的忘年好友?”
泠琅看了他一眼:“他不是我的好友,是我师父的好友,不好生应付难免会有麻烦。”
呼啦啦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残余霞光,落到并肩而望的二人脸上。
江琮深深地凝视她,没有说话。
泠琅微笑:“怎么,夫君不晓得我师父是谁吗?”
江琮轻声:“夫人那时既然有意识,为何要告知于我?”
泠琅哼了一声:“你问得诚心,想说便说了,更何况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好几次见过我使探云三变,难道不是早有所感么?”
她语气坦然,眉目中有满不在乎的轻傲,说完这句便转头望向连绵沼泽,眼波顾盼如流水,偶尔停留在绝佳景致之上。
江琮默不作声地望着少女眼中流转的光,他分不清那是余晖的投射,还是原本就有的碎亮。
她双眼十分漂亮,叫任何人来看,都不会生出不同想法。
像琥珀,但琥珀没有那么灵动,像晨星,但它亮得太过寂寥,至于溪涧湖水之类,它们清澈纯粹太过,少了那份难以捉摸的狡黠。
他不禁失笑,自己竟然会出神去思考,如何形容一个小娘子的眼睛才算恰当。
而糟糕的是,他竟然想不出。
邓如铁在前面嚷嚷:“怎得走这么慢?村口的骡子都要利索些!”
泠琅不服道:“我前几天受了伤,走得慢是正常。”
邓如铁说:“一年不见,竟能被人弄伤得走不动道?我从前就说,动了心的刀客连刀都提不稳,你现在知道了!”
江琮压低声音:“原来这句是邓前辈说的。”
泠琅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金句不问出处,怎么了?”
江琮勾着唇笑,不再说话。
三人绕过了一个小山头,邓如铁豪迈道:“琅丫头,让你瞧瞧我的雁落山别业!”
泠琅惊叹道:“前辈,您本宅都没有,就有别业啦?”
邓如铁两步绕过某巨大山石,并未回复这句话。
片刻后,泠琅果真见到了一幢小楼。
小楼高二层,背靠竹林,面朝清池,楼体由竹所制,走上去嘎吱嘎吱地响,清风送来隐隐竹香,十分有雅趣。
她转了几圈,真心诚意地赞:“这里真不错,一定得花上许多银钱罢?”
邓如铁正在收拾白鱼,闻言头也不擡:“一分钱没花!”
泠琅早有预料,佯讶道:“此话怎讲?”
邓如铁自得道:“我去年打这里过,想着进来讨碗水喝,结果发现楼里躺着个快要病死的人。”
“然后呢?”
“他让我替他去寻个郎中来,我说我手头没有银钱,请不动。他说找到郎中后自然会替我付,我怕他有诈,这么争执几趟,他急病攻心,竟然就这么死了——”
“所以您就鸠占鹊巢,登堂入室了?”
“什么鸠不鸠雀不雀的,那人病死在这里,身边一个亲朋都无,还是我替他收拾装殓,办理后事。如此情分,借住个房子,不算过分吧?”
纵使泠琅知晓邓如铁其人有多么贪财悭吝,听闻了别业始终,还是忍不住摇头感叹。
邓如铁将鱼架在火上,似是才想起来一般:“你们借住的农家?何必去那等地方挤,不如今晚留在这——”
泠琅立即说:“不用了。”
邓如铁说:“你还怕这个?”
泠琅向身边的江琮瞥了一眼,嗔道:“我是怕夫君会怕。”
邓如铁哦了一声,摆出一副相看女婿般的刻薄态度:“年轻人要多练胆,不然出来行走,事事躲在娘子身后,毕竟难看。”
火光中,江琮仍是那副温雅从容之态,他闻言只低头一笑,面上没有半丝赧然。
“让邓前辈见笑了,”青年温声道,“夫人性子强,就算我有心相护,她也定要抢在我身前。她本就习惯事事争先,怎能由我掩了她风光?”
邓如铁沉吟:“如今,有你这般觉悟的年轻郎君倒是少见。”
江琮微笑道:“一切都听凭她说了算,她若欢喜,我便欢喜。”
邓如铁说:“这话我可听见了,阿琅这孩子命苦,自己受了委屈从不愿向他人说明,若今后我听闻江公子待她不好,哼哼——”
他一把展开“玉树临风”折扇:“那就休怪咱家拳脚无眼!”
江琮含笑拱手:“在下素来听闻玉扇公子雅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同传说中一般文采高华,气质卓然。”
邓如铁一喜,当即起身去窖中拿酒,说今晚定要喝上一点,才不负半路知己。
泠琅不知道这半路知己从何而来,她只觉得,江琮的演技的确已到炉火纯青之地步。
什么她若欢喜,我便欢喜,说得那般真挚动人,眼神专注得将她望着,好似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痴情郎君一般!
倘若他身体康健,指不定怎么在西京城里招蜂引蝶,拨弄众贵女芳心。
泠琅冷眼看着他们二人饮酒,自己却一滴没沾。
直到月出东山,篝火凉透,邓如铁已经歪倒在竹编凉椅上鼾声大作了——
江琮才站起,朝她伸出手。
“走罢,夫人。”他于满天星斗下轻声,身上有着淡淡酒味,却并不难闻。
泠琅心中想,邓如铁都不省人事了,你还装模作样给谁看?难道不能各自走夜路?
但鬼使神差地,她望着他带笑的双眼,还是将手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