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支起身,仰头注视青年平静的面容。
她试探地问:“看起来,是问出了些不太好的东西?”
江琮摇头:“不算好,也不算坏。”
“那个人已经死了?”
“嗯。”
“你看起来很累。”
泠琅双眼逐渐黑暗,才发现他唇边也有一点血痕,已经暗沉。
江琮低头笑了一下:“是有一些。”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有种隐忍不发的疲惫,它让泠琅发觉,他好像袒露了一些脆弱。
这很有趣,当你看出了一个人在试图掩饰脆弱,那这份掩饰便变得十分可怜。
泠琅又说了一遍:“你看起来不太好。”
江琮也轻声:“是不太好。”
于是泠琅决定先不问原因,她跪直身体,擡手抚上了青年的脸。
指尖触碰上去,意料之中的微凉。她一点点拂去他唇边暗色痕迹,那果然已经凝固,不太容易被清除。
于是用了点力,指与唇的摩擦,坚决与温柔的对抗,她重复了几个来回,直到痕迹变得浅淡。
在这个过程里,江琮始终没有其他动作,他只深深望着少女的双眼,呼吸洒在她手心,凉而润。
在手指离开时,他却随之微微低头。
像是想多留住一刻似的。
泠琅察觉了这个小动作,她稍微迟疑了一瞬,随即倾身轻拍他发顶。
想了想,她又抚了两下,像安抚一只什么小狗。
疲惫的小狗若被这么抚摸,应该会快活地甩起尾巴,或者扑到对方怀里索求更多。
但这是江琮,所以他沉默着任凭抚弄,只在她收回时,短暂地擡手轻握了片刻。
也只是片刻,他很快便放下,转身离开。
泠琅看着对方折返,他拉过她的手,用什么温热柔软的事物为她擦拭,似乎是浸了热水的绢布。
他轻嗅她指尖,确定那上面已经没有残留的血味后,才放下帐帘,低声道:“睡吧。”
泠琅便躺回去,听着屋外的虫声与水声,陷入莫名的茫然中。
那个梦太过真切,到现在,那沉重冷寂的思绪还充盈在心中,久久不散。
她觉得自己今晚有点怪,江琮也有点怪,两个怪怪的人凑在一起就会发生怪事,譬如说点莫名其妙的话,来点莫名其妙的对视。
泠琅埋在丝被中长叹一气,她大概明白,动情和拿刀有什么矛盾了。她拿了十多年的刀,已经尝尽了趣味,人与刀之间是细水流长的相伴。而她看上江琮不过短短时日,目前处处都是新奇体会。
他装模作样,她就想挑衅,他沉默不语,她就想逗弄,他偶尔展露点脆弱,她就摸摸他头发,像对待一只小狗。
这骤然生出的无穷乐趣,很容易让人贪恋其中啊!泠琅猛然醒悟,心有余悸地觉得情之一字果然够玄妙,怪不得古往今来都被人咏叹苦吟,津津乐道。
满脑子天马行空,她很快便又睡了过去,这回没再做怪梦,而是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第二日,她于微光中苏醒,一个惬意舒畅的懒腰结束后,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又同江琮滚到了一个被窝。
对方半靠在榻上,衣衫乱糟糟地露出锁骨,一动不动地瞧着她,笑意有些凉。
泠琅说:“这般看着我作甚?不会想说,你衣服又是我扯的吧?”
江琮微笑:“不是,是我自己扯的。”
“夫君睡觉怎如此不老实,这可不行,以后要改正。”
“谨遵夫人教诲。”
仿佛昨夜无事发生,那些暗色中的隐秘触碰都不曾有,二人不厌其烦地来往了几句,才各自起身。
一同吃早食的时候,泠琅问了:“我身体已无碍了,何时动身?”
“明日。”
“够爽快,母亲那边你会怎么说?”
“我已经说了。”
泠琅咽下一口粥,意外道:“她老人家这两天十分忙碌,你也成日不见踪影,怎么说上话的?”
江琮放下竹箸:“母亲想开设茶庄,她最近是在忙这个。”
“我知道。”
“我便说,之前在江南之行路过了好些茶园,都是些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不如便为她跑一趟,仔细调查一番。”
“她应允了?”
“应允了,”江琮颔首,“主动让我带夫人去,说……这趟回来你瞧着快活很多,是该多出去走走。”
泠琅微微笑了,她并不意外侯夫人能看出来,这位夫人向来都是表面粗犷,实则细腻的。
心中漫上一丝暖流,她想起今年春末,自以为在酒楼闯了祸,丢了侯府脸面,已经准备好迎接指责,却只得到了毫不作伪的安慰和鼓励。
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让她记了很久很久,说来奇怪,明明见了足够世面,也十分清楚人情冷暖,但当时的她仍旧为此生出被击溃一般的感动。
原因很简单,简单到不值得深究:在那之前,泠琅从来没真正见识过母亲这一角色。
李如海对她的抚养方式更像是朋友,他会讲道理,会唉声叹气地循循善诱,对每一次叛逆进行谈判,和她玩公平公正的竞争游戏,绝无任何偏私。
他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但几乎从未说过关于爱的词句。
那种父母与子女之间,天然的、无需置疑的脉脉温情,他其实从来不曾给予。
于是泠琅便以为,天底下的父母便都是这样,后来她才晓得,李如海有多么难得。
他不打压也不限制,让她充满了说话走路的勇气,泠琅觉得,即使这其中少了点温软,那也无伤大雅。
所以,她头一回领略到,那种毫不讲理的爱护是什么模样时,不受控制地生出感动,其实很正常吧。
听说,生活在戈壁里的人第一次见到下雨都会哭泣,那她李泠琅只在心里流点眼泪,怎么能怪她不争气。
泠琅捧着粥碗,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化成一声长叹。
江琮闻声看过来:“怎么了?”
泠琅又叹:“我在想,做侯夫人的女儿应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江琮目光深静:“也不是不可以。”
泠琅心中一动:“泾川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好奇,毕竟还没见过……”
“父亲他,”江琮停顿片刻,最后评价道,“是一个和母亲截然不同的人。”
“你这么说,我便更好奇了。”
“夫人很快便能自己知晓,我们下回返京,他大概就会归来。”
“哦……”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去鹰栖山的路线,日头升高后,相携着走出,在众人暗中探寻的视线中,扮演了一会儿浓情蜜意,才回到楼中。
江琮照例去水边下他的棋,泠琅照例去无人天井练她的刀。分别之前,江琮忽然叫住了她。
“夫人既然身体已无恙,那今晚便检查一下伤势。”
“好。”
江琮看起来有些迟疑,泠琅耐心等着下文:“怎么了?”
“或许会疼。”
“那没关系,我从来不怕疼。”
“如此便好。”
泠琅点点头,干脆地行了出去,在小楼隐蔽阴暗的天井下练足了刀法。
中午同江琮一起吃饭,生了些龃龉。午后同江琮一起午睡,又有了点口角。
睡醒后同江琮一起下棋,连输五把,最后一把赢得十分莫名,是对方特意放水。
这水放得很不是滋味,像生怕看不出来他在让她一样。棋可输不可辱,泠琅当即掀翻了棋盘,在一地清脆声中扑到对方身上,个中细节,按下不表。
晚间时候,二人在侯夫人面前倒又是相敬如宾,蜜里调油,各自脖颈上的红痕只当做暧昧证据,欲盖弥彰地说是蚊虫所致。
侯夫人便含笑点头:“入秋了还有蚊虫?熹园风水果然不同。”
如此,又殷勤叮嘱了一番路上注意事项,这顿饭才收场。
再晚一些,浴房,水汽氤氲蒸腾,隐隐显出两个人形。
泠琅浸泡在热水中,紧抓着浴桶边缘,全身只裹了条巾布,堪堪遮住胸口和下身,露出一整片后背。
而江琮站在旁边,正俯下身,手指寸寸拂过她柔软肌肤,最终停留在后腰伤疤上。
“要开始了。”他说。
“嗯。”泠琅回应。
“真的会疼。”
“废话真多。”
背后人便不再说话,泠琅闭上眼,听见他打开了什么东西的声音,腾腾热气中弥漫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幽香。
像兰蝎膏,又比它更浓烈,几乎香到熏人。
被泡得松松软软的身体陡然感受到凉意,泠琅抿唇,感觉那只手缓慢推开冰凉膏体。
从后腰,到椎尾,一路抚着向上,点触过蝴蝶骨,最终停留在肩胛,轻轻打着旋。
如此重复了一遍,手指坚韧,香膏顺滑,他在她身体上游弋行走,揉抚的力道缓慢加重。
泠琅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动作立刻停下,江琮低声问:“怎么了?”
“我感觉到了,”泠琅闭着眼道,“是那些旧伤——”
“嗯。”
游鱼再次展开它的探索,路线很明确,从才受过伤的后腰,途径背部或深或浅的伤痕,再到她最脆弱的后颈,轻轻抓挠,像安抚一只不安的猫。
泠琅终于明白他一直强调的疼是什么意思,才来回四五遍,她已经疼得额上冒汗,手指紧扣着,几乎泛白。
“很疼吗?”江琮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停下?”
泠琅咬紧了牙关:“不要。”
于是动作继续,那些隐秘的,当时没有好好处理,现在全被激发出来的陈年旧伤全部袒露在他指下。
每一条经脉,每一寸肌肤都在轻颤,渴望而畏惧着下一次触碰。
第十遍的时候,泠琅下巴抵在浴桶上,发出声闷闷的轻喘。
“现在感觉如何?”江琮的声音有些哑。
泠琅有气无力地说:“已经舒服很多了,夫君好手段。”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手指来到她腰窝,不紧不慢地逡巡。
“若是无用,也不会特意这般了,”他低叹,“夫人身上的伤太多,若不及时处理,日后会很难受。”
泠琅被他弄得有点痒:“我没想过这么多日后。”
江琮淡淡地说:“可我会替你想。”
泠琅不再说话,她原本还想打趣两句久病成良医之类的,却突然没了斗嘴的心情。
她恹恹地趴在桶边上,头发垂落到水中,只觉得身体像一块被揉散了的云,四肢软软地漂着,一点力气都不想有。
江琮不会放过她的变化,他又问了:“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感觉如何,他一晚上都在问感觉如何,简直比那以替人搓澡为营生的伙计还来得殷勤。
泠琅并不介意这种殷勤:“感觉很舒服,夫君真厉害。”
她懒懒地补上一句:“都把我弄没力气了。”
江琮似乎笑了声:“一个月进行八次,便能有极大的改善,只不过出门在即,夫人得委屈一阵。”
“嗯,”泠琅说,“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发现。”
江琮笑意不变:“哦?”
“怪不得夫君经脉异常,却也能催使刀剑,”泠琅仰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睫下全是狡黠的窃喜,“你刚刚用上了内力,是不是?”
“夫人甚聪颖。”
“我听说过一门极其邪诡的功法,嗯,我以为那是谣传,所以一直没想起来——它练成之后可将真气隐埋在腑脏血脉深处,表面上和常人无异,其实内力十分深厚。”
“夫人甚广博。”
“不过啊,这功法玄妙归玄妙,需要付出极大的牺牲,会让人体质异常多病,”少女眨眨眼,“夫君当初学了剑,中毒后又另改路数重新练起,这些年很辛苦罢?”
水汽氤氲了彼此视线,江琮静静地看着,只觉得她的眼睛乌黑湿润,像藏了雾气的小池。
而他是站在池畔流连忘返的旅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
辛不辛苦的,他早就习惯,所以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难以忍受。但她偏偏要问,问他是不是很辛苦,说他看起来不太好。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说的确不太好,的确有些累,这多么可笑。她一问,他便忍不住要讨她的怜惜。
江琮伸手,帮她拂去她鼻尖水珠,在对方不满的皱眉中,又摸了摸她发顶。
“是很辛苦。”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