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下所有杀手一样,寂生耳力很好。十尺距离内落下一根针,都能被他捕捉。
他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因为自己超凡的耳力而饱受痛苦。
七尺,中间隔了庞大树干,断裂的枝条横七竖八地拦着。然而,那些暧昧的喘息,刻意压制的低语,吸吮和舔舐的轻音——
全部落在他耳朵里,避无可避。
泠琅头向后仰着,她感受到青年落在自己脖颈上的吻,轻轻点点,饱含克制的温柔。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一树之隔的另一头有个讨人厌的家伙在听,但她并不在乎,她只在乎江琮真的很会亲吻。
人在醉酒后往往吐露真言,酒力不过是借口,现在泠琅也有充足的借口,在从这荒郊野岭脱身之前,来讨点让她开心的东西。
江琮埋首在她颈间,一寸一寸地吻,从耳后湿润的肌肤,到颈侧柔软敏感的地带。他或吮或啄,唇舌流连而去,必要的时候还用牙尖轻蹭,让她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点小小的声音。
在什么领域该给予什么样的抚慰,他好像无师自通,熟练得惊人。
不就是这个吗,她迷乱地回忆着,她想了这个一路,能忍到现在才得到,已经是很大的委屈。
泠琅下巴蹭着他发顶,感受到湿凉,而落在几寸之外皮肤上的呼吸却滚烫潮热,这反差令她微微晕眩。
就像明明侥幸死里逃生,虎视眈眈的敌人正藏伺在几尺之外,他们却忙碌于于一场无关紧要的亲吻。
这太不应该了,这又太美妙了。
多么快乐的矛盾,她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对方感受到了她的变化,他含住她的锁骨:“冷吗?”
她听见自己声音软得不像话:“还好。”
他垂头,牙齿咬住了她衣领:“那要不要继续?”
泠琅想说什么,但张开嘴,只能发出一声轻吟。
江琮没有再问,他顺着领口吻了下去。
“纵经饮酒,食啖五辛,种种不净,一切诸佛,菩萨金刚,天仙鬼神,不将为过……”
暖烫的气息蔓延至胸口,泠琅的脚趾不自觉收紧。
“设著不净,破弊衣服,一行一住,悉同清净……”
泠琅低喘着,难耐地侧过头,一根斜伸着的树枝擦过脸际,唤回一点清明。
“阿难!若有众生,从无量无数劫来,所有一切轻重罪障,从前世来,未及忏悔……”
泠琅闭上眼,江琮的动作也停顿下来。
“比丘尼,四弃八弃,诵此咒已,如是重业,犹如猛风,吹散沙聚,悉皆灭除,更无毫发!”
另一头的人声越来越大,低沉恭敬,犹如古寺钟磬之音般肃正。
泠琅咳嗽道:“师傅,念什么往生经,还没死人呢。”
寂生置若罔闻,甚至更加专注,好似在煎熬之中突然参悟了什么至高佛理,不念完一套绝不甘心。
泠琅又咳嗽了两声,她还是没什么力气,并且头脑愈发沉重,多了些困倦睡意。
江琮半撑起身体,在有限的空间中垂目注视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泠琅喃喃:“感觉很舒服。”
“我不是问这个。”
“我就想回答这个。”
江琮低声叹,他脸上似乎回了点血色,双眼潋滟又深沉,一动不动地注视她。
泠琅被这样的眼神蛊惑,她扬起下巴,努力去亲他眉心那颗痣。可惜力度没把握好,牙齿磕在上面,引得对方一声轻笑。
寂生的念祷声陡然加大:“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泠琅面朝着树干说:“你刚刚不是在念这个啊?”
寂生说:“有感而发。”
泠琅嗤笑:“那你继续吧。”
寂生却不念,只有微风在山岗上静静地吹,鸟鸣远远传来,悠扬缥缈。
泠琅说:“怎么没了?”
寂生坦然道:“不会念了。”
“你果然是个假和尚。”
“阿弥陀佛,何为真,何为假,何为空?凡比丘者,心中……”
泠琅说:“我不想听你废话,刚刚没听见没?你的棍子在我们手上,不想死的就老实点,不然别逼我……”
她顿了顿,发现自己并不能将他如何的事实:“别逼我逼你!”
寂生默然半晌:“施主想让我如何?”
江琮淡声接过话头:“你受了伤,没有独自逃出去的能力。”
“不错。”
“你一直很惜命,其实并不想有什么冲突。”
“呵呵,你才看出来?”
“如果只为了线索而来,你其实有很多次机会,比如抢先找人带路,比如对那个带路的少年下手,但你没有。所以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目的。”
“……”
“或者说,任务?”江琮平静地说。
寂生忽然笑了声:“你很聪明。”
泠琅听着二人的交锋,努力不让自己陷入昏迷,但收效甚微。她心口鼓动着,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已经很难再维持清醒。
毕竟,当时她离泄洪处最近,湖水积攒了数月,又加上混裹在其中的碎石枯木,随便那么拍上身体,就足以叫常人不省人事。
江琮垂下头,亲昵地蹭了蹭她耳垂,低声道:“睡吧。”
他像在承诺:“有我。”
泠琅慢慢合上了眼。
确认她呼吸均匀后,江琮目光移向另一边:“你的武器在我袖中。”
寂生问道:“然后呢?”
“我若还给你,你可有自救的能力?”
“有。”
“你脱身之后,助我把树木移开,届时我将告知线索。”
“你不怕我拿到武器后直接把你们杀了?”
“所以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江琮冷冷地说,“这个计划对你没有任何害处。”
寂生大笑:“好,给我!”
江琮不多话,寻到枝叶之间的空隙,被树枝压牢了的手臂微微使力,将袖中圆管轻轻一甩——
一道银白弧线,它滑到了另一端。
寂生说:“够痛快。”
传来了布帛破裂的声响,他似乎扯断了什么衣物,因为痛楚,还在微微抽气。
紧接着,树干微微摇晃起来,枝叶颤动着,伴随一声低喝,木料碎裂之声陡然响起。
那一头的树枝被翘起,这一头必然会承担更多重量。
这些重量全部施加在了江琮背上,但他一声不吭,只垂眼注视身下的少女,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急促。
不能再拖了。
那厢,寂生终于斩断最后一处枝干,他抖着酸痛的腿站起,慢慢绕过树木,来到江琮一边。
看清之眼前景象后,僧人忍不住感叹:“你胆子真大——”
“都这样了,还敢把武器交给我?”
他紧盯着被重重禁锢着的二人,很明显,青年挡住了绝大多数压力,那根贯穿了小腿的枝条便是证明。
至于双手,为了护住身下的少女,他始终维持着捍卫姿态,并没有其余动弹空间。
寂生评价:“一个受伤,一个昏迷。我为刀俎,彼为鱼肉。”
江琮擡头同僧人对视,浓黑如墨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警惕或是威胁,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在安静地等待对方做出决定。
杀,还是救。
寂生咬了咬牙。
京城分舵主,残忍狡诈至极,在组织很有声名,当然,如果他不够狡诈,也不敢在皇帝地盘行事。这样的角色,会任凭自己的命运由他人定夺?
如果寂生感觉不出眼前有陷阱,那他就是个傻子。
但能感觉出是一码事,能不能看出,是另一码事。
眼前情况可谓糟糕至极,对方能活动的仅有半个手臂而已,下身被牢牢压制着,更别提那截树枝,如锁链一般限制了行动。
陷阱在哪里?寂生想不住这人还有什么办法反击,那柄剑甚至距此有十步远。即便自己现下腹背皆有重伤,但若动手,必定十成胜算——
他慢慢地举起了长棍,那柄他所珍爱的、冠有以妻子之名的武器,对准地上的人。
直到挥落前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和青年对视,那双幽暗如潭水的眼睛,始终没有别的波澜。
咔嚓——
脆响,但并不是来自于树枝,而是来自人的骨骼。
不是因为僧人的攻击,而是因为骨骼主人的自断。
在被狠狠掼在地上,侧脸陷入泥泞中的时候,寂生心中只有长叹。
他仰面看着江琮,不过短短一瞬,二人的位置有了戏剧性的交换。
现在他躺着,因为伤势的加大而僵硬不能动,而对方手持一根尖利枝条,末端顶在了他咽喉。
寂生朝他身上瞥了一眼:“你这条腿不想要了?”
江琮声音很凉:“那你这条命还想不想要?”
“刚刚我可没打算下杀手。”寂生为自己辩解。
“这是你该庆幸的一点,”枝条往里逼近一寸,江琮说,“不然它不是只抵着你那么简单。”
寂生感叹:“真狠啊。”
他估算了所有可能,却没想到,江琮其实一直没把腿上的伤势当一回事,他随时有舍弃的狠厉,只为给予最后猝不及防的一击。
“现在,告诉我,”江琮轻声,“你真正的目的。”
“不是什么春秋谈,是你真正的目的,那位让你跟着,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