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军营时不过是早操时分,黑面正带着士兵在校场上操练,看见了阿麦只远远地点了个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阿麦并不在意,略一点头,然后便把视线投向了校场,默默地注视着那些汗流浃背的士兵们。西泽山一战,第七营损失惨重,原有的人马损失了十之七八,现有的这些士兵大多是战后新招募来的,一部分是从江北其他州县投奔而来,还有些就是乌兰山中的农家子弟。
这些都是南夏的热血男儿,他们现在缺少的只是实战经验而已。阿麦心中默念。
阿麦注视着校场许久不语,身后的张士强也不敢出言打扰,直到看见军需官李少朝从远处往这边而来,这才小声提醒阿麦。
阿麦闻言别过脸来,果然见李少朝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近了才搭讪道:“早啊,大人。”
这显然是没话找话,只看李少朝的神色阿麦就知道他为何来找自己,无非是又想鼓动自己去大营要东西,于是便把视线又重新放回到校场上去,只随意点头道:“早。”
李少朝又笑道:“真是巧,大人,又在这儿碰到您了。”
阿麦心道我每天早上都到这里来看士兵操练,你会真的不知道?心中虽这样想,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还是轻轻点头,“巧。”
见阿麦两次都是这个反应,李少朝面上终有些挂不住了,尴尬地搓了搓手,也学着阿麦的样子,把视线放到校场上那一群赤背的士兵身上。
过了片刻阿麦才转回身来,看着李少朝似笑非笑地问道:“这样就有点不自在了?”
李少朝闻言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嘿嘿笑着。
阿麦又说道:“你家大人我每次去大营打秋风时基本上都是这个待遇,你现在可知道这个滋味如何了?”
李少朝见被阿麦识破了心思,脸上笑得更不好意思了,笑道:“还是大人厉害,卑职这嘴还没张呢,大人就知道要说什么了。大人可别怪我,谁让咱当着这个管家婆呢,可不就是我来这讨人嫌嘛!”
阿麦笑了笑并不搭话,李少朝见阿麦面上并无恼色,又试探地说道:“再说了,张嘴三分利嘛,大人多往大营跑跑,总不见得有什么坏处。何况哪次去没给大人个面子啊,且不说徐先生那里待大人自然是和别人不同的,就连元帅那里……”
李少朝见阿麦瞥向自己,连忙打住了话头,只看着阿麦嘿嘿地笑。阿麦把李少朝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淡淡说道:“还记得陆大人曾说过你为人忠厚、不善言谈,每每军事会议上都极少开口,可现今看来,陆大人可是看错了你,我看你倒是舌头上能开花了。”
李少朝只装作听不懂阿麦的暗讽,笑道:“那不是当队正的时候嘛,要讲兵法阵列,卑职还真是说不出什么来,现在管的都是当家过日子的事,卑职难免会话多一些,管家婆管家婆,不婆婆妈妈哪能叫做婆嘛!”
阿麦被李少朝气得无语,只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李少朝,你行,你少跟我磨叽,我既然说了不去就不去,要去要东西你就自己去,我脸皮薄,已经磨穿了,行吗?”
阿麦说完拂袖就走,连操练都不看了,张士强连忙跟了上去,留下李少朝在后面站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小声念叨:“别急嘛,有话好好说嘛……”
阿麦虽不愿再往商易之那里跑,可惜这世事往往是事与愿违的。八月初,商易之向分布在乌兰山各处的江北军各部发出军令,命各营主将于中秋节前齐集江北军大营。
阿麦的第七营离江北军大营最近,收到消息也就最早。军令到的时候,阿麦正召集营里的几个主要军官开每月例行的军事会议,商讨怎样才能增加新兵实战经验的问题。乌兰山之役后,江北军各部和北漠军队之间虽没有再发生大的战役,可小规模的战争却时有发生,双方互有胜负,总的来说还是江北军占到的便宜多,尤其是唐绍义所统领的骑兵部队,更是让北漠人头疼不已。而阿麦的第七营却由于驻地离江北军大营太近,反而一直没有任何战事,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商易之和徐静有意让第七营休养生息。阿麦心中自然也明白他们的好意,可同时却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样下去对第七营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因为只有经过战场上的洗礼才能让这些新兵成为真正的军人。
传令兵把军令送到阿麦手上,阿麦瞅着手中的军令不由得隐隐皱眉,搞不清商易之下这个军令干吗,难不成他现在还有心思聚齐了大家一起过中秋节?
军令在其他几个军官手中传了一圈,众人的脸上也不禁挂上了些许纳闷,齐齐地看向阿麦。阿麦眉间早已放平,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问传令兵道:“可知道元帅此次因何召集大伙?”
那传令兵也是个机灵人物,见阿麦问,略一思量连忙答道:“小人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朝廷里对各位大人的赏赐下来了。”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面上不禁都透了喜色,早在乌兰山之役之后商易之就把江北军中有功将领的名单上报了朝廷,这都过了大半年,奖赏总算是有了信,大伙心中难免都有些雀跃。倒是阿麦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让人带那传令兵下去好生招待。
待传令兵出去,帐中意外地静了下来。阿麦扫视了一圈,见众人都是一副难掩喜色却又不肯露出来功利之心的模样,心中不禁暗笑。她正要张口说话,却见王七突然站起来说:“别看咱们最近这些日子没打过鞑子,可就凭咱们第七营辗转一千多里引鞑子入乌兰山这一条,大人去了那儿也是头功,少不了露脸。所以大人这次去可不能再和以前一样,只带着张士强一个亲兵爬山翻岭地过去,没得被人看轻了。这回说什么也得讲讲排场,也让其他营部看看咱们第七营的军威。”
众人闻言连忙称是,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该如何在众营之前亮亮军威来,不过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得鲜衣怒马、兵强马壮而已。王七等几个军官越说越是兴奋,唯有军需官李少朝一直沉默着,眨巴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阿麦含笑不语,静静听着,待众人都说得差不多了,才点头说道:“大伙说得都有道理,不过我们第七营在西泽山之战中损失太严重,虽然军中给我们补了不少,可是家底毕竟不比其他兄弟军营。再说我们又是步兵营,营里总共也没有几匹马,不比唐将军的骑兵——”
话刚说到此,一直沉默的李少朝突然出声道:“这个大人请放心,马匹的事情包在卑职身上,大人只需定下人数即可,到时候卑职一定把马都准备好了。”
阿麦十分意外,想不到一向抠门儿的李少朝能说这话,营中马少,有数的几匹马都让阿麦用来组建了斥候队,并没有配给营中的军官,为了起表率作用甚至就连阿麦自己都没有专用的坐骑,李少朝张口就答应给这次去大营的人员配备马匹,这实在让阿麦感到意外。
“还是算了吧,非战时军官不可调用斥候队的马匹,这是营里早就定好的,再说离大营又不算远,翻山过去半天也就到了,要是骑马走大路反而要绕不少冤枉路。”阿麦说道。
“不!得骑马!”李少朝却少有地执拗起来,“这可关系到我第七营的颜面问题,马匹的事情不用大人担心,包在卑职身上,绝对不会征用斥候队的马匹。”
见李少朝把话说得如此圆满,阿麦心中更是疑惑,奇怪李少朝如果不征用斥候队的马匹的话,哪里还能搞来战马。
八月十四日,阿麦命黑面留守大营,带着亲兵张士强及王七等几个军官前往江北军大营。几个人新衣亮甲打扮好了,李少朝的战马还不见影子,直到眼看就要误了时辰、几人等得都上火了,李少朝才派人来传话说坐骑都已备好,请各位大人直接前往军营辕门即可。李少朝如此神秘,让阿麦心中的疑问更大,王七等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几人来到军营辕门处,果见李少朝牵着几匹马已经等在那里,可一见那马,几人顿时愣了。
王七围着那几匹马挨个儿看了个遍,忍不住大声叫道:“我操,老李,你这也好意思叫战马?这匹,还有那匹,毛都掉秃了,怎么出去见人?”王七头次穿得这样光鲜地前去大营,本是一心兴奋,却没想到李少朝拍着胸口打下包票的战马却是这个模样,满心的期待顿时都变成了熊熊的怒火。
看着那几匹或老或瘦的马,阿麦心中也是不悦,见李少朝还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冷笑道:“这就是你给咱们第七营准备的颜面?”
李少朝嘿嘿笑道:“一样骑的,一样骑的。”
阿麦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突然吩咐张士强道:“卸甲!”
张士强一怔,随口问道:“大人,卸甲做什么,不是还要去大营吗?”
阿麦眼睛却看向李少朝,嘿嘿冷笑道:“不卸甲如何来骑你李大人给配的战马?压坏了这马你李大人少不得又要心疼!”
见阿麦都带了怒色,李少朝却似并不害怕,不论众人如何讽刺挖苦也只在一边赔笑。这样一来,倒像是铁拳打在棉包上,软了吧唧,大伙的怨气想撒都撒不出来。想必李少朝也早已猜到众人的反应,所以愣是把这些马藏到最后才敢露出来。现在大伙都已铠甲在身,又急着要走,想不骑都不行了,你总不能穿着几十斤的铠甲去翻山越岭,如若那样,就算不被累死,到了大营也会被人笑死。
事已至此,阿麦也有些服了李少朝,见王七等人还在抱怨,冷声说道:“够了!都上马吧,别辜负了李大人的一片心意!”
李少朝连忙讨好地牵了匹最为壮硕的马到阿麦面前,阿麦冷哼一声,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其他人虽不情愿,可见此也只好纷纷上马。李少朝充耳不闻大伙的抱怨声,笑呵呵地看着众人离去,直到都看不到人影了,这才转身吩咐一边的小兵道:“赶紧,领几个人去搭个新马厩。”
“马厩?”小兵奇道,“麦大人这回能从大营要回战马来?大营里也没有多余的战马啊。”
李少朝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这次不用麦大人要,自然会有人送咱们大人上好的战马!”他见那小兵一脸诧异,又笑骂道,“行了,别问了,等着就知道了。”
小兵满脸疑问地往回走,走了没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问道:“那得搭多大的?”
李少朝想了想,嘿嘿笑道:“大点,怎么也得装得下十匹二十匹的吧。”
再说阿麦和王七等人,骑了李少朝“精心”准备的战马,眼看日头都已偏西还没看到江北军大营的影子。一伙子人都已经饿得是前心贴后背,就连骂骂咧咧抱怨了一路的王七到后来也饿得没话了。
几人骑着马正踢踏踢踏往前慢慢晃悠,突听后面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阿麦等人都回头看去,见十几匹健马由远而近飞驰而来,眨眼工夫就要到了眼前。众人不自觉地都往道路两边让去,刚避到路边那十几骑已在眼前一掠而过,耳边只听得马蹄声又密又急如同惊雷一般,马蹄踏地带起的尘土扑面而来,灰尘之中竟然连人影都没能看清楚。
不过十几个人的骑兵队竟能有如此声势,众人不由都被震得有些愣了。
阿麦正暗自纳闷这是哪营的人马竟然如此张扬,却见其中为首的那一骑突然在不远处猛地停下,他身后的骑士也纷纷跟着勒马,十几个人齐齐地停了下来。那人回身向阿麦处望过来,片刻后才出声喊道:“阿麦?”
阿麦闻声略怔,就见那人又掉转马头跑到自己马前勒住了坐骑,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叫道:“阿麦。”
“唐大哥!”阿麦又惊又喜,没想到来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唐绍义。
唐绍义身穿战袍戴盔披甲,黝黑的面庞上难掩意气,向阿麦笑道:“刚才过去时晃了一眼觉得像你,没想到果然是你。”
阿麦笑道:“唐大哥还能晃了一眼,你刚才过去时我可是连你人影都没能看清楚。”
唐绍义闻言咧嘴笑笑,解释道:“看天色不早了,所以跑得有些急。”
阿麦这行人中,张士强、王七等人是早就认识唐绍义的,其余不认识的听闻他竟然是江北军的骑兵主将唐绍义,也纷纷上来见礼。唐绍义一一还了礼,又冲着张士强笑道:“张二蛋吧?可是显高了不少。”
张士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麦笑着说道:“他已经改了名字,叫张士强,现在是我的亲兵队长。”
“张士强,嗯,好名字。”唐绍义赞道,又转头冲阿麦说道,“前面还有你认识的人,你可猜不到是谁。”
阿麦奇道:“是谁?”说着便向等在前面的那些骑士望过去,见其中一人策马越众而出也往这边驰来,到了近前冲阿麦笑着招呼道:“麦将军。”
“张大哥!你怎么会——”
张生知阿麦要问什么,只是笑道:“我现在已是唐将军手下的一名骑兵校尉,想不到吧?”
阿麦摇头,乌兰山之战中,张生为救阿麦被常钰青挑落下马,混乱之中又被战马踩断了腿骨,后来伤虽好了可却落下了个跛脚,阿麦只道他会因此退出军中,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唐绍义身边看到他。
“是我自己向元帅要求到唐将军手下做骑兵的,幸好唐将军不嫌弃我这个跛脚。”
“幸好没有嫌弃,”唐绍义笑道,“不然哪里能求得这样一员悍将,现如今草原上谁人不知我军中有个拼命张郎?男人恨他恨得要死,女人却爱他爱得要死。”
众人哄然而笑,张生只是含笑不语,待众人都笑过了才提醒唐绍义道:“将军,时辰不早了,我看你和麦将军不如边走边聊。”
唐绍义点头,阿麦也连忙称是。唐绍义策了马和阿麦并缰而行,张生却故意落后了一步,和王七等人随意闲谈起来。
阿麦和唐绍义自乌兰山一战后就再没见过面,阿麦被商易之留在大营近处休养生息,唐绍义被放出去带领着骑兵部队转战西胡草原和江中平原。只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他就闯出了名头,不但成为悬在北漠陈起大军腰腹上的一把锋利的匕首,而且还成了扎在西胡单于心头上的一根利刺。只因北漠常钰青偷袭靖阳边军时曾借道西胡东境而过,这便让唐绍义有了借口报复。他时不时地就去西胡的小部落劫掠一番,等西胡再集结好各部的军队而来时,他却又已经横穿乌兰山脉到了豫北地区,出人意料地偷袭了北漠军的某个分部。这种看似有些无赖的打法让唐绍义掠得了大量的财物和战马,使原本不足三千人的骑兵部队很快就扩张到了近万人,一跃成为江北军中的第一主力部队。
阿麦和唐绍义两人边行边谈,由于阿麦这边的马匹跑不起来,唐绍义那边只好放缰缓行,直到天黑时分众人才到了江北军大营。负责接待的军士把众人迎进大营,阿麦吩咐手下的军官随人去吃饭休息,自己却和唐绍义先去见江北军元帅商易之。
两人刚走到商易之居住的小院外,商易之已经得到消息迎出了院门。阿麦只一看商易之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就知道他不是来迎自己的,于是便很自觉地慢了半步落在唐绍义身后。果不出她所料,商易之见唐绍义欲单膝跪下行礼,连忙向前抢了两步满面笑容地托起唐绍义,而她这边都跪下把礼行全了才换来商易之随口的一句,“免礼吧。”
阿麦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分量无法和唐绍义比,所以并不在意,抬头见后面跟出院门的徐静正眯缝着小眼睛笑着看自己,又老老实实地向他行了个军礼。
徐静笑着问阿麦道:“你的那些新兵练得如何了?”
阿麦答道:“黑面正在教他们步射。”
徐静点了点头,故意拉长了声音说道:“哦,原来如此,难怪这几个月不见你带着你那些新兵练腿脚了,你这些时日不来大营,老夫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阿麦知徐静是故意取笑,只是不好意思地笑,并不答话。
徐静又上下打量了下她,随口笑道:“像是壮实了不少,可见你们第七营生活不错啊。”
阿麦脸上笑容一僵,面上不禁露了些尴尬之色。
商易之本和唐绍义走在前面,闻言也回头扫了阿麦一眼,视线滑过阿麦胸前时表情微怔了下,随即便又闪开了视线。阿麦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面上一红,下意识地微微含胸。
也许是最近半年生活比以前安逸了太多,她那原本并不明显的女性特征在这半年突然就蓬勃发展了起来,阿麦心中虽然着急却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把裹胸缠得越来越紧,可即便这样,胸口也不像以前那样一马平川。如若阿麦是个身材粗壮的汉子,就算有这样的胸部人家倒也不会觉得如何,可她偏偏身材高挑瘦削,这样的身材有着这样发达的“胸肌”着实惹眼了些。为了不让胸部显得这样突兀,阿麦无奈之下只好把腰腹也都垫上衣物缠了起来,起码这样看起来让人觉得她是粗壮了些,而不只是胸肌发达。
商易之移开视线后面不改色地回过头去继续问唐绍义一些军中的情况,阿麦脸上却仍有些不自在,不禁恼恨徐静这老匹夫故意给她难堪。其实阿麦这次却错怪了徐静,徐静人虽然老谋深算,也早已识穿阿麦的女子身份,可在这种事情上却知之甚少,只当阿麦是胖了些,压根儿没往别处想。商易之却不同,想当初在京城里也曾是有名的风流公子,眼光何等毒辣,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徐静那里尚不知自己话里的问题,犹自说道:“不过你这安逸日子也该到头了。”
阿麦见徐静终于转开话题,忙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徐静笑道:“你们第七营足足养了半年了,也该出去练一练了。”他见阿麦仍是面露不解之色,神秘地笑了笑,瞥一眼走在前面的商易之,压低声音向阿麦说道,“你且等着,元帅这回对你们第七营早有安排。”
阿麦欲再细问,徐静却再不肯透露什么,她只好忍住了心中的疑问,跟在徐静身后进入屋中。
商易之和唐绍义已站在沙盘前讨论着骑兵部队下一步的军事计划,徐静也走过去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时不时地捋着胡子轻轻点头。阿麦为避嫌并未凑前,眼光在房中转了一圈后便落到了旁边书案上。
商易之无意间抬头,恰好看到阿麦正在盯着自己的书案愣神,不由得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见不过是一本扣着的《靖国公北征实录》,自己闲暇时翻看的,军中十分常见的一本兵书,没想到会让阿麦看得如此专注。
徐静瞥见商易之看阿麦,捋着胡子了然地笑了笑,冲阿麦笑道:“阿麦,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过来听听。”
谁知阿麦却如同充耳不闻,仍出神地盯着书案。
徐静只得又放大了声音叫道:“阿麦!”
这一次阿麦猛地惊醒,却没能听清徐静之前喊她做什么,只好回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徐静。徐静等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阿麦的眼睛中如此真切地透露出茫然的神色,心中都不觉有些诧异,一时间三人都瞅着阿麦,谁都没有开口。
唐绍义首先反应过来,笑着替她解围道:“徐先生叫你过来一起听听。”阿麦连忙应了一声,走到沙盘旁垂手站在唐绍义一旁。对面的商易之只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指着沙盘上一处继续问唐绍义道:“你打算这一次从这里穿过?”
唐绍义点头道:“是,末将已经派人探查清楚,这里有条狭长的山谷,被当地人称为‘棒槌沟’,东宽西窄,最为狭窄处只容两骑并行。虽然从这里通过后还要转向南,多走三百多里,不过安全性却要高得多。”他又指着另一处说道,“上次偷袭鞑子豫南跑马川兵营是穿秦山谷口而过,完全是欺陈起自负,想不到我们会用他自己的招数。这一次如若还要从这里通过,怕是陈起早已有所准备,所以末将就想这一次不如走这棒槌沟。”
商易之低头看着沙盘沉思不语,倒是徐静问道:“唐将军是否想过棒槌沟如此地形,如若那陈起在此处设伏,则我军危矣。”
唐绍义答道:“先生不必担忧,一是此处极为隐秘,若不是我军中有当地来的士兵也不会知道还可以经此处穿过乌兰山脉。二是我军刚刚偷袭过一次鞑子设在跑马川的兵营,他们必然想不到我们还敢再次袭击那里。而且根据探子的回报,鞑子跑马川兵营被袭后,陈起反而把给周志忍筹备的粮草从卧牛镇偷偷转移到了此处,可见他也不会认为我们还会去跑马川。”
一席话说得徐静微微颔首,可商易之却依旧沉默。唐绍义见商易之始终没有表示,忍不住问道:“元帅如何看?”
商易之想了一下这才答道:“如若我是陈起,当会在棒槌沟设伏。”他抬头见唐绍义等人都看着自己,又解释道,“北漠皇帝正在豫州,上次绍义偷袭了跑马川就已经让陈起面上很是无光,他必然会加倍小心,尤其是这些粮草是他给周志忍攻泰兴备下的,更是不容有失。他已经吃过你一次亏,必然会细查所有能从西胡草原去往江中平原的道路,而且不论是跑马川还是卧牛镇都会有重兵把守。”
商易之的一席话说得唐绍义和徐静都沉默了,细一思量也觉有理。唐绍义浓眉微皱,又凝视了沙盘片刻,抬头问商易之道:“这么说我们就没法动这批粮草了?”
商易之缓缓摇头,“不,动得。”
徐静也捋着胡须轻笑道:“不错,动得。周志忍领了大军围困泰兴,鞑子皇帝又坐镇豫州,这两处都极占兵力,再加上常家领兵东进,又分去不少。陈起手中兵力有限,不可能在每个地方都重兵把守,所以不论是秦山谷口、棒槌沟,还是跑马川、卧牛镇,必然都是一虚一实,我们只要能看穿他的虚实,一切都好说。”
“那先生觉得谁虚谁实?”唐绍义忍不住问道。
徐静含笑看了商易之一眼,答道:“老夫的看法和元帅相同,陈起此人自负多疑,善用疑兵,应是秦山谷口为虚棒槌沟为实,伏兵很可能就在棒槌沟,而粮草却依旧放在了卧牛镇,说是转移到了跑马川不过是给我们耍的花枪,转移过去的怕不是粮草而是伏兵。”
徐静说完又转头看向阿麦,问道:“阿麦,你认为呢?”
阿麦想不到徐静会问到她头上,微微一愣后才答道:“阿麦猜不透。”
徐静知是阿麦圆滑,笑了笑又问道:“如若你是唐将军,你会如何?”
阿麦见徐静仍然追问,又见商易之和唐绍义二人都看向自己,略一思量后说道:“那我还是走棒槌沟,偷袭跑马川。”
商易之追问道:“为何?”
阿麦答道:“我既然猜不透陈起的心思,那干脆就只管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既然探到了棒槌沟这条路无人知晓,自然要走棒槌沟。探子既然报来陈起把粮草转移到跑马川的消息,那我就去偷袭跑马川了。”她见他三人仍是注视自己,又接着说道,“这就像是两个人猜拳,石头剪子布你总得出一样,如果非要猜出对方出什么的话那转的弯可就多了,转转反而把自己转糊涂了,还不如自己想出什么就出什么。”
商易之等人俱是一愣,细一琢磨阿麦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可是又觉得如若只凭个人感觉行事就像赌博一般,太过冒险。
其实,阿麦的这种做法倒不是赌博,而是基于她对陈起十分熟悉的基础上做出的推断。他们曾朝夕相处八年,对于陈起的脾性,这些人中怕是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徐静所言不错,陈起极其自负,如若是他来偷袭的话,必然会极大胆地走秦山谷口,所以他也会猜测唐绍义也会如此,如此一来他重兵防守的就会是秦山谷口。阿麦又深知陈起心思缜密,考虑事情总喜欢比别人更深一步,对待他这样的人,心思简单反而成了上策。
阿麦虽然说得简单,心中早已把其中曲折都想透了,不过如若想要和这三人说清楚,必然就要牵扯出她和陈起的往事,所以见那三人都沉默不语,也不再多说,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几人都还在沉思,门外有侍卫禀报已把晚饭备好,商易之这才笑道:“只顾着拉着绍义谈论这些,却忘了绍义是远道而来。今天就说到这里,吃过晚饭先去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们再细说。”
侍卫把酒菜抬入屋内,阿麦曾给商易之做过一阵子的亲卫,这样的活也没少做,于是习惯性地站起来帮忙摆酒布菜。唐绍义见她如此一时有些迟疑,正要立起却被徐静偷偷扯住了衣袖,见徐静笑着冲他微微摇头,果然就听商易之说道:“阿麦,你且坐下,让他们摆即可。你现在是我一营主将,不是我身边的亲卫,用不着你来伺候。”
阿麦闻言坐下,心中却暗道你如若真把我当一营主将,为何对我还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我也没见你对其他的主将这个态度啊。
晚饭有酒有菜倒也丰富,不过因桌上有商易之,阿麦虽饿却不敢放开吃。唐绍义能饮,却又不好和商易之、徐静敞开了喝,所以一顿饭吃得很是平淡。
晚饭过后,唐绍义和阿麦告辞出来。出了院门,唐绍义见左右无人,问阿麦道:“没吃饱吧?”
阿麦不避讳唐绍义,摸着肚子笑道:“嗯,守着元帅和徐先生吃饭,觉得筷子都沉。”
唐绍义听了低声笑道:“我早就看出来了,陪着长官吃饭本来就是煎熬。走,去我那里,咱们再好好地喝一场。”睡美人
阿麦有些迟疑,“不好吧,刚从元帅这里吃了的,要是被元帅知道了怕是要挑理的。还是算了吧,我回去让他们随便找些东西来垫垫肚子就行,大哥也赶了多日的路了,回去早点歇着吧。明日军中必定还会有晚宴,到时候我们兄弟再好好喝一场。”伊豆的舞女
唐绍义却笑道:“我有法子,你先在这等我一会儿。”说着不等阿麦答应就大步离开。大唐狄公案
阿麦不知唐绍义想到了什么法子,只得在原处等着。一会儿工夫唐绍义就回来了,手中还多了个大大的皮囊。阿麦疑惑地看唐绍义,唐绍义却笑而不语,只用手推了推阿麦的肩膀,说道:“走,我们去营外。”
阿麦半信半疑地跟着唐绍义往营外走,两人转到大营后的一处山坡上,唐绍义把手中的皮囊往地上一丢,笑道:“今天我们兄弟就提前在这里过中秋。”
阿麦这时已是猜到那皮囊中定然装了酒肉,上前毫不客气地解开皮囊拿出里面的肉干和酒囊,自己先尝了块肉干,又顺手把酒囊扔给唐绍义,笑道:“好,那小弟我就不客气了。”
唐绍义接过酒囊大大地喝了口酒,然后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半空中的明月叹道:“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阿麦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道:“大哥,今天还不是中秋呢,只听说过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还没听说十五的月亮十四圆的呢。”
唐绍义却没笑,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圆,比我们在汉堡的那夜圆多了。”
一提到汉堡的那夜,阿麦脸上的笑容也一下子散了下去,脑中又浮现出那如同地狱一般的汉堡城,火光血光、哭声喊声……还有那根本就没有月亮的夜空。
“也不知秀儿现在如何?”阿麦问道。
“我曾让人查访过,还在石达春的城守府里,好在石达春还算有些良心,没把小公子和徐姑娘交给鞑子。我原本想过把他们偷偷接出来,可咱们现在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人,让他们两个跟着咱们还不如就留在豫州的城守府里安全些。”
阿麦点头道:“的确,在那里也好。”
唐绍义往口中倒了一大口酒,又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我现在看着天上这月亮就如同做梦一般。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汉堡,和一帮兄弟们喝酒,可如今那帮兄弟就只剩我一个,其他的都没了,尸骨埋在哪里都不知道。阿麦……”唐绍义转头看阿麦,“你说这会不会只是个梦?你,徐姑娘,还有这江北军大营都只是梦里的,会不会等明天我酒醒的时候,我还只是汉堡城里的一个小小校尉,那帮兄弟们还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眼前?”
阿麦心中也是伤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唐绍义怆然地笑笑,把酒囊丢给阿麦,“你能喝酒,我看得出来。”
阿麦笑了笑,也学着唐绍义的样子仰头把酒倒人口中,喝了一通后才停下来,颇为自豪地说道:“那是,我家可是专门酿酒的,我爹酿的酒那是我们镇上的一绝。”
“我爹是个秀才,”唐绍义笑道,“做梦都想让我能考个状元什么的光耀门楣,可惜我偏偏背不下书去,后来干脆就偷着跑出来参军了,现在他怕是还不肯认我这个儿子呢。你呢,阿麦?为什么一个人去汉堡?”
阿麦沉默良久,唐绍义见她如此知她必然有不愿人知的往事,便转开话题说道:“尝着这酒如何?这可是草原上有名的烈酒。”
“他们都死了,”阿麦却突然说道,“已经死了五年了。”
唐绍义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阿麦身旁,用手大力按了按她的肩膀。阿麦却抬脸冲着他笑,“我这个梦是不是比你做得久多了?”
“今天咱们不在这里说这个,过节就得喝酒!”唐绍义大声说道。
“好,喝酒。”阿麦爽快说道。
两人对月痛饮,草原上的酒烈,两人又都喝得快,饶是唐绍义善饮也已是带了醉意,阿麦更别说,她早已没有了平日里的谨慎小心,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一边举着酒囊,一边大声地念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对……”唐绍义坐在地上喊道,“你喝多了,数错了。”
阿麦醉眼惺忪地看他,然后又认真地数了数地上的影子,哈哈大笑,“嗯,是不对,应该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四人。”
阿麦与唐绍义两人喝得极多,到最后都醉倒在地上,两人抵背而坐击剑放歌,阿麦嗓音喑哑,每每唱到高处便会突然没了动静,唐绍义便笑她道:“瞧你这哑巴嗓子,平日里听着还行,一到真章上就不行了吧!”
阿麦的脸早已喝得通红,争辩道:“我以前也不是没有清脆好听过。”
唐绍义哪里肯信,阿麦见他不信耿直了脖子欲再反驳,谁知却又突然打住了,只是沉默地喝起酒来。
阿麦回到自己房中时已是半夜时分,张士强仍点着油灯坐在房中等她,见她回来忙迎了上来。
“先不忙别的,去帮我倒杯茶来。”阿麦在椅子上坐下,捏着太阳穴说道。
张士强连忙倒了杯茶端过来,问道:“大人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和唐将军去喝酒了。”阿麦接过茶杯一口气喝干,放茶杯时却看到桌上多了本《靖国公北征实录》,不由得一愣,问张士强道,“哪里来的?”
“是元帅送过来的。”张士强答道。
“元帅?他来过这里?”阿麦惊问道。
“元帅晚上来过这里,我说要出去找你,元帅没让,只留下这本书就走了。”
阿麦拿起书来翻看,心中讶异商易之为何专门给她送来这本书,只是因为她曾在他那里留意过此书,还是说他发现了什么?阿麦一时心思百转,只觉得本就有些昏沉的头更疼了起来。
张士强见阿麦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也紧张起来,问阿麦道:“大人,出了什么事?元帅送这书还有别的意思吗?”
阿麦自己也不知道商易之送这书来是什么意思,又怎么来回答他的问题,再说她又不愿和张士强说太多,勉强笑道:“没事,这书是我今天在元帅那里翻看的,想是元帅希望我多学习些兵法吧。”
张士强不解,“那这是好事啊,大人为何还——”
“我只是怕和唐将军私下饮酒会惹元帅不悦,毕竟这算是违反军纪的事情。”阿麦打断张士强,又说道,“再者说部下私交过密总会惹长官不喜,这是常理。”
见张士强仍是一脸担心模样,阿麦笑道:“没事,咱们元帅不是心窄之人,别担心了,快去睡吧,明日还有得忙呢。”
听阿麦如此说,张士强这才将信将疑地离去。
阿麦也懒得脱衣,只和衣往床上一躺,但想要入睡谈何容易,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眼见着窗外已蒙蒙发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只听得张士强在外面把门拍得砰砰作响,喊道:“大人,大人!”阿麦从床上爬起身来去开门,脚一沾地就觉得一阵眩晕,一下子又坐回到了床上,只觉头痛欲裂,反比昨夜时更重了三分。
张士强只当阿麦还在沉睡,还在外面拍着门,“大人,该起了,元帅命各营人马齐聚校场呢。”
王七等人早已披挂整齐等在院中,见阿麦久无动静,王七忍不住问张士强道:“大人怎么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旁边另外一名军官横王七一眼道:“胡说,大人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几人正低声嘀咕阿麦已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众人见她果然面色苍白心中都有些诧异,唯有张士强知道她是昨日饮酒太多,想要问她是否需要他去寻些醒酒的东西来,却又怕别人知道她私下和唐绍义纵酒,只得把话压在了舌下。
阿麦见众人都在等自己,歉意地笑道:“可能是昨夜受了些风,睡得沉了些,让大伙久等了,实在抱歉。”
这世上哪里有长官对自己说抱歉的道理,众人听她如此说都道无妨,有几个周全的还上前问阿麦现在如何,是否需要找个郎中来。阿麦推说不用,见时辰已晚忙领着众人往校场赶,一路上大伙都走得匆忙,可到达校场时还是晚了些,虽然没有误了时辰,可却成了最后到的一营军官。
阿麦不敢多说,只低着头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商易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回身去对前来宣旨的官员说道:“请大人宣旨吧。”
那官员展开圣旨开始宣读,阿麦凝神听着,只觉得言辞晦涩难懂,听了半天也只懂了个大概。待圣旨宣读完毕,商易之领着众人谢恩,然后又派人送那官员先行去休息,这才转回身来面对众人。
阿麦见商易之眼神扫过众人之后便往自己身上投了过来,忙心虚地避过他的视线,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果然就听商易之寒声说道:“来人,将第七营主将麦穗拉下去鞭责二百!”
在场的军官闻言都是一愣,唐绍义反应过来后就要出列,却被身边的张生死死拉住胳膊。众人还在发愣,两个军士已上前架了阿麦要走。唐绍义见此,再不顾张生的暗示,一把甩开他的手臂,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说道:“请元帅饶过麦将军。”
其他军官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跟在后面求情。商易之看一眼垂头不语的阿麦,对众人冷笑道:“还要饶过?慢军当斩,只鞭二百已是饶她,你们还要我如何饶她?”
众人听后,均是一愣。
第七营的其他军官因官阶低微本在后面,这时也走上前来,齐刷刷在阿麦身后跪下,喊道:“麦将军迟到只因我等,我等愿替麦将军受罚。”
商易之面上笑容更冷,说道:“本就少不了你们的,不过既然你们愿意替她受罚,那我就成全你们。来人,全部拉下去鞭责四百,把他家将军的也一起打了。”他说着又看向阿麦,吩咐军士道,“把麦将军放开,让她去监督施刑。”
架着阿麦的那两名军士退下,阿麦这才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了商易之片刻,然后平静地说道:“末将犯法何须部下来顶,再说他们迟到均因我睡过了头,责罚理应我来受。我营中在此一共五人,算上末将的一共是一千二百鞭,末将领了。”
各营将领听阿麦如此说均是大惊,鞭责虽然是示辱之用的轻刑,可这一千二百鞭要是打下来,铁人也会被打烂了,何况血肉之躯?就算行刑者手下留情能留你一口气在,这人身上可是连一块好皮肉也不会有了。众人皆知阿麦乃是商易之的亲卫出身,又和军师徐静的关系非比寻常,向来深得商易之和徐静的青睐,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商易之竟然只因她是最后一个到就要鞭责于她,而她更是发犟,自己要领一千二百鞭。
商易之怒极而笑,望着阿麦道:“好,好,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元帅!”唐绍义膝行两步,抬头说道,“元帅,麦将军只是晚到并非误了时辰迟到,况且是昨夜——”
“唐将军!”阿麦出声喝道,“我第七营的事情与唐将军何干?”
“阿麦!”唐绍义叫道,转头又求商易之道,“元帅,打不得!”
众人也忙跪下替阿麦求情,校场之上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得到消息赶来的徐静看到的就是这个混乱场面。
徐静虽然名为军师,实际上却只是商易之的幕僚,并无军衔,所以今天也乐得躲个清静,并没有前来校场。谁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听人来报说商易之要鞭责阿麦。徐静开始只道是商易之吓唬阿麦,所以也并未着急,只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往校场走,还没走到半路又迎面撞上了赶来报信的小侍卫,这才知道商易之是真发了火,不但是真要打阿麦,还要鞭责一千二百鞭。徐静乍听这数一愣,心道这真要打了,且不说阿麦的身份要露馅,性命怕是都保不住了。徐静这才赶紧一溜儿小跑地往校场赶,来到校场正好看见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阿麦被两个军士架着正要往外面拖。
“元帅,打不得!”徐静急忙喊道。
商易之见是徐静来了,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叫了徐静一声“徐先生”,然后才压着怒气问道:“她坏我军法,如何打不得?”
徐静见商易之如此问,心中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如果商易之真想打死阿麦的话,绝不会如此接他的话,他既然这样问了,明摆着就是想让自己给他个台阶下。只是不知这阿麦如何惹了他,又让他无法下台才会惹他如此发怒。
徐静心神既定,便轻捋着胡须微笑道:“不是打不得,而是一千二百鞭打不得。”
“先生此话怎讲?”商易之问道。
徐静看一眼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的阿麦,又扫一眼跪在地上急切看着自己的唐绍义等人,含笑说道:“麦将军有错,自然打得她的二百鞭,但是她营中部下的鞭子却不能由她来替。军法非同儿戏,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怎容他人来替?如若这样,那以后他人犯法如何处置,是否也能找人来替?长官可以替部下挨鞭子,那么部下是否可以替长官掉脑袋?如此下去,置军法威严于何地?”
商易之沉默不语,徐静见此又转向跪在地上的王七等人,问道:“老夫这样说你等可是服气?”
“服气,服气,我等心服口服。”王七等人连忙答道,“我等愿领二百鞭责。”
徐静微笑,转身又看向商易之,“元帅意下如何?”
商易之瞥一眼阿麦,缓和了语气说道:“先生言之有理。”
“既然如此,麦将军违反军纪理应受鞭责二百。不过&&”徐静停顿了下,接着说道,“老夫昨夜见过麦将军,麦将军的确是因身体不适才会来晚,元帅可否容老夫替她求个情,这二百鞭暂且记下,等她身体好了再责。”
徐静说完笑着看向阿麦,等着阿麦的反应。阿麦心思何等机敏,当然看出徐静这是让自己赶紧向商易之说句软话求饶,但不知为何,或许是这些年来她已经跪了太多次,她这一刻一点也不想向商易之跪地求饶,哪怕是用鞭子打死了她也不肯服软。
商易之冷冷地看着阿麦,等着她的反应。
阿麦抬眼和他对视,丝毫不肯避让。
见两人如此模样,徐静正奇怪间,就听阿麦淡淡说道:“末将谢过先生好意。不过部下因我受责,我怎能独善其身?末将身体已无碍,愿与他们一起受这二百鞭责。”
此话一出,连徐静也怔住了。商易之眼中寒意暴涨,面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来,轻声说道:“那好,既然麦将军身体无恙,那就施刑吧。”
军士架了阿麦等人就走,唐绍义心急如焚,见状还欲替阿麦求情,不料想却被徐静按住了,“唐将军不可。”徐静轻声说道,又冲着张生使了个眼色,张生微微点头,悄悄地往后面退去,可只刚退了两步就听商易之厉声喝道:“张生站住!”
军中鞭刑,受刑者须赤裸上身,双臂吊起,不过因阿麦身为一营主将,所以只卸了她的盔甲,并未脱衣。阿麦走上刑台,望了望两侧的绳索,转头对两边的军士说道:“不用缚了,我不躲就是。”
这些军士均听说过阿麦的名头,也不愿过分得罪于她,见此倒不强求。阿麦回身看一眼那执鞭的军士,问道:“听说你们使鞭精准,有种手法就是能打得人皮开肉绽却衣物无损,可是如此?”
那军士不知阿麦为何如此问,只得点头。
阿麦轻笑道:“军中物资匮乏,还请你留得我这身袍子完整,不知可否?”
那军士一愣,他执鞭刑多年,不是没见过上了刑台面不改色的硬角色,却还真没见过像阿麦这样谈笑风生,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别毁了身上衣物的。
见那军士点头,阿麦转回身去伸手抓住两边的绳索在手腕上绕了几圈,说道:“开始吧。”
执鞭军士告了声得罪便开始挥鞭。那鞭子乃是熟牛皮所制,阿麦再怎么狠决也是个女人,不比军中汉子的皮糙肉厚,只几鞭下去就让阿麦面上变了颜色,可她偏偏不肯向商易之示弱,只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肯呻吟一声。那军士见她如此硬气,心中也有些佩服,手下的劲头不禁略收了些,可即便这样,等挨到五十多鞭的时候,阿麦背后已透出血迹来。
唐绍义哪里还看得下去,一急之下冲过来挡在了阿麦身后。执鞭的军士见状只得停下了手,为难地看着唐绍义,叫道:“唐将军,请不要让小的为难。”
唐绍义怒道:“我又没有抓住你的手,你尽管打便是。”
执鞭军士知唐绍义是军中新贵,哪里敢打他,只好停下手站在那里。正僵持间,就听阿麦轻声唤唐绍义,唐绍义连忙转到她面前,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唇瓣已被咬得渗出血来。
“唐大哥,”阿麦轻唤,深吸了几口凉气才攒出些气力来苦笑道,“你还不明白吗?你越是护我,我挨的鞭子越多。”她见唐绍义明显一愣,只得强忍着背后火烧般的疼痛,解释道,“大哥又不是不知军中忌讳军官私交过密,何苦这样,二百鞭子又打不死我,只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挨挨也就过去了,大哥还是让开吧,让他们早些打完了我,我也好少受些疼痛。”
唐绍义咬牙不语,却也不再坚持,默默闪身走到一旁,只眼看着阿麦受刑。
阿麦微微一笑,抬头间,不远处的商易之还看向自己这里,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又大了些。身后的军士又开始挥动鞭子,阿麦本以为打到一定程度也就不觉得疼了,谁知每一鞭落下去都似抽到了心上,让人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蜷起来。阿麦心中默记着数字,还没数到一百的时候,就觉得意识似乎都要从身体上脱离了……就在疼痛都已快消失的那一刻,模模糊糊地听到张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阿麦再次清醒的时候已是深夜,先是听到外面隐约传过来的喝酒喧闹的声音,睁开眼,张士强正守在床边抹着眼泪,“大人何苦要这么倔,也不想想二百鞭是轻易可以受的吗,这才一百鞭就打成了这样,要是二百都打下来怎么办?”
“才打了一百鞭?”阿麦有气无力地问道。
“嗯,”张士强点头,“元帅说剩下的一百先记着,以后再打。”
“嗬!”阿麦自嘲地咧嘴,“还不如趁着昏死过去的时候一下子打完呢!”她转头,看到张士强眼圈通红,便取笑道,“真丢人,都这么大的人了老爱哭,让王七看到了少不得又骂你。”
“他才看不到呢,他这会儿也正在床上趴着呢!咱们营里的人除了我,这会儿都在床上趴着呢。”张士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只因他是亲兵,早上并未去校场,反倒逃过了这一劫。
阿麦被他气得一笑,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张士强大惊,想要看她背上的伤却又不敢下手。
阿麦费力转头,见自己身上依旧是那件被血浸透却仍然完好无损的战袍,伤口竟然未作任何处理,忍不住骂道:“张二蛋,你死人啊?就不知道替我处理一下伤口?”
张士强被阿麦骂得手足无措,只得答道:“元帅有令,不许任何人帮你们清洗疗伤。”
阿麦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商易之的用意。
张士强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问道:“元帅是不是已经知道大人的身份了?”
阿麦不语,过了片刻后才答道:“不止元帅,军师也是知道的。”
“啊?”张士强失声惊道。
阿麦苦笑道:“你也是见过我女装模样的,就那个样子稍有些眼力的人就可看出,别说元帅和军师这样的人了。他们怕是早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才会选我去豫州。”
张士强不由得咋舌,心道元帅和军师果然都是异于常人,他和阿麦一个营帐里睡了多日都不曾发现她是女子,元帅和军师竟然早就知道了。
“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拿把剪子来把衣服给我剪开。”阿麦吸着凉气说道。
张士强连忙去取剪刀,拿过来了却依旧不敢下手。见此,阿麦无奈地说道:“张二蛋,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保命都是最重要的。”
张士强“嗯”了一声,拿着剪刀的手悬了半天才敢落下,小心翼翼地把她背后的衣服和裹胸布条从两侧剪开,可接下来却又不敢下手了。阿麦被他面红耳赤的模样气得无语,最后只得气道:“出去,出去吧,去看看王七他们如何了,把剪刀和伤药留下,我自己来好了。”
张士强如释重负般长松了口气,把剪刀和药瓶都放在阿麦手边,这才往外走,临出门时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大人自己能行吗?”见阿麦气极,张士强吓得连忙带上门出去了。
阿麦忍着背后的剧痛强自半撑起身体,外面的衣服倒还好脱,可里面的裹胸布条却早已被污血粘在了背上,阿麦只轻扯了一下就痛得眼冒金星,一下子趴倒在床上,半天才敢喘出那口气来,不想眼泪也跟着刷地流了下来。阿麦顿时觉得心里委屈无比,干脆发狠地把一段布条直接硬扯了下来。
阿麦这里正痛得涕泪齐流,就听见张士强又推开门回来了,满腔的怒气顿时冲着他发了过去,“滚出去!”
话未落地,阿麦却愣住了。
商易之看了她一眼,走到床边淡淡说道:“趴好。”
阿麦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趴回到床上,任由商易之替她处理背后的伤口。商易之的动作很轻,可即便这样阿麦还是痛得几欲昏厥。
“可知我为什么罚你?”商易之低声问道。
阿麦松开紧扣的牙关,颤着声音答道:“私自出营,深夜纵酒。”
商易之手中动作未停,静默了片刻后一字一顿地说道:“阿麦,你记住,我容你纵你,不是让你来花前月下、对酒当歌的!”
阿麦连抽了几口凉气,这才敢出声答道:“记住了。”
缓了片刻,她又接着说道:“不过,阿麦也有句话要告诉元帅,我来这江北军也不是为了花前月下、对酒当歌的。”
商易之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替阿麦清洗背部的鞭伤。
阿麦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愣是咬着牙不肯吭出一声来,挨到极痛处,更是痛得她身体都战栗起来。每到此时,商易之手下便会停住,待她身体不再抖了才又继续。他是好心,可怎知这样更让阿麦受罪,就这样断断续续,只把阿麦疼得如同受刑一般,几欲死去活来,冷汗把身下的棉被都浸湿了。到后面阿麦实在挨不住了,只得说道:“元帅,您&&能不能干脆些,给我个利索?”
其实商易之额头上也冒了汗,他出身高贵,哪里做过这样伺候人的事情?听阿麦这样说,面上闪过尴尬之色,一狠心把一段紧贴阿麦皮肉的布条一扯而下。
这一回阿麦再也没能忍住,“啊”的一声惨叫出来。
徐静刚推开屋门,被阿麦的这声惨叫吓得一跳,一脚踩在门槛上差点绊了个跟头。他抬头,只见商易之正坐在阿麦的床边,而阿麦却赤着背趴在床上,两人齐齐地看向他。徐静一怔,连忙打了个哈哈,赶紧转身往外走,“走错了,走错了。”
“先生!”商易之和阿麦异口同声地喊道。
徐静停下,却没转身,只收了刚才玩笑的口气,淡淡说道:“元帅,我替阿麦从营外找了个郎中来,已等在门外。我找元帅还有些事情,请元帅移步到外面。”
徐静冲着门外点头,一个郎中模样的人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商易之见此默默地从床边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徐静转头看了阿麦一眼,跟在商易之身后退了出去。他两人刚出去,那郎中就一下子跪在了阿麦床前,一边磕头一边求道:“求女将军饶命,求女将军饶命,小人家中有老有小全靠小人养活着,求女将军饶过小人一家性命。”
阿麦看那郎中模样着实可怜,问道:“军师如何交代你的?”
“军师?”那郎中面现不解之色。
阿麦暗叹一口气,说道:“就是刚才领你来的那老头。”
“哦,”那郎中连忙答道,“他问我可擅长治疗外伤,然后许我大量钱财来给您疗伤。”
“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说让我饶你性命?”阿麦不禁问道。
那郎中又磕了个头,带着哭音答道:“您营中就有军医,何须让小人一个山间野民过来,再说小人是被几个换了装的军爷从家中硬掳来的,就是没想让小人活着回去啊。”
阿麦心道这还真是徐静的风格,看来他是想要把这郎中事后灭口的,不过这郎中能想到这些倒也算有些见识。她低头,见那郎中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中不免有些不忍,思量了片刻后问他道:“我乃是江北军第七营的主将,你可愿在我营中做个随军郎中?”
那郎中略略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阿麦如此问便是要留他一条性命,急忙又连连磕头道:“愿意,愿意,小人愿意,小人谢过女将军。”
阿麦盯着那郎中说道:“以后只能叫将军,如果你要是泄露了我的身份,别说是你的性命,就是你全家人的性命也都保不住。”
那郎中知阿麦这话不是恐吓,又生怕阿麦不肯信他,连忙就要发毒誓,却被阿麦止住了。
“我从来不信什么誓言,”阿麦淡淡说道,“你只需记得我会说到做到就好。”
再说商易之和徐静两人默默而行,直到院外徐静才出声叫道:“元帅!”
商易之站住,转回身看向徐静等着他下面的话,可徐静张了张嘴却又停下了,只看着商易之沉默不语。反倒是商易之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首先说道:“先生想说什么易之已经知道了,先生过虑了。”
见徐静仍带着疑色看向自己,商易之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张纸条递给徐静。徐静诧异地看了眼商易之,接过去借着月光细看那纸条内容,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变了。
“这是今天早上刚收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给先生过目。”商易之解释道。
徐静还有些震惊于纸条上的内容,出言问道:“这消息可是精准?石达春只是降将,陈起会让他知道如此机密的事情?”
“是石达春安排在崔衍府中的一名徐姓侍女传回来的消息。陈起伏兵于秦山谷口,给周志忍筹集的粮草果真全部转移到了跑马川。”
商易之负手而立,看着天空中那轮明月叹道:“果真和阿麦推测的一模一样,只凭借我们昨日所说的只言片语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了。”
商易之转头看着徐静道:“每近她一分,她的天分便让我惊喜一分,先生,你说这样的军事奇才,我怎舍得把她当做一个女子!”
徐静闻言大大松了口气,习惯性地去捋胡须,说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又观察了一下商易之的表情,试探地说道,“不过今天阿麦挨这鞭子……有点屈了她了,她是和唐将军一同从汉堡城死里逃生的,两人可算是生死之交,关系自然非比其他将领。”
商易之沉默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唐绍义长于勇,先生精于谋,而阿麦却善于断,你们三个人在一起才能撑得住我江北军,但前提就是阿麦不能当自己是个女子,因为唐绍义是个性情中人,而女子一旦牵扯到‘情’字,就会当断不断了。”
徐静不觉点头,想想商易之所言也对,又听商易之竟然把自己和阿麦以及唐绍义放在一起,心中便知他必然还有下文,果然就听商易之又接着说道:“我江北军乌兰大捷之后朝中已经嘉奖过一次,而这次朝中又专门派礼部大员来这宣旨奖赏,除了显示恩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想要让我同宣旨官员一同回京城述职。”
徐静心思已是转到这里,便问道:“元帅已经引起朝中忌惮?”
商易之笑笑,说道:“家父领兵在云西平叛,我这里又从青州跑到山里来建江北军,南夏军队十之七八已在我父子手中,如何不引朝中的忌惮?”
徐静缓缓点头,“再加上我江北军发展迅猛,自然会让一些人不放心的。”
商易之笑道:“不错,朝中谁也想不到我一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能在这乌兰山中苦熬下去,而且还熬出七八万的人马来。”
“元帅要跟着他们回京城?”徐静眨着小眼睛问道。
“回去,朝中怕江北军因我离开而军心不稳,所以并没有在圣旨中明言,待我处理好军中事务之后会跟着宣旨官员一同回京。”
徐静又问道:“那将军是想要把军中事务交给唐将军呢还是交给阿麦?”
商易之摇头,“唐绍义非青、豫两军出身,而阿麦又资历太浅,两者现在都不能服众。我打算先交给李泽,此人虽才智平庸,却能识得大局,又出自我的青州军,是可信之人,先生意下如何?”
徐静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道:“也可。”他略一思量,又问道,“元帅可曾想过此去京城可能就有去无回了?朝中既然已经忌惮你父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虎归山。”
商易之自然也早已考虑到了这些,浅浅笑了笑,说道:“往好处想,朝中留我段时间后会放我回来。往坏处打算,朝中极可能会另派人过来接管江北军。”
徐静又追问道:“那元帅还要回京?”
商易之笑了,“要回去的,家母还在京中,膝下只有我一个独子,怎能不回去?难道先生认为我不该回去?”
徐静眼中精光闪现,答道:“回去,自然要回去,依老夫看,元帅不但要回去,而且还要风风光光地高调回去,一旦唐将军事成,则元帅离归期不远矣。”
商易之怔了怔,随即便明白了徐静的意思,冲着徐静一揖道:“多谢先生教我。”
徐静笑了笑,微微侧身避过了商易之这一礼。
商易之站起身来笑道:“今日中秋,我还要去陪陪那礼部的官,先生这里如何?是去与各营的将士们饮酒,还是——”
“老夫自己转转就好,”徐静接口道,他抬脸瞅着银盘一般的明月,笑道,“如此月色,如若照在一堆酒肉之上,太过俗气了。”
商易之笑着点头称是,又和徐静告辞。徐静站在原地,直待商易之的身影渐渐融入月色之中,这才转回身来背着手沿原路往回溜达,却不知又想到了些什么,自己突然嗤笑出声,摇头晃脑地唱起小曲来:“休言那郎君冷面无情,只因他身在局中……”
徐静并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又转回了阿麦那里,敲门进去只见阿麦一人在床上盖被躺着,那郎中却没了身影,徐静不禁问道:“郎中呢?”
阿麦背上的伤痛已被伤药镇得轻了很多,听徐静问,便回道:“先生忘了?我第七营除了张士强躲过一劫,其余的都还在床上趴着呢,我打发他去给王七他们上药了。”
徐静闻言嘿嘿而笑,走到床边细看阿麦的脸色,见她脸色依旧苍白,啧啧了两声,故意取笑道:“麦将军啊麦将军,你这一顿鞭子却是你自找的啊!明明可以不用挨的。老夫好意帮你,你却顶了老夫几句,这你能怨得了谁?”
阿麦沉默了下,说道:“阿麦可以不用挨鞭子,第七营主将麦穗却得挨。阿麦可以随意地向人下跪磕头求饶,但是麦穗不能!”
徐静听了一怔,颇有深意地看了阿麦一眼,然后笑道:“倒是有些将军的风度了。不过也休要恼恨,元帅虽打了你,可不也亲自过来替你疗伤了吗?想这整个江北大营之中谁人有过如此待遇?”
阿麦恼怒地瞪了徐静一眼,不答反问道:“如若有人先用大棒打了先生,然后再给先生颗甜枣哄哄,先生是否就觉不出刚才的疼了呢?”
“疼,当然疼了,不过老夫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打,所以只能吃甜枣,挨不得大棒了。”徐静笑道。
“那就活该我要挨大棒?”阿麦没好气地回道。
“瓜田李下,不得不防。”
阿麦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可她和唐绍义并无私情就这样被人怀疑着实让她恼恨。
徐静见阿麦如此神情,收了玩笑话正经说道:“阿麦,我想你也明白,元帅这顿鞭子不过只是个警告,虽然唐绍义是难得的一员大将,而你又深得元帅的赏识,但你和唐绍义若是有了私情,军中定然不能容你们同在。到时候你们哪个能留下,就得看谁对江北军更有用了,而就目前情况来看,你还远不及唐绍义。”
阿麦不愿再和他谈此,便问道:“军中便有随军郎中,先生偏偏又从外面掳了个来,岂不是让人生疑?”
徐静知阿麦是想转移话题,捋须笑了笑,答道:“元帅明令军医不可给你们医治,老夫慈悲心肠,怎忍心看你麦将军躺在床上哀号,只得从外面给你掳个人来了。你这阿麦不但不心生感激,反而质问起老夫来,实在没有良心。”
阿麦笑道:“这哪里是质问,随口问问罢了,再说阿麦还得多谢先生给我第七营送了个医术不错的军医来呢!”
徐静一怔,“你收那郎中在军中?”
阿麦点头,“我已答应他。”
徐静看了阿麦半晌,说道:“你既已决定,老夫不说什么。不过阿麦,这样妇人之仁只怕以后会给你招惹麻烦。”
徐静见阿麦抿嘴不语,不禁缓缓摇头,却听阿麦问道:“先生昨日说元帅对我第七营自有安排,不知是什么安排?”
“哦,剿匪,不过&&”徐静笑了笑,又说道,“只因你,你们第七营军官现在有一半都趴在床上了,这剿匪的事情怕是还得往后拖拖了。”
阿麦奇道:“剿匪?”
徐静点头道:“嗯,宿州南部有几伙山匪已盘踞山中多年,你们第七营也歇了许久,该出去练练了。”
阿麦本以为是要去与北漠人作战,没想到却是去剿什么山匪,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徐静见她表情如此,笑道:“你还别不乐意,这却是个美差事,那几伙山匪人数加起来已逾千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算是肥实得很。老夫再送你八个字——能收则收,不行再剿!”
阿麦心道也是,便谢徐静道:“阿麦多谢先生赠字。”
徐静又问道:“听说你这次来大营是骑马来的?”
听徐静提到那几匹老马,阿麦脸上不禁一红,颇为尴尬地说道:“是营里军需官耍了个小心眼儿,先生放心,阿麦不会向先生张嘴的。”
徐静却笑道:“你向老夫张嘴也没用,我这里也不产战马,再说我看你那军需官也没打算让你向老夫张嘴,他打的怕是唐绍义的主意,只可惜啊,这回他可打错了算盘,怕是要失望喽!就是唐绍义想送你些战马,这回也不敢送了。”他笑看了阿麦一眼,又哈哈笑道,“老夫虽然不能送你几匹好马,不过却能送你两辆好车,正好拉了你这些伤号回去。”
徐静果然没有猜错,李少朝看到王七他们几个是怎么去又怎么回来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先从马背上跃下的张士强跑过来扶王七,王七忍着背上丝丝的疼痛下得马来,见李少朝还不甘心地踮起脚跟往他们后面张望,没好气地说道:“别看了,什么也没有。”
旁边的另一个军官已是大声叫道:“妈的,老李,快过来扶我一把!”
李少朝过去扶他,又发现主将阿麦竟然没有回来,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麦大人呢?”
“大人被元帅留在大营了。”张士强答道。
“那你怎么没有陪大人留下?”李少朝又问道。
张士强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留下照顾阿麦,听李少朝如此问只得摇头。
李少朝满脸疑惑,“把大人一个人留在大营干什么呢?”
对啊,把大人一个人留在大营干什么呢?张士强也是满心疑惑,虽说大人的确是鞭伤未好,可未好的不止她一个啊,这些未好的不也都“骑”在马上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