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被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两度救了性命,杨灯对他二人客气了许多。
抱鸡娘娘忽然想起自己头发干了还没梳起来,向杨灯道了歉,便匆匆进里屋去。
此时阳光正好,黄澄澄地从窗子里透进来,小厅中半明半暗,一尘不染,连空气都仿佛格外清透。
杨灯环视这个小厅,道:“这个地方被你们一住,倒似活了起来。”他今日未穿铠甲,只着寻常缎衣,身上冰冷杀气收敛许多。
他打量着李柔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李什么?”
“李柔风。”
回答的声音不卑不亢。
“手脚都好了?”
“不过是些障眼法。”
“你也会些法术?”
“都是娘娘教的。”
杨灯绕着李柔风走了一圈,忽而靠近他附耳道:“你于张翠娥,到底是奴,还是夫?”
李柔风眉头一拧,抿唇不言。
杨灯笑了一声:“明白了,下奴之名,夫妻之实。——那冯时,是你杀的吧?”
李柔风大惊,杨灯背着手站直来,笑道:“莫慌,只要你们两个,对我忠心不二,我保你们平安无事。冯时那边我塞了个里通澂贼的罪名给他,吴王不会再去追究冯时的死。”
抱鸡娘娘摸着头发从里屋疾步走出来,扁平而枯燥的声音道:“骠骑大将军,莫要仗着我家三郎人好心善,便这般欺负他。我只能保将军不被阴鬼近身,但若将军真被厉鬼上了身,还得靠我家三郎来救。”
杨灯一扭头,见抱鸡娘娘红衣蓝裙,粗布衣裙上印着大片的忍冬纹,市井气得紧,俗气得紧。细长的眉子挑得颇高,嘴小而细平,眼睛里有几分凶气。乍一看颇不协调,却又忍不住去多看她几眼。
她走得快,身上的铜铃铛便咣咣地响个不停。杨灯之前总觉得有什么郁气压在心间,整个人都不大得劲,但抱鸡娘娘向他走近来,铃子咣啷地响,竟让他身上那种不适感尽皆消了去。
杨灯嘴角微微一挑,道:“娘娘今日精神爽利,正好,本将军被王上暂停了军务,闲得紧,想同娘娘论论生死,问问鬼神。”
于是去了杨灯书房。
李柔风被杨灯挡在了外面:“我与娘娘私下说些话儿,你且在外面等着吧。”
李柔风应道:“是。”耳畔却是那铜铃一声一声随着杨灯扎实的脚步声入了房中,吱嘎一声,书房的门严密合上。
他忽而有一种焦躁的感觉。
阳魃身上的阳气丝丝缕缕地透过窗棂的罅隙、墙壁的裂缝渗出来,滋养着他正午之时濒临腐朽的尸身,画地为牢。
书房中,杨灯将所有窗扇的帘幕都拉下,只余一线阳光射入,在地上投下窄窄一道光条,尘质浮动。
杨灯终于露出了他的焦虑。他背着手,很快地来回踱步。
“下一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他问抱鸡娘娘。
张翠娥平静道:“恕我直言,我之前看过将军的命盘,将军在本月必死无疑。之所以现在您还活着,是因为李柔风两度为您改命。”
“你的的意思是,我在这个月中迟早得死?”
“也未必,只要我与三郎在您左右,您别去水边,可保性命无虞。”
“防不胜防。”杨灯烦闷道,“我若说是一双手将我拉入酒海的,你信不信?”
“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大人的手,还是小孩的手?”
杨灯听抱鸡娘娘这么一问,竟是心中亮堂了许多。此前无人相信他是被拽入酒海,抱鸡娘娘却信。
杨灯细细回忆,道:“那双手不算太大,亦不粗壮……分不清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
“我此前让将军不要去水边,是因为水中阴气极重,将军身边怨魂众多,他们可能在阴重之地,对将军趁虚而入。”抱鸡娘娘沉吟道,“但现在看来,对您下手的,可能是一个水中鬼。”
她问杨灯道:“过去将军可有令什么人淹死在水中,且令那个人怨毒愤恨难以瞑目?”
杨灯“呵”地一笑,颇为不屑道:“本将军征战沙场,虽杀人无数,但杀得坦坦荡荡,刀刀见血,岂会用淹死人这种无聊的法子!”
抱鸡娘娘细眉一蹙,道:“将军再仔细想想,关乎生死,千万莫有漏网之鱼。”
张翠娥站在背光处,洞明如烛的目光密切地贴着杨灯的脸。她在等一个回答,一个验证她的猜想的回答。
李柔风告诉她,缠着杨灯的厉鬼,有他的兄长,有萧焉的旧部,而最厉的一个,是萧焉十四岁的长子,萧维摩。
世人众所周知的是,萧焉四子二女,长子维摩是他最钟爱的一个,无论从政还是从军,维摩一直伴随萧焉左右,被认定是萧焉未来的继承人。
萧焉的其他子女,都是在澂王宫中死于吴王军队的乱刀之下,而维摩和萧焉却是在马上,一同死于与杨灯虎狼之军的正面对敌。
倘若萧焉没死,维摩也应该没有死在那一战中。以萧焉此人的性格和对维摩的钟爱,他便是宁可自己死,也要让维摩活下来。
杨灯的瞳仁在转来转去,忽的一定,眼睛睁大了来。
张翠娥问:“将军可是想起来了?”
“是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杨灯揉着自己的眉心,道:“死在水里。虽非我亲手所杀,但是我亲手捉来——”
杨灯言而又止,以手扶额,切齿道:“这都是吴王的命令,为何他们不去找吴王?若是我,早一刀结果了他们,省得这般多事!”
那便应该是维摩无误。萧焉和维摩,极有可能被关在一个水牢之中,维摩在这个月支撑不住而去世,化为厉鬼纠集旧部前来向杨灯寻仇。张翠娥这般想着,口中道:“吴王自有紫微坐命,王气在身,岂是寻常厉鬼所能奈何得了的。将军手上怨魂太多,厉鬼复仇,将军自然首当其冲。
“那么依你看,本将军当如何解决掉这个水中鬼?”
只要寻得维摩所在,也就能够找到萧焉。昨夜萧焉旧部前去刺杀吴王萧子安,只怕另一个目的便是胁迫吴王放了萧焉,他们也尚不知晓萧焉的所在。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她只要稍稍动一动如簧巧舌,极有可能就能找到萧焉。
可她忽然畏惧了,退缩了,她那一双麻木阴冷的双眼里刻薄无情,目光却仿佛透过窗帘看到了外面的李柔风。
他才在她身边几天?倘若真的找到萧焉,他还会是她的吗?上一次在白堕春醪酒坊见着的那个胡族少女阴间人,已经给她带来不安。这城中还有别的阳魃,她对李柔风并不是独一无二。
阳魃慢慢地摸着腰间的小布包,里面烂银白月一般的指甲深深刺入她手心中去。
她开口说道:“要确保万无一失,我须得再想一想。”她看向杨灯,“将军,既然吴王已经暂免了您的军务,让您在家休养,这些时日,您便哪里都不要去,水缸都不要靠近。”
找到了恶鬼的根源,杨灯心中略略宽松了些。然而思及死去的维摩的身份,萧焉被囚而未死的机密,杨灯目中又挑出些狠厉。
萧焉没死,这是绝密,只有他、吴王萧子安、冯时等极少数人知晓。须知澂王旧部现在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倘若让他们救回萧焉,哪怕只是做个精神领袖,那也绝不是眼下这般局面!
眼前这个女人,须得牢牢控制在手中才行。
“张翠娥,素闻你摸骨看相是一绝技,给本将军摸一摸吧,看看本将军被改写之后的命盘,现在是什么样子。”
张翠娥吃了一惊,道:“大将军这是从何处听来,我已经七年不曾为人摸骨,只不过算些紫微斗数之类。将军骨骼精奇,通明先生或许能摸出,我一个学艺不精的俗人,怕是摸不准将军的骨骼。”
杨灯似笑非笑道:“未必。摸骨与斗数等不同流派,本就是相互印证,有什么可担心摸不准的,我信你。”
张翠娥仍是踌躇不允,意欲告退。杨灯面露不豫之色,道:“让你摸本将军又不是本将军摸你,能给你吃亏?”
他解下外衣,道:“让你摸骨便摸骨,休得让本将军不快!”
张翠娥的手指攥了一下,道:“将军,让我为您摸骨可以,但本门规矩,摸骨不见光。”
杨灯不耐烦地去把最后一道窗帘也拉上,然而细碎的日光仍是见缝插针地泻进来。
杨灯道:“就这样吧,哪有那么多规矩?本将军在大庭广众下都光膀子过,不害羞。”
张翠娥不响不作色,从腰带中抽出一条黑色的布带,系在了眼睛上。杨灯“呵”了一声,似嘲似笑。
杨灯脱了中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张翠娥从他头颅开始摸起,那一双骨骼修长有力的手指力透血肉,一块块骨头辨明骨缝,摸清里头细微的起伏变化。
她摸完了颅骨又沿双颔往下,再到颈椎与锁骨,深刻而又细致。杨灯被她摸得十分舒服,睁眼便见她正在眼前,腰肢极细,身上有香胰子干净的味道。他轻轻巧巧掐着她的腰将她压在身前,那裙子便与她的腰有了数指宽的一条缝隙。杨灯的手顺着那缝隙伸进去,抚摸她细腻的曲线,忽的被张翠娥用力一推。
张翠娥挣开他数步远,扯下遮眼的黑巾,胸口起伏道:“将军,我不会跑的,你别这样。”
杨灯被她识破了心思,愈发觉得她有意思起来。“张翠娥,我至今未娶妻,你留在我府中做我的人,也亏待不了你。”他道,“倘是你还能生个一儿半女,这辈子便不用做什么相师,养什么鸡,荣华富贵,少不得你。”
张翠娥道:“将军是觉得我人尽可夫?”
杨灯笑而不言。张翠娥恼怒道:“就算我人尽可夫,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我也是守妇道的。”
杨灯伸着两条长腿放松坐着,笑道:“外面那个李柔风娶你过门了?冯时死了还没几天,你们有时间行夫妻之礼?我不信。你现在顶多算个寡妇。”他觉得和她斗斗嘴,竟是个乐子。
张翠娥瞪着他,转身摔门而去。杨灯也不恼,拿起旁边的冷茶起来啜了一口。张翠娥一走,阳气便散,他看到茶杯子里头的水,竟有些心惊。
张翠娥走到外面,也不和李柔风打招呼,手中拿着那条黑色的蒙眼巾,快步朝小院而去。她身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李柔风连忙紧跟其后,回到了小院,日光正西斜,天边血色云彩,颇有几分荒凉。
李柔风快一步走到张翠娥前面,挡住她问道:“娘娘,杨灯怎么你了?”
张翠娥仰头望着李柔风,他冷白的轮廓被斜阳镶上一道细细的金色辉边。她心里头凉凉的,又乱又不安,她摇摇头道:“没怎么。”
李柔风摸着她的衣领,摸着她的衣带和袖子,又摸她的衣背,感觉到仍都系得紧密,也没什么伤处。又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依然梳得细密整齐,干干净净。他摸了摸她有些发凉的耳朵和颔边,低声道:“没怎么样就好。”
张翠娥忽然眼中一酸,扑上前去抱着他的腰说:“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