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青州粮仓里的粮草越来越少,李少朝反而意外地镇定了下来。阿麦日渐沉默,斥候从武安探回了消息,常钰青大军已经有所行动,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终要来临了。
考验,这是一场对新军的考验,也是一场事关江北军生死存亡的考验。
三月十二日,北漠大军出武安,直逼青州。
江北军骑兵统领张生带骑兵两千欲趁机偷袭北漠粮草大营,谁知常钰青早有防备,留常修安带骑兵三千并步兵一千护卫粮草。张生出师不利略有折损,引江北军骑兵退向青州城南。
三月十七日,北漠铁骑至青州城西。青州城内粮草不足,五万江北大军放弃青州,从东门出退向飞龙陉口。同日,城内百姓恐北漠屠城而发生民乱,携带粮食细软四散奔逃,青州城门大开,城内乱成一团。
常钰宗建议北漠军进城平定城内民乱,趁机占据青州。常钰青却是冷笑,非但没有进入青州城,反而是绕过青州城而过,然后分出铁骑三千由先锋将傅悦带领,直插飞龙陉口截断江北军的退路,剩下的大军主力则是步步压向江北军,将尚不及退入飞龙陉的江北军全堵在了陉口外的那片开阔地带。
时隔近半年之后,阿麦与常钰青终又狭路相逢。
与飞龙陉内的狭窄绵长所不同,陉口外是太行山山脚向西延伸而出的一大片平缓的开阔地,正是非常适合骑兵作战的地形。江北军的骑兵部队正掩护着步兵向东撤退,见北漠大军追到连忙列阵迎敌。可江北军中骑兵本就不多,张生又带走了一半去袭北漠粮草大营,所以留在此处的骑兵不过两千,和两万北漠铁骑比起来数量少得有些可怜。
两千对两万,又是在开阔地带,胜负几乎没有悬念。
北漠骑兵都已有些按捺不住,大将军常钰青却依旧没有下达冲锋的命令。他一直在寻找与江北军野战的机会,现如今真的把江北军堵在了这里,他却有些犹豫起来。常钰青太了解阿麦此人了,她不可能如此老实地束手待毙。果不其然,江北军骑兵列阵之后很快就向后撤去,露出了那掩藏在后面的三百辆战车。
常钰青终于笑了笑,原来是想用车阵抗御骑兵。借战车之固来截阻骑兵的驰突冲击,保持己方阵形的完整。同时,由于阵内车辆的密集分布,行列间的通道非常狭窄、曲折,骑兵难以快速穿插,行动的空间将受到极大的限制……
车阵对骑兵固然有一些优势,却难以抗御步兵灵活的攻击,同时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怕火攻,再加上车阵本身以守为主,根本不利于主动出击的攻击性作战。
“阿麦,你让我有些失望了呢。”常钰青弯唇轻轻笑了笑,吩咐身旁常钰宗道,“准备火箭,负草焚车。”
常钰宗也是熟读兵书之人,自然知道常钰青这是要用火攻来对付车阵,忙命人去布置火箭及干草。那边,江北军的几百辆战车迅速向阵形前列靠拢,而且并不像一般的方阵、却月阵、函阵等阵形做纵深布列,而是前后交错地排成了几行,然后快速地向北漠军阵推进。
北漠诸人不觉看得有些糊涂,车阵多是以防御为主,还没见过这样推着战车往前疯跑的呢!江北军这是要做什么?眼看着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常钰青虽一时搞不懂阿麦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不过却不能等着敌方的战车冲击自己军阵,见此冷静地命令骑兵前军向江北军冲杀。
而江北军战车在冲到距北漠骑兵二百丈远时猛地停了下来,战车上一直盖着的毛毡终于被掀开,露出牢牢固定在战车之上的床弩来……再强劲的弓箭也比不过床弩的射程,这种以几个士兵绞轴发射的弩机,射程足可达三百大步。北漠铁骑前军才刚刚开始冲锋,江北军的弩箭便已经呼啸而至。
以木为杆,铁片为翎,与其说是箭,还不如说是带翎的枪,每一枪落地几乎都能将一个骑兵连人带马钉倒在地上,更有甚者能连穿几个骑兵而过。北漠大军被这突来的打击搞得蒙了,非但那些冲锋的骑兵队损失惨重,就连后面尚未冲锋的骑兵大阵也在弩箭的攻击范围之内。弩箭一排排落下,北漠铁骑一排排地往下倒去,静立不动的骑兵阵成了江北军新军最好的靶子。
这个时候,万无后退的道理。常钰青最先反应过来,冷声吩咐左军冲击敌阵右翼,而其余诸军则继续冲击江北军军阵。
常钰青头脑很清楚,江北军床弩虽然厉害,却不过只有三百架,只要能冲进江北军军阵中,北漠大军依旧可以扭转局势。而骑兵攻击步兵大阵,攻击对方的右翼最为有利。因为长枪阵虽能克制骑兵,但是变阵却慢,如果对方骑兵突然变换攻击方向,己方就只能用刀盾兵来缓冲。所以,很多冲阵的骑兵,第一个面对的就是盾牌。
而众所周知,刀盾手一般都是左手挽盾,右手持刀。防护左翼倒是极为方便,只需轻轻向左移动下手臂,就能将盾牌指向骑兵,防护好自己。可若是对方冲击右翼,刀盾兵就非得转过身来不可,一旦这样,刀盾兵就会把自己毫无保护的后背亮给了对方,一旦对方手中还有多余的骑兵,那么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骑兵将领,常钰青的指挥极为出色,可惜世上的事情总是有些变幻莫测。江北军战车在施放过最后一轮弩箭之后,那些车兵立刻推起大车向两翼撤去。黑面平时苛刻的训练终于见到了效果,这些车兵们将车推得飞快,很快就用车列阵护住了部队的两翼,继续施放弩箭。同时,一直等在阵后的江北军骑兵纵马冲了出来。
两翼是床弩施放的强劲而密集的弩箭,四面迎头砸过来的都是铁刺狰狞的狼牙棒,北漠铁骑还从未遭受过如此的打击,队形很快就已散乱。可北漠铁骑既能称霸天下,自有其过人之处,再加上江北军骑兵人虽勇猛却不恋战,只在北漠骑兵阵中左右突驰了一番就快速离去,所以,北漠骑兵虽折损了不少,却仍是冲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人虽然冲到了,却又被战车拦住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江北军的那些战车竟然又从两翼推回来了,平时放在车辕上的屏风被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以代车箱,几百辆战车可以并肩衔接,排成了圆阵将北漠骑兵挡在了外面。
车阵内百弩齐发,北漠骑兵又成了箭靶子。
北漠大将军常钰青脸色铁青却依旧镇定,车阵虽可抵挡骑兵,却对步兵无法。常钰青果断地命令阵前骑兵下马,试图以步兵攻破江北军的抵御车阵。同时,派飞骑传令堵在飞龙陉口的北漠先锋将傅悦,命他从背后进攻江北军军阵。
北漠骑兵变步兵,很快就有人惊喜地发现那车阵屏风最靠边的两扇竟然可以前后摇摆,犹如门页,竟是可以供步兵进出的。可还没等北漠“步兵”来得及高兴,那一直藏在车阵后的江北军“杀手班”突然从门页里冲了出来。原来,人家那门是给自己人留的……
在牺牲了无数的北漠“步兵”之后,北漠随后赶上的骑兵终冲破了这群“杀手班”的防线,来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郁闷得让人吐血的事情又发生了,那原本整齐的步兵阵竟自动分散起来,组成了不知有多少的小队,竟分散开迎着北漠骑兵反冲过来。
北漠骑兵心中很是纳闷:怎么又突然变了?又成撒星阵了?
撒星阵,分合不常,闻鼓则聚,闻金则散。骑兵至则声金,一军分为数十簇;骑兵随而分兵,则又鼓而聚之。说白了就是骑兵冲来时不硬挡,只求尽量避开,而当骑兵转向或减速时,步兵们便一拥而上,形成敌我混杂之势。
这其实是一种很无赖的打法,颇有点市井泼皮豁出命的意思,从不和你正面相碰,就是一伙子人蜂拥而上,讲究的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你打吧,反正大家都混杂在一起,说不准哪一刀哪一箭就招呼到了自己人身上,可要不打更糟糕,敌人的刀箭一定会照顾到你。
由于害怕误伤自己人,骑兵便无法自由驰骋,同时冲击力也跟着大减,而且这样一来,骑兵被打败的话,连跑都不好跑。但是,要用好这撒星阵,难度却非常大。
首先,做泼皮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这些泼皮,哦,不对,是这些步兵必须不怕死,要不然在左右四方到处都有敌骑的情况下,肯定会被吓得四处逃窜,步兵只要一逃,那骑兵追击砍杀起来就如同割麦子一般容易了。
其次,步兵的单兵和小队战斗力一定要明显强于对方,因为步兵若放弃了严密的协作配合,要是本身战斗力还不强的话,那是找死,比如曾用过此阵的北府兵和岳家军,这都是世所罕见的精兵。
但即使如此,正所谓“阵如撒星,血战不回”,一旦这种阵法使用出来,必然意味着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即将展开。
北漠骑兵并未害怕,身体里流淌的好战的热血让他们无所畏惧,他们只怕软弱的南蛮子们不敢应战。于是,北漠骑兵笑了,手中挥舞着弯刀继续向前冲去。可惜,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又错了。
江北军这些分散开来的十余人的小队太奇怪了,士兵的武器竟然有长有短,五花八门。前面的盾牌手掩护着队列的前方,藤牌手匍匐于地,专门砍敌人的马腿。后面有两名狼筅手执着一丈多长的狼筅,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后面,还有使用短刀的短兵手以防敌人迂回攻击。
这种阵法,利用小队内士兵的分工作战完全弥补了单兵格斗时的弱点。
最恐怖的还在后面,随着江北军战鼓节奏的变化,这原本十一人的小队竟然又开始分列了,成为两个、三个更小的阵列……
阵虽小,杀伤力却依旧恐怖!
历经了千辛万苦,骑兵的速度及冲力优势早已消失殆尽,劈下去的弯刀被长盾牌挡住了,马上的人还未反应过来,盾牌后面又突然伸过一支长枪来,将马上的骑士一下子挑落下来,紧接着就是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钢刀……死亡,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常钰宗杀得眼中一片血红,却仍是阻挡不住溃败之势。理应从江北军军阵进攻的傅悦部迟迟不见动静,张生所率两千骑兵却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漠大军身后出现,北漠两万铁骑,终于开始土崩瓦解。
这一仗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战场上已一片狼藉。有江北军的战车被北漠的火箭射中起了火,浓烟直冲天际。可更多的却是北漠骑兵的尸体,人和马的鲜血混在一起,将刚刚返青的地面浸成一片片的深深浅浅的红。
常钰青带着北漠残军一直退到青州城南几十里外的程家庙处才停下来,传令整点部众时却发现先锋常钰宗并未能跟上来。常钰青身边的将领有不少是常府的家将出身,俱都与常钰宗熟识,见此眼圈不禁都有些泛红,一个个向常钰青央求道:“大将军,回去救十一郎吧!”
常钰青面色冷峻,薄唇抿得不带丝毫血色,沉默地看了众人片刻,却只是冷声吩咐副将冯义道:“整合残部,暂作休整,待明日清晨偷袭江北军大营。”
众人听得一愣,当下就有将士追问道:“那十一郎怎么办?”
常钰青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没有理会,继续向冯义交代道:“江北军要打扫战场,今夜必然无法赶回青州城内,只得在飞龙陉外宿营。他们新胜难免骄傲,营卫不会太严。一会儿你带军作势西逃,过翠屏山后挑出一千精锐择地隐藏,剩余的仍继续西逃。这一千精锐等到丑时出兵,绕至江北军大营东南方向趁夜袭营……”
那副将冯义见常钰青交代得如此清楚,心中又惊又疑,不禁出声问道:“大将军!您这是?”
常钰青依旧冷着脸,只沉声问道:“你可听明白了?”
冯义只得点头,“末将明白,只是……”
“没有只是!”常钰青冷声打断冯义的话,提着长枪跨上一旁的夜照白,又转身交代他道,“我回去救钰宗,若是成了便直接往西北而走,替你引开江北军注意。傅悦一直没有回音,怕已是凶多吉少。你若是袭营不成,不用再多做计较,直接带了大军退回武安,坚守以待援军!记住,切莫进青州城!”
常钰青说完便策马欲走,冯义忙上前伸开双臂拦在常钰青马前,急声劝道:“大将军!您不能去,我去救十一郎,您是一军之主,无您则军心不稳,您绝对不能以身涉险!”
常钰青冷声道:“我若不去,那麦穗怎会相信我北漠大军已经溃不成军向西逃窜?”说完冷喝一声道,“让开!”
冯义却是纹丝不动,常钰青冷笑一声,策马后退几步后猛然向前,夜照白纵身一跃竟是从冯义头顶之上飞跃而过,风驰电掣般向北飞奔而去。常钰青的亲卫恐他有失,急忙纷纷上马跟在后面紧追了上去,一行几十骑竟又冲向了飞龙陉。
飞龙陉前,战时销声匿迹的江北军总军需官李少朝终于又活跃了起来,还幸存的北漠战马、锋利的弯刀……天色渐黑,李少朝眼睛却似能放出亮光来,挥舞着两只胳膊指挥军需营里的士兵收捡战场上的战利品,直喊得声嘶力竭、吐沫四溅。
江北军中有规定,一场仗打完之后,主力骑兵及步兵要迅速收整以防敌兵反扑,战场的打扫由军需营里的士兵专项负责。因今日这场仗赢得漂亮,北漠铁骑又是北漠大军中装备最好的,所以李少朝顿时觉得人手不足起来。
李少朝想了想,拔脚就往战场西侧的步兵营处奔,待寻到了步兵统领王七,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借我一营兵用,咱们把鞑子死伤的这些战马也都弄回去,我回头用马皮给你们做成马靴穿。”
王七却不肯借人,只推托道:“马靴那是风骚的骑兵用的,咱们步兵营用不着这个,你还是找张生借人去吧。”
李少朝不肯死心,眯缝眼眨了几眨,又游说道:“你不是还有个斥候队呢吗?用得着!”
王七听了不觉有些心动,想了想便真应了,叫了手下一个营将带着人执了火把随李少朝去打扫战场。阿麦带着林敏慎、张士强等人从远处纵马过来的时候,那营步兵刚刚被李少朝重新带回到战场之上。阿麦见仍有主力步兵营的士兵留在战场上不觉有些诧异,转头吩咐身旁亲兵去问是怎么回事,一会儿的工夫却是李少朝随着那亲兵回来了,到了阿麦马前笑嘻嘻地说道:“是我从王七那儿借的兵,今儿鞑子落下了不少好东西,丢了实在可惜!”
阿麦听了气得剑眉倒竖,强自压了心中怒气,又命亲兵去传王七。过了片刻,王七骑马过来,老远就叫道:“大人,什么事?”
阿麦阴沉着脸,策马上前扬手就抽了王七一鞭子。别说王七一时被阿麦打得傻住,。就连阿麦身边的众人也有些愣了。阿麦虽已是江北军主将,可对人向来随和有礼,还从未见她如此发怒过,更别说还是对一个军中的高级将领动鞭子。
阿麦那里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着急加强营卫,却叫人来打扫战场,你活腻歪了?”
王七垂头不语,李少朝脸上有些讪讪的,他知道阿麦是因自己曾做过她的队正,顾及他的脸面,这才把火都撒到了王七身上。李少朝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是末将的错。”
阿麦冷冷横了他一眼,接道:“我没说你对,你只顾惦记着那点东西!命若是都没了,留着东西有个屁用!”
李少朝连连点头称是,王七那里却依旧是闷声不语,显然心里有些不服。李少朝见此忙拉了王七对阿麦说道:“我们这就去加固营防。”
阿麦瞥王七一眼,冷声说道:“叫黑面以车护营,多派些外探和外辅出去,防备鞑子袭营!”
王七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不远处却突然传来营中士兵的惊呼声。阿麦等人闻声都望了过去,只见火光映照之下,几个江北军士兵正举枪齐齐对准地上某处,旁边举着火把的那个士兵更是回头冲着王七喊道:“王将军!这边有条大鱼!”
王七看看阿麦,转身大步向那边走了过去,待到近处,才看清士兵们用枪指着的是个受伤倒地的鞑子将领。只见这人身上伤处颇多,铠甲上满是血污,一条腿的角度扭曲得有些怪异,像是折了一般。王七从旁边一个士兵手中接过火把来仔细照了照,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肤色微黑,原本清朗的眉目此刻因恼怒而显得有些扭曲,正横眉怒目地瞪着自己……瞅着却有点眼熟,竟像是那日在青州城下横枪立马的常钰青的模样。
王七心中突地一跳,顿时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大人!咱们这回可真逮了条大鱼!”王七转回身冲着阿麦兴奋地喊道,“大人,你快过来看看!是常钰青,常钰青!咱们抓住常钰青了!”
那边阿麦听得一愣,这边那鞑子已是猛地向王七啐了一口血水出去,嘶声骂道:“呸!狂妄小人痴心妄想,我们大将军怎么会落入你们这些宵小之手!他早晚要将你们灭个干净,把你们都吊到青州城门去!”
一旁的江北军士兵见此抬起手中长枪就要往下刺去,却被王七伸手拦住了。王七不慌不忙地掸净了衣角上的污渍,这才抬眼看向那鞑子,猛地抬脚踹向他的伤腿处,嘴中狠声骂道:“看谁先把谁挂城门,一会儿老子就把你送上去!”
“王七!停下!”阿麦策马过来喝住了王七,低头看向地上那人,见他眉眼果然有几分与常钰青相似。阿麦又看了眼他身上精钢所制的铠甲,说道,“他不是常钰青,应该是常钰宗吧。”
“常钰宗?”王七愣了一愣,扫了地上那人一眼,转头又问阿麦道,“就是在白骨峡被咱们灭了三万精骑的那个常钰宗?”
阿麦点头。
王七不禁又笑道:“难怪瞅着眼熟呢,竟然也是老熟人呢。”说着竟在常钰宗身边蹲下了,笑着问道,“嘿?你都被咱们灭过一回了,怎么还不长点记性呢?”
江北军众人听了哄笑起来,常钰宗气得脸色通红,厉声叫道:“要杀要剐给个干脆,别跟娘们儿一样腻腻歪歪的!”
他这样一喊江北军众人反而笑得更厉害了,就连阿麦嘴角也不禁带了些笑意,吩咐王七道:“找罗郎中给他看看,小心着点,别弄死了。”
“知道了。”王七爽快地应道,笑嘻嘻地回头看了阿麦一眼,似已经忘记了刚才挨鞭子的事情。
有传令兵过来向阿麦禀报莫海处的战况。战前,北漠先锋将傅悦曾带了三千骑兵去拦江北军东退之路,不料阿麦早有防备,命右副将军莫海带着人伏在那里,将傅悦候了个正着。傅悦失了先机,失利之下只得带兵北逃。莫海带着人追到了子牙河边,傅悦渡河后沿着河岸向西而行,莫海一面带部队随着对岸傅悦一同移动,一面派了飞骑回报阿麦。
阿麦略一思量,命那传令兵先回去告诉莫海密切注意傅悦动静,自己则是转身去寻徐静。阿麦刚策马行了没多远,忽闻远处传来示警的击鼓声,那急促的鼓声刚刚响起便断了声息,显然击鼓示警的人已是被人灭了口。
这个时候,谁还会去而复返?
夜色之中看不甚远,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到之处惊呼声顿起。阿麦尚未反应,一侧的林敏慎已是策马向前几步挡在了阿麦马前。伴随着时而响起的金属相击之声,一匹白色战马从暗夜之中脱颖而出,马上骑士黑衣亮甲,手握长枪,竟是北漠军大将军常钰青!
原来常钰青见一直找寻不到常钰宗,干脆就向着火光处奔了过来,这一路闯来已是不知用枪挑了多少上前阻拦的江北军士兵,只是放声喊着:“十一郎!十一郎!”
这边王七正着人抬了伤重的常钰宗欲走,见此情景也是一时愣住了。常钰宗听见有人唤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冲着常钰青方向喊道:“七哥!我在这里!”
常钰青闻声望过来,待看清是常钰宗时心中不禁大喜,直接拍马冲来。常钰宗见此也骤然发难,一把推开身旁钳制着他的江北军士兵,拖着伤腿向常钰青方向滚爬过去。一旁愣怔的王七猛地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挥刀砍向常钰宗,大刀正好砍中常钰宗后背,常钰宗嘴中一个“七哥”尚未喊完,身体便向地上直栽了下去。此时常钰青纵马已是到了常钰宗近前,眼看此景双瞳骤然收紧,身上杀气暴涨,厉喝一声,手中长枪游龙般探出,直刺向王七胸口。
阿麦远远看到,心中一窒,失声叫道:“王七!快跑!”
王七下意识地挥刀去挡,可手中长刀还未收到身前,那透着凉意的枪尖已是穿透了他胸前的铠甲,穿胸而过。王七一时愣了,有些不相信地低头看向胸口上的长枪,竟然觉不出痛来,这是自己的身体吗?
常钰青长枪猛地回抽,王七的身体也跟着那股力向前迈了一步,血液从胸口喷涌而出。
“王七!”阿麦厉声喊道,不管不顾地纵马冲了过去。
众亲卫恐她有失,忙打马从后紧随而来。林敏慎马还未至,人已从马鞍上一冲而起,越过前面的阿麦,手中长剑连变几个招式刺向常钰青要害之处。
常钰青高坐马上,舞动长枪将那些剑招一一化解,长枪一拨将林敏慎逼退一步,就势俯身提起地上的常钰宗,又挥枪挡开四周围攻的江北军众人,纵马向西北方向突围而去。
江北军诸将分出一些人去追击常钰青,剩下的则忙下马去看王七。阿麦早已从马上滚落下来,将王七从地上揽起,用手死命地摁住他胸口的血窟窿,回头嘶声喊道:“去叫罗郎中,快去叫罗郎中!”
旁边有人应声而去,林敏慎从一旁过来,提气运指,连点王七身前几处大穴。阿麦满眼期盼地望向林敏慎,林敏慎却是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常钰青那一枪是贯胸而过,伤的又是胸口要害之处,这血又如何能止得住?
王七这才觉察出伤口的疼痛来,颤着嗓子问阿麦:“大人,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胡说!”阿麦怒喝道,“死个屁!谁还没挨过几刀啊。”
王七环视了一圈四周围着的众人,见大伙均是难掩面上悲愤之色,他心里已是有些明白,抬眼看向阿麦,颤声说道:“阿麦,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阿麦强压住喉咙处的哽咽,骂道:“哪儿那么多废话,你老实歇一会儿吧,罗郎中这就过来了,给你止了血就好了。”
林敏慎站起身来,和众人默默避到了一旁。
王七忍着胸口的疼说道:“阿麦,咱们伍里的兄弟能有今天,没少沾你的光。”
阿麦骂道:“胡扯!”
王七不理会阿麦的粗言,只继续说道:“可大伙也没给你丢过人,大伙怕被人骂咱们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每次打仗都拼着命地上……大伙……从没给你丢过人。”
阿麦忍了心中悲痛,强说道:“这些我都知道。”
王七脸色又白了不少,已经隐隐泛出青色。他想深吸口气攒些力气,却引得咳嗽起来,连吐了几大口血,这才嘶哑着嗓子勉强说出话来:“阿麦,你在伍里说过,谁要是先死了,他的爹娘就是大伙的爹娘,你还记得不?”
阿麦用力点了点头,“我记得!”
王七勉强露出些笑容来,呼吸渐弱,强撑着说道:“伍长是武安人,家里有个老娘,每月一两银子就够……老黄是锦官人,爹娘有兄弟照应着,媳妇带着个闺女,他说过媳妇若是愿意再走一步就由她去……若是愿意守……就拉她们娘俩儿一把。”
阿麦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用力点头。
“我是顺平王家庄人,家里就我一个儿子,我爹怕我在外面受欺负,给我起名叫王七,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上面有很多兄弟,就不敢欺负我了……”声音停了下来,王七喘了一阵气,勉强地从胸前掏出那块标志将军身份的铜牌,抖着手交入阿麦手中,才又说道,“我一直不肯改名字,就是怕我爹娘不知道我已经做了将军,他们只知道儿子叫王七……”
王七的声音越来越小,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阿麦……”王七转向阿麦,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声音几不可闻,阿麦得把耳朵凑在他的嘴边才能模糊听到,“你……替我告诉他们……王七做到了将军,王七……”
王七的嘴唇几次开合,到后来却只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出来,终于声息全无,头也缓缓地歪倒下来,沉沉地压在阿麦臂上,很沉,很沉……
这个人,在她初人军营的时候就和她打过一架,之后和她一起受罚饿肚子,偷偷分吃一个馒头。
这个人,和她一同在乌兰山中转战千里,明明饿得塌了腰,却笑嘻嘻地将打来的兔子先扔给了她。
这个人,在军中总是没正形地叫她阿麦,损她长得娘气,上了战场却是挥着刀护在她的身旁。
这个人,刚刚还若无其事地挨了她一鞭子……
阿麦胸中涌出一股热浪,腾地直逼眼眶,似有装不下的东西从眼中溢出,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滚下。
张士强在一旁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着眼中流出的泪水,嘶哑着嗓子叫阿麦:“伍长,王七……他死了……”
阿麦恶狠狠地回头瞪他,厉声呵斥,“哭!哭什么哭!不就是死了吗?谁还没个死?”
张士强怔怔地看着阿麦,说不出话来。军医罗郎中急匆匆地跟着亲兵跑过来,见到众人的情形心中也是一惊,蹲下身来探向王七的颈侧,那里早已微凉,毫无声息。
阿麦动作轻柔地将王七放平在地上,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回头冷声吩咐张士强,“将王七带回青州,传令叫贺言昭暂领步兵营。”
贺言昭,豫州军出身,随商易之军进乌兰山后曾任江北军第三营校尉,江北军步兵偏将,来青州后任步兵营的副统领。
徐静还在帐中,听到王七出事的消息很是错愕了一阵,正一个人默默坐着,帐帘一挑,阿麦从外面进来。徐静见阿麦眉目冷清,除眼圈微红外面上并无异色,心中反而更加忧虑起来,不禁叫道:“阿麦……”
“先生,”阿麦打断徐静的话,直接说道,“傅悦逃向西北,莫海带兵追了过去。常钰青残部虽是由南转西,可刚才常钰青却是带着十几个亲卫向西北而去了,不知是战前和傅悦就有约定,还是凑巧了去的。”
徐静略一沉吟,说道:“常钰青虽然新败,但却不能对其掉以轻心,尤其是傅悦部,几千骑兵虽是败逃,却未伤其筋骨,若是趁夜反扑倒是极为凶险。”
阿麦点头,“我也是如此想,已叫莫海紧追着傅悦不放。”
正说着话,带兵追击常钰青的张生回来了,说常钰青已是带着常钰宗并几个亲卫逃过子牙河与傅悦骑兵汇合,倒是追上了几个常钰青的亲卫,但却都没能留下活口来。
这些已在徐静意料之中,倒未觉奇怪,他只是怕阿麦因王七之死而一时失了冷静,再对常钰青穷追不舍,反而可能会中了常钰青之计。谁知阿麦面色却是平静,想了一想说道:“叫莫海小心行事,多派斥候沿河向前打探,莫要中了常钰青的伏兵。”阿麦转头又看向徐静,出声询问道,“您说呢?先生。”
徐静稍一思量,说道:“叫莫海分出一营人马多执火把假扮大军继续向西追击,余部找个稳妥之地悄悄停下,多加提防,防备常钰青趁夜袭营。”
阿麦也觉得此计甚好,便叫了那传令兵快去与莫海传信,张生看阿麦与徐静像是有话说的模样,连忙找了个借口避了出去。
阿麦转回头看向徐静,说道:“先生,这一仗对常钰青我们已是险胜,现在只剩冀州肖翼那里,以我看不如顺势拿下的比较好。”
徐静轻轻捋了捋胡须,说道:“你有何打算?”
阿麦只一看徐静这习惯性的动作便知他已是心中有数,不禁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倒是还没什么打算,不过先生怕是胸中已有妙计。”
徐静听阿麦如此说也不好再作玄虚,笑了笑说道:“你给我一万兵,我替你往冀州走一趟。”
阿麦有些疑惑,问道:“先生这是?”
徐静笑道:“若是论带兵打仗,老夫可能不如你阿麦,可若是论起这三寸之舌来,老夫还是有自信胜你一筹的。”
对于徐静的嘴皮子阿麦向来是佩服的,想当初赴青州路上初遇商易之,她不过是换了身衣裳的工夫,再回来时商易之已把徐静奉为座上宾。还有在豫州,徐静只靠一封书信就能让石达春舍弃个人声名而投敌做内应……阿麦不禁笑了,问徐静道:“先生是要对肖翼先礼后兵?一万兵太少了些,我给先生两万吧。”
徐静捋着胡子直摇头道:“非也,非也,冀州不能强夺,只能智取。”
阿麦听了更感兴趣,问道:“先生如何智取?”
徐静回道:“我要给肖翼送礼去!”
“送礼?”阿麦奇道。
徐静嘿嘿笑了一笑,答道:“不错,是送礼,非但要送,还要送份厚礼,只要把这份厚礼挂在了肖翼身上,我就让他再也没那力气骑得墙头!”
南夏朝中对江北早已是有心无力,肖翼虽是商维老部下,可人心隔肚皮的事情谁也拿不准。商易之现在又是暗中敛权的紧要关头,若是在此关节与冀州有所表示,一旦肖翼转身把此事卖给了皇帝,商易之之前所付心血都将会付之东流,他这个人绝不会为了个虱子烧了皮袄。
如此一来,冀州肖翼早早地就上了墙头,只等着瞅江南皇权落入谁手。若是商易之得了,肖翼自然会乖乖听从商易之的安排;可若是依旧被皇帝紧握在手中,那么肖翼就将成为江北军身后的心腹大患。
这个墙头,肖翼蹲得稳当、悠然、淡定。
徐静现在想要做的就是在墙头这边拽他一把,他既是骑不稳墙头,那总得选择一边跳下来,有商易之在这头隐隐坠着,肖翼就没法跳到墙头那边去!
阿麦只稍一思量已是明白了徐静的意思,当下便说道:“好,那我叫莫海陪先生去送礼。”
徐静点头称好,犹豫片刻后又劝阿麦道:“作为战将,死于沙场不过平常事,莫要因此受激而乱了心神。常钰青少年成名,确有几分将才,对待此人须急不得怒不得,慌不得乱不得,不急则少冒进,不怒则免激将,不慌则可军稳,不乱则利阵固。唯有如此,你才能克他制他,赢他胜他。”
阿麦这次没有打断徐静,只垂目静静听着,待徐静说完后才抬眼看向徐静,微笑道:“阿麦懂得了,多谢先生教诲。”
阿麦的笑容恬淡温和,徐静看着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出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过如此吧!徐静想了想终未再劝。
阿麦辞了徐静出来,林敏慎与张士强还在帐外等着。阿麦知林敏慎武功高强耳聪目灵,自己刚才和徐静所说的话必然瞒不过他,索性也不避他,直接问道:“你觉得常钰青今夜可会袭营?”
林敏慎一怔,答道:“我不知道。”
阿麦却是笑了笑,说道:“常钰青此人,必看不上莫海那些兵,就是要袭营也会来袭咱们的中军大营。”她说着,转身吩咐张士强道,“你去通知黑面、张生和贺言昭,叫他几人速到我帐中来。”
张生与黑面等人很快便到了阿麦帐中,阿麦正对着桌上的沙盘出神,听见有人进来头也未抬,只将他们招到沙盘旁,指着沙盘上的地标说道:“常钰青主力大败,现已溃逃过翠屏山,不足为患。倒是傅悦手中几千骑兵只遭微创,现沿子牙河西向缓行,反成隐患。现在常钰青又与傅悦会合,此人本就善夜间奔袭,现在又有了几千精骑在手,怕是不会消停。”
黑面应道:“那就将战车紧着西北方向防护?”
阿麦抬头看他,微微摇头,“不够,只那几百辆战车不足挡他。”她又低头细看沙盘,过了一会儿指着西北方向的两条路径说道,“常钰青若来必然经此两处,贺言昭,你着两营人马分别伏于这两处,速去。”
暂领步兵营的贺言昭忙抱拳应诺,转身出了大帐布置。阿麦又交代张生道:“你骑兵营尚余多少骑兵?”
“一千七百余人。”张生答道。
阿麦想了一想,说道:“先将新军中的骑兵同交与你统领,全都留在营南待命。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当夜,江北军大营营防一直在变动。首先是黑面将战车先紧着西北方向防御,然后两个主力步兵营不声不响地出了大营往西北方向而去,而张生,则领骑兵在大营西南十里之地严阵以待。
江北军做好了防备常钰青夜袭的各项准备,唯有在判断常钰青偷袭方向上发生了点偏差……
寅时初刻,江北军大营外突传来示警的惊鼓之声。
阿麦一身铠甲披挂整齐,正靠在床边假寐,闻声立时惊醒过来,侧耳倾听那惊鼓声,却发觉竟是从东南方向渐近。阿麦心中一凛,噌的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取了佩刀就向外走。
帐外灯火通明,各营士兵均已有所反应。林敏慎、张士强等人也是刚从自己营帐赶过来,见阿麦出来,林敏慎问道:“声音是从东南而来,这是怎么回事?”
阿麦没理会林敏慎的问话,而是转头沉声吩咐张士强道:“命黑面依旧加强西北方向营防,以防中常钰青声东击西之计。同时传令张生,命他带兵赶往东南察看,确保大营安全。”
张士强领命而去,没过片刻,徐静也赶了过来,又有斥候快马过来,禀报阿麦道:“大营东南发现鞑子大队骑兵,正在与一支步骑掺杂的兵马交战,其余方向并无军情。”
众人听了均是一愣,就连阿麦也不禁奇怪,问那斥候道:“什么样的兵马?”
斥候回答道:“尚不清楚,像是咱们这边的人,不过却未着统一的衣装,兵器也不是军中制式的。”
阿麦迟疑着问徐静道:“不会是冀州肖翼的兵马假扮的吧?”
徐静缓缓摇头,“不应该。”
阿麦微微抿唇,脑中却转得极快。北漠大队骑兵从东南而来显然是要袭营,却突然冒出一队兵马来拦住了他们……这队兵马到底是敌是友?这是否又是常钰青的障眼法,故意吸引开江北军的注意力?
阿麦转头又吩咐那斥候道:“告诉张生,先不要介入战场,只占据有利地形场外观望,切勿中了鞑子的诱兵之计!”
那斥候应诺一声策马离开。
阿麦无意间扫了众人一眼,见除了徐静穿的是身便服,其余众人都是一身铠甲披挂整齐,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阿麦不由得淡淡地笑了笑,对徐静说道:“先生,我们不如先去帐中等着消息,您说可好?”
徐静笑了笑,随着阿麦进入中军大帐。众人均在帐中等待消息,不时地有斥候回报东南战场的情况,无非是些“张将军已择了有利地形列阵,将江北军大营俱都掩在身后”、“鞑子骑兵已显败势”之类的消息。
众人又等得片刻,外面天色已是有些蒙蒙亮,又有斥候进帐回报战情,说道:“张将军已带兵杀入混战双方,追击逃窜的鞑子骑兵。”
阿麦眉头微皱,暗道张生这次却有些冲动了,若那战场只是常钰青设的局,此次张生怕是要吃亏了。阿麦想了想,与徐静商量道:“先生,您坐镇军中,我带人去看看。”
徐静捋须点头说好,阿麦便点了些兵马随她出营。只刚出营不远,对面就有斥候快马回报说是张生已大获全胜,正带兵回转。没等片刻果见张生带着骑兵营大队回来,同来的还有那支身份不明的兵马。
张生与一个穿玄青色衣袍的男人在军前并辔而行,远远望见阿麦,忙打马迎了过来,大声笑道:“大人,您看是谁来了!”
阿麦闻言向张生身后望去,一时怔住。
只见那人身姿笔直,面容刚毅,目光明亮,瞧见阿麦看他也不慌张,直走到近前时才冲阿麦微微笑了笑,出声唤道:“阿麦!”
阿麦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眼圈却突觉得有些发热,勉强笑了一笑,叫道:“大哥。”
一旁的张生已是笑着解释道:“天快放亮的时候才认出是唐将军来,这才忙上去帮忙,谁知还是去晚了,鞑子那些骑兵俱都被唐将军带人分割开来围着打呢,我这里只跟着凑了个热闹。”
唐绍义却笑道:“多亏了张生,不然定会逃掉一些鞑子,以步抗骑,即便胜了也是要吃亏些。”
正说着,后面一骑飞驰而至,马上是个三十余岁的青壮汉子,对阿麦与张生等人视而不见,直接向唐绍义禀报道:“唐二当家,鞑子人数已经清点完毕,死的活的算全了正好九百八十二个!”
“鞑子骑兵千人为团,这应是一团之数了。”唐绍义点头说道,又吩咐那汉子,“你将鞑子俘兵俱都交给江北军,然后带着大伙在江北军大营外扎营整顿,再着人回去给大当家报声平安。”
那汉子应了一声,打马而去。
张生有心避开,好给阿麦与唐绍义二人留一些说话的空当,下意识地看一眼唐绍义,又看向阿麦,问道:“大人,我过去看看?”
阿麦略一思量,说道:“也好,大家都辛苦一夜了。你看着些,早些将战后事宜处理完毕,好将骑兵营带回大营内休整。”
张生应诺,又与唐绍义拱手告辞,拨转马头向后面的骑兵大队而去。
阿麦轻勒缰绳,陪着唐绍义放马缓行,路过林敏慎的身旁时,唐绍义见他有些面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目光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阿麦瞧见,吩咐林敏慎道:“穆白,你先回营通知徐先生,说……”
“大人,”林敏慎截断阿麦的话,似笑非笑地瞥了唐绍义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从袍角撕下块衣边来,揉成两团塞入耳中,这才又说道,“您刚说什么?今儿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阿麦眉梢一扬就要变色,却被身旁的唐绍义制止了,笑着劝道:“既是听不到,那就算了吧。”
林敏慎接道:“是啊,是啊,说什么也听不到的。”
唐绍义有些哭笑不得,又听林敏慎正色对阿麦说道:“我既是大人的贴身亲卫,自然是要把大人的安全放在首位,保护大人的安全即是保护我的前程,还希望大人体谅。”
阿麦张了张嘴,却终没说出什么来。旁边的唐绍义不在意地笑了笑,策马向前行去。阿麦狠狠地瞪了林敏慎一眼,双腿轻夹马腹,催马赶了上去。两人默默行了片刻,阿麦这才做出随意的样子,问唐绍义道:“大哥,你这是在哪里落了……脚?”
唐绍义看了阿麦一眼,唇角微微弯了弯,笑问道:“是想问我在哪里落了草吧?”
阿麦闻言就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了笑。
唐绍义说道:“当时听你说青州西云雾山上有帮悍匪,后来离了泰兴之后便往东而来,问了许多人也未寻到什么云雾山,倒是有座堆云山,我上去了,也未能找到你说的那些悍匪……”唐绍义停了停,笑着瞥一眼阿麦,又接着说道,“后来问了当地人才知道此地的匪窝都在南太行,干脆就进了南太行……”
他当时只当是阿麦记差了的,从未想过那所谓的云雾山不过是阿麦随口胡诌的山头。
南太行本就是有名的匪窝,自从鞑子攻破靖阳关之后,江北陷入战乱,民不聊生,南太行的土匪更是多了起来。只名号响亮的匪头就有一十八个,其中最大的那个手下足有千余人,干脆自封为“占山王”,还打算把南太行的土匪全都收服了,然后趁着乱世逐鹿中原,也好有一番作为。
唐绍义进入南太行时,占山王的征讨事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一十八寨已被他攻克了十三个,只剩下息家的清风寨并着身后的几个小山寨还在苦苦支撑。唐绍义想了想,未去投这个占山王,而是独身一人上了清风寨。开始时不过是默默无名,后来占山王又一次来攻清风寨,唐绍义以奇制胜,只用了几十个人便击退了占山王几百名匪兵,还斩下占山王结拜兄弟的首级,拎到了清风寨大当家息烽面前……
唐绍义语调平缓,将一年来的往事慢慢道出,如同在讲述别人的事情。阿麦却从他平淡的话语中听出了当时的惊心动魄,不到一年时间,从一个刚落草的匪兵到南太行最大的山寨清风寨的二当家,其中的艰辛危险可想而知。
唐绍义说道:“后来倒是把南太行的十几处山寨都拢到了一起,可息烽早前受了内伤,已是熬得灯尽油枯,临终前便把山寨托给了我,我也已与他说清我落草只是为了拉起人马抗击鞑子。息烽虽是草莽,却也能担得起汉子两字,非但同意我带着山寨抗击鞑子,还把清风寨多年积攒的银两都交给了我以作军资,我便做了他清风寨的二当家。前些日子听说鞑子大军进攻青州,便想过来帮你一把,急赶慢赶仍是未能赶上昨日的那场大仗,不料闷头走着却撞到了鞑子袭营的骑兵队。”
阿麦一直沉默,心中在想那息烽既然已将清风寨托付了唐绍义,唐绍义却为何只做了个二当家?大当家又是何人呢?阿麦微微抿了抿唇,却并未问其中的曲折。
唐绍义话本就不多,讲完了这些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后面的亲卫队都落后他二人有段距离,只他两人在前面,这样突然静寂下来,气氛便有些尴尬。前面营门在望,一直低头沉默的阿麦终抬起头来看向唐绍义,问道:“大哥,你可会恼我?我……”
阿麦张了嘴却有些说不下去。
唐绍义沉默片刻,神态平静地答道:“阿麦,你比我做得好。”
阿麦稍怔,随即释然而笑。她驱马越前几步,抬起马鞭指着前面连绵起伏的江北军大营道:“大哥,你看这就是我手中的江北军,常钰青纵有精骑几万又能奈我何?”
唐绍义微微笑着,迎着晨曦望向阿麦,她手臂抬得极稳,腰背笔直,眼中透露出骄傲的神色,连话语中都是肆意的飞扬与洒脱,“我前有青州挡鞑子锋芒,后有冀州作为后盾,何惧鞑子?只需几年时间,我便可将鞑子驱出靖阳关,光复江北。”
众人在营中得到消息,早已等在了营门外,见昔日的骠骑将军、江北军左副将军竟落草为寇,不免都有些嗟叹,与唐绍义寒暄了几句后,簇拥着他与阿麦去往中军大帐。
帐中,唐绍义恭敬地向徐静行了个礼,叫道:“徐先生。”
徐静微笑着上下打量一番唐绍义,说道:“唐将军,好久不见。”
阿麦简单地向众人说了唐绍义带兵来援凑巧撞到鞑子袭营骑兵的事情,大伙听了也都惊叹好险,谁也想不到西北方向的常钰青会毫无动静,鞑子骑兵竟会从东南而来。过不一会儿,张生与清风寨的人马交接完毕回来复命。李少朝听说全歼了鞑子一个团的骑兵,便有些待不住了,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帐门处飘。阿麦怎会看不透他那点小心思,把众人都一一打发了出去,唯独按着他在帐中。
李少朝心里有些着急,可唐绍义就在帐中他也不好明说,只好一个劲儿地用眼神暗示阿麦:若是再晚一步,鞑子骑兵的那些装备就都要落入清风寨的匪兵手中了。
阿麦对李少朝的暗示一直视而不见,到后来李少朝干脆也就死了心,耷拉着个脑袋听阿麦与徐静商量如何给冀州肖翼“送礼”之事。追击傅悦部骑兵的江北军右副将军莫海着人送来消息,说傅悦部骑兵昨夜果然分出兵力暗渡子牙河后偷袭己方,幸得自己大部早已扎营停驻,只前行追击的那个步兵营被鞑子骑兵误当成江北军主力,遭到偷袭损失惨重。鞑子骑兵一击即走,今早已快速向西而去,请示阿麦是否要继续追击。
阿麦吩咐那传令兵道:“叫莫海无须理会鞑子,整兵回来。”说着转头询问徐静,“先生,我叫莫海这就陪你同往冀州,可好?”
徐静捋着胡子,颔首道:“好。”
阿麦又转头吩咐李少朝道:“你去将咱们昨天俘获的鞑子战马俱都交与莫海,让他一块给肖翼送去。”
李少朝闻言却有些急了,“那怎么行,咱们战马也缺得很!怎么能给肖翼?再说……”
“你喂养得起吗?”阿麦打断李少朝的话,突然问道。
“呃?”李少朝一愣,张着嘴正欲再辩,阿麦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现在拿什么来喂养这些娇贵的战马?”
李少朝的底气立刻泄了下来,眯缝眼眨了几眨,虽是看着阿麦说不出话来,但却看得出是极度的不甘心。
阿麦和徐静对望一眼,不禁笑了,对李少朝笑道:“你放心,你送过去多少战马,肖翼都会一匹不少地给你还回来,还省了你的粮食呢!”
李少朝却糊涂了,疑惑地看看阿麦,又看看徐静。徐静给了他一记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让你吃不了亏就是了!”
徐静带着李少朝出去准备前往冀州事宜,帐中便只剩下了阿麦与唐绍义二人。阿麦沉默片刻,问唐绍义道:“大哥,你……”她话未说完,唐绍义已出声打断,“我回清风寨。”阿麦稍默,随即便又爽快笑道:“那好!我送大哥出营。”
唐绍义看着阿麦,嘴唇微微开合几次欲言又止,却终是没说什么。阿麦独自送唐绍义出营,两人一路沉默无言,直到快要分手时才听唐绍义突然出声唤她道:“阿麦。”
阿麦闻言抬头看向唐绍义,浅淡地笑了笑,问道:“大哥,什么事?”
唐绍义并不看她,只将视线转向远处清风寨人马临时搭建的营帐,缓缓说道:“他们都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又因旧事对官兵多有芥蒂,现在实不便并入军中。”
阿麦心中既觉愧疚又觉感动,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低头沉默半晌之后才说道:“大哥,有些事我既做了,再多说也已是无用,只有一句话可以告诉大哥,阿麦定会将鞑子驱出靖阳关。”
唐绍义脸上露出温厚的笑容,转过头看阿麦,向她伸出右掌来。阿麦微微抿唇,有些迟疑地伸手与他相握。唐绍义指尖微微地颤了一下,很快用力握住了阿麦的手,低声问道:“阿麦,你可还记得泰兴城北你说过的那句话?”
阿麦怔了怔,点头,“记得,我说,我们一定要活着。”
唐绍义笑了,“那好,就让我们一定要活着!”
他极用力地攥着阿麦的手掌,视线直在阿麦脸上转了几遍才缓缓松开了手,冲阿麦咧开嘴爽朗地笑笑,然后回身打马向前,直驰出了数十丈才轻轻地勒住了缰绳,却没有转身回望阿麦,只略停了停,便又策马向前冲去。
莫海带着部队赶回,阿麦命他直接领一万兵陪同徐静前往冀州,剩余的兵马则由她带回青州。青州城内早已听到了江北军战胜的消息,潜伏在城内的江北军左副将军薛武在第一时间就带兵控制了青州四门防务,稳定住了城内的局势,然后大开城门迎阿麦入城。
这一仗,江北军兵力虽稍有折损,但却击溃了常钰青几万装备精良的骑兵,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全军上下官兵士气都很高涨。同时,因薛武派人在城中大肆宣扬江北军是因怕城内百姓受到伤亡而故意将战场转移到了城外,所以青州城的百姓顿时将这几日来压抑的恐慌全部转化成了对江北军的热情。数万百姓对入城的江北军大军夹道欢呼,让马上的江北军诸将着实过了一把当英雄的瘾,不禁个个脸上都平添了几分兴奋与激动。
唯有阿麦,面容一如往常,平淡清冷,甚至连嘴角都是微微抿着,眼中更是不见一分喜色。
只不过两三天的光景,青州城内竟显得破败不少,街道两旁的商铺因民乱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有些商铺内甚至已被乱民抢掠一空。可即便如此,城中的百姓们依旧对江北军感激涕零,因为是江北军保住了青州城,使他们免遭战火荼毒、鞑子杀掠、颠沛流离之苦……他们所求的不过是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
街边跪伏的人群中有五六岁的小儿,偷偷地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威武雄壮的军队,眼中满是崇拜与敬畏……阿麦的视线从街道两旁缓缓扫过,心中滋味复杂莫名,这些跪伏于地感激涕零的百姓是否知道她在带兵出青州城的时候其实已是舍弃了青州,已经……舍弃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