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二人都发现了泠琅的异样,寂生拿起一块部件细细端详:“九节鞭?”
江琮目光落在泠琅手上,那个古体的“绸”字即使几年不见天日,依然深刻显眼。
丰台楼的时候,虽然他一直在剥虾,但该听的一句都没落。陈阿绫所说的那些,顿时浮现出来。
青年略微一顿,他意识到了这是何等巧合,同时也意识到,身边的少女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寂生不知道这个事,他对阿部质疑道:“这件东西是从何而来?”
阿部冷冷地说:“是那个汉人的遗物。”
寂生问:“还有别的东西吗?”
“没有了。”
“我们住在这里,花了黄金和狼皮,那他呆了这么久,凭借的是什么?”
“你问得太多了。”
“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信你?”
“他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我们只想要他的武器。”
寂生说完这句话,江琮擡手往案上一拂,桌面瞬时多出几粒金灿灿的块状物。
他温声:“族长,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
阿部执起一枚黄金,放在牙边咬,看了半晌才道:“他先是教泽布的人武功,如何锻炼内力,酝酿真气。”
这句话明显还有下半截,但他忽然不再说了。
泠琅望着他:“然后呢?”
阿部说:“然后,他身体越来越差,用的药材越来越多,仅仅靠传授武功,不足以再呆在这里——”
“但他还带来了一个女孩,”他说,“你们应该知道她是谁。”
寂生问:“你们要她留在泽布?”
阿部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容:“这是泽布给他们的机会,离开这里,他们根本无法在大山中生存。”
“那他答应了?”
“没有,他们拒绝了,并且试图离开,最后在山中迷路。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断气,而女孩昏迷不醒。”
阿部慢慢地说:“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知恩图报,泽布救下那个女孩,那她理应呆在这里做一些贡献,是不是?”
他紧紧盯着眼前三人,青年神色冷淡,僧人沉默不语,而少女望着别处,好像在走神。
“我突然想起——”阿部说,“那个男人的确还留了别的东西。”
泠琅立即看向他,却正好对上他深不可测的视线:“他教泽布人武功的时候,用带来的纸张画了草图,那些草图有的在我手中,还有一部分被康惹保管。”
“我记得,那纸张的背面本来就记载了一些东西。不知道看到字迹,能不能让你们判定呢?”
江琮道:“那便拿出来看看。”
泠琅道:“我去找康惹,你们留在这里。”
阿部颔首:“他在西边的库房中。”
泠琅略微点头,在起身之前,把那盒散落的九节鞭揣进自己怀里。
“这个东西,我要了。”她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阿部的目光凝在少女背影上,直到她彻底消失,才收回视线。
“跟我来。”他起身推开另一扇门,来到后院一处地窖前,纵身跃入黑暗之中。
江琮和寂生默不作声地走着,谁也没问东西为何放在潮湿的地底,他们顺着木梯一路向下,在一个窄小的石室外停住。
阿部点亮了油灯,稍亮些许,足以让他们看清周遭。
看清之后,寂生先笑了:“这是?”
只见墙面上钉着木条木框,地上散落着绳索,一些痕迹以泼洒的形状布满了半面墙,已经昏沉暗淡。
寂生对这种痕迹太过熟悉,他温声:“这里关过一个人?”
阿部背对着他们,没有说话。
不知何处吹来了风,昏黄烛火微微一晃,遥远的甬道尽头吱嘎一声响,好像有人把地窖门锁住了。
如果还瞧不出对方的意图,那寂生未免太不中用。他瞥了江琮一眼,看对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于是自己也不慌不忙道:“您想做什么?”
阿部负着手:“这里的确关过一个人。”
“那个汉人,不愿意让女孩留在这里,想带着她逃跑,这怎么行?泽布已经很缺年轻女人繁育后代,这里收留了他们,他们却不知好歹。”
寂生平静地说:“所以你之前说他们成功离开,死于迷路,其实是说谎。”
“没错,汉人都是狡猾而贪婪的,比山中的狐貍还讨厌,我不这样说,你们也不会跟过来。”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阿部沉沉道:“我刚刚说过,泽布现在很缺年轻的女人。”
寂生恍然大悟:“你在打我们的人的主意?”
阿部慢慢地笑了:“女人就像财货,若要抢夺财货,当然要把它的主人杀掉!”
高大强壮的男人赫然回首,即使在晦暗的地底,那双昏红发紫的眼睛依旧触目惊心。
寂生心中暗道不好,他往斜后方一滚,下一瞬,方才站立的位置已经轰然碎开一个石坑!
这是普通山民的力量和速度?
阿部大笑着俯身疾冲,右臂肌肉高高隆起,拳风扫过,竟生生剐掉墙上一层石屑。
寂生堪堪躲过这一击,他朝江琮大喊:“这人不对劲,像吃了什么药!”
江琮立在阴影中,注视着交战的二人,他早已发现阿部的古怪,或是说,从踏入这栋小楼开始,他就嗅闻到了某种奇异的气息。
一个以身体为容器,试验过太多药物的人,对世间邪诡之药总会十分敏感。
但有一个问题,从阿部的反应和味道的浓度来看,他并不是因为他们来才服的药。
这是为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出拳的速度,酷烈,狠厉,指关节击碎地砖,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无论是为什么——
寂生已经和阿部过了不下十招,在强横的攻势下竟然略显颓势。
剑尖对准那个塔一般的身影,江琮淡淡地想,必须快点解决掉,然后去找他的女孩,她一定非常非常生气,已经想要杀相当多的人。
生气对身体不好,杀人也其实很无聊,但他至少可以去帮着多砍几个,来哄一哄,让她稍微不那么难过。
同一时刻,泽布村的仓库之外。
泠琅站在康惹面前,也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从阿部的木楼出来,几乎横穿了整个村子才到仓库,一路上,几乎没碰见一个人。
康惹皱起眉头:“练功的纸张?阿部是这么说的?”
泠琅点点头。
康惹思索片刻,眼神落在她面庞,最后道:“跟我来。”
顿了顿,他又说:“把刀放在外面,仓库中不能带武器。”
泠琅依言卸下刀,擡脚跟上,看着他开了锁,进入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室。屋室里全是灰尘,有些呛人,康惹埋头翻找,她耐心地等在一旁张望。
她看见墙角放着几把陈旧的木弓,形制规模比村中其他弓要小些,不由走上前拿起来看。
康惹听到响动回头:“你在做什么?”
泠琅问:“这些弓箭都是好的,为什么放在这里不用?”
康惹冷声答道:“因为这是女人的弓,她们已经用不到了,而男人自然要用更沉重有力的武器。”
泠琅轻声:“所以她们被关进地底之前,其实连弓箭都是能够操纵的?”
康惹顿了顿:“谁告诉你的?”
泠琅当然要说:“蓝古。”
康惹冷笑一声:“果然是他,这个蠢货……”
泠琅忽然问:“你还要找多久?”
康惹盯着她:“再等一等。”
又是这种眼神,毫不掩饰的像在掂量什么物品的眼神,泠琅和他对视,平静地问:“我听到了脚步声。”
康惹竟然微笑起来:“没错。”
库房的门被轰一声推开,三四条人影奔进来,都是村中年轻强壮的男子,他们嬉笑着把泠琅团团围住,那粗黑面庞上的双眼,竟幽幽泛着紫光。
泠琅评判道:“根本没有什么纸张。”
“没错。”
“村里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擒住了她的肩,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肩骨捏碎。
泠琅一动不动,好似认清了形势被震慑住了似的。
康惹满意地笑了:“他们在村口,进行泽布最伟大的仪式。”
“……最伟大的仪式?”
“延续生命的,最伟大的仪式。”
“那是?”
“紫土地和绿长藤是泽布的宝物,它们赐予男人们最强壮的体魄和过人的力量,也能帮助我们诞下优良的后代——”
泠琅盯着他,她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他们是找来地底下的女人进行这所谓仪式,那一定会发现那三具看守者的尸体。
然而,他们对此没有提出质疑,这就说明——
少女的瞳孔骤然紧缩,她想到了一个让她几乎开始颤抖的可能。
康惹愉快地说:“虽然我们不欢迎汉人的血统,但她在泽布养育了这么久,已经被净化,同样拥有大山的力量。”
“阿部的鼻子很灵敏,他能闻到二十步以外的母熊的气味,更能轻易判断人身上的血腥……阿落终于被成年了,整个泽布都在等待这一天,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进行过仪式了。”
“用紫色的土地和绿色的藤蔓,烧炼出属于泽布的灵丹妙药,阿落的仪式会持续一天,而你……”康惹慢悠悠地说,“你也不会等太久。”
那只紧扣着肩膀的手带来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泠琅听见自己在问:“可是,阿落并不在村中。”
康惹大笑:“没有人能在山中躲过泽布人的眼睛,她在踏出村口的那一刻,就被捉起来了——”
他的笑声突兀哑在喉头,因为他看见,少女肩上那只手正在以一个离奇的角度斜飞出去。
手臂从关节处分开,如同枝条离开树干似的颓然脱落,血液喷溅而出,像树的汁液。
仅仅是一瞬间,少女的半张脸已经被鲜红覆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眨也不眨。
康惹站在原地,他除了下意识大叫“她没有刀”,其他什么都来不及做。
感官和动作忽然变得迟钝无比,他过去明明能轻易判断鹰的踪迹,而在这一刻,竟然无法看清对方如何擡手,如何转身,如何捡起地上散落的木弓,狠狠插进敌人的胸膛。
身躯倒地的沉闷声响,刚窜出喉咙就无力再续的愤怒吼叫,以及血液从创口喷射而出的丝丝水声,成了这间静谧仓库的唯一响动。
康惹转身往外逃,可刚跑出几步,便身体一轻。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好像乘坐在什么会飞的器物上,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往前,一切都不再受控——
他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头颅正高高飞起,用最后的目光注视眼前一切。
匍匐在地的同伴的身体,滚落的残肢,铺天盖地的新鲜血液,以及血液中间,那个修罗般的人形。
人形纵跃而去,如鹰一般消失在视线外。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画面。
无尽的风声,几乎贯穿了耳膜。
泠琅眼皮上覆盖了血液,她的心和手指同样颤抖得停不下来,她不明白,才短短半天时间,事情为什么会坏到这个地步。
她几乎在用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在前行,足尖点过屋檐,风撕扯着发丝,血液干涸凝结,但她无暇擦拭。
花椒树,水井,连绵起伏的石墙,心在一下下搏动血液,她的手凉得吓人,有种失重般的恐慌。
村口近了。
那连绵的,诡异的紫色土地,再次于眼前铺陈开来,上面层层叠叠的青绿藤蔓,竟比平时还要茂盛。
浑身浴血的少女提着她的刀,远远地看清了一切。
男人,石像,鲜血,紫色的眼睛,被围在中间的女孩,她光洁的身躯像摆在香案上的祭品。
泠琅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她几乎听不到任何,也想不出任何,秋日的阳光从高处洒落,她只觉得这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天。
她在满地哗然中落入人群,杀戮开始之前,先轻轻捉住了女孩的冰凉的手。
在这样的瞬间,她看着对方木然的双眼,忽然懂得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
刀再快,也有慢上一些的时候,这样的差错,人们往往称之为命运。
少女体会过的人生还很短,她第一次憎恨自己如此迟钝缓慢。这种深重的悔意几乎将她摧毁,她想落泪,可是她觉得连落泪都已是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