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鸡娘娘在浮屠祠破败的佛堂里看到阿春时,两个人一个像久未抓过老鼠的猫,一个像被吓破了胆的耗子,彼此都吓了一大跳。
这阿春抱鸡娘娘见过,便是那夜在白堕春醪酒坊遇见的阴间人。
抱鸡娘娘环顾四周,见除了阿春再无其他人。她拉着小丁宝快步退出佛堂去,低声问小丁宝:“这些天她一直一个人?”
小丁宝点头:“对呀。阿春姐姐胆子很小,很怕人的。”
抱鸡娘娘点点头,让小丁宝先回家。
她回到佛堂,阴间人正飞快地收拾东西,想要逃跑。
抱鸡娘娘道:“你不要怕,我虽是阳魃,却不靠阴间人发财。我若有心害你,那晚上能放过你?”
阴间人收拾东西的手指缓了缓。抱鸡娘娘看到她的手上沾满颜料和黏土,上头有颇多未愈的擦伤。抱鸡娘娘细长的眉蹙了起来,倘若阴间人有阳魃在身边,身上不应该有伤痕。上一次她在白堕春醪酒坊遇见阿春,她白白嫩嫩一双手,干净无瑕。
抱鸡娘娘把食盒放在木桌上,道:“小丁宝是我收养的孩子,他让我给你带点吃的过来,不过——”她顿了一下,“看来你用不上这些吃的。”
阿春直起身子,不自在地搓了搓手上的颜料。她的脸庞圆润白美,没有属于这个乱世的凄切和苦难,反而带着一种不同于世俗的天真。
抱鸡娘娘看着她圆圆的腰身,粗布葛衣都被她绷得有些紧,看得清疏松的经纬线路。
抱鸡娘娘翘着嘴角笑了笑:“你死了多少年了?”乱世之中,民不聊生,不光是东土,西域也是同样的混乱,哪有这样胖乎乎的姑娘呢?大魏的女子,如今一个赛一个的弱柳扶风。
阿春想了想,说:“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的汉话不太利索,声音又小又细,像只老鼠。
抱鸡娘娘走近她,阿春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盯着她,仍灌满了警惕,却没有躲开。阳魃抓住她的双手,那些细小的伤痕瞬间愈合。阿春犹豫了一下,转身背对着她撩起褐色的蓬松长发,露出后颈之下一道又长又深的刀伤。刀伤深入内腑,几乎要将她劈作两半。
抱鸡娘娘惊讶了一下,道:“你的阳魃呢?”
阿春细小的声音道:“我从未有过阳魃。”
抱鸡娘娘讶然道:“你不会腐朽么?”
“一直造佛,便不会腐朽。”
“那你背上这道伤,要是不遇见我,会愈合么?”抱鸡娘娘的追问声已经有些急切。
“待我,把浮屠祠的佛像造成,或许会好。”
抱鸡娘娘抚在阿春背上的手重重一颤,她及时收了回去,未让阿春感觉到。
后来是如何离开浮屠祠的,她已经不大记得。她只记得这天的阳光格外炽烈,照得天地间一片雪亮的白。
七年前,她从两个阴间人手中逃脱,亲眼看见他们在一个破庙挣扎了五天五夜,竟然还未彻底化骨。
那时她便知有佛气所在,能延缓阴间人的腐坏。但她从未想过,佛气浓郁到那样的程度,竟能让阴间人经年不朽。
那么她于李柔风还有什么作用?
阴间人没了阳魃仍然可以活着,而阳魃没有了阴间人,还算是什么?
她到傍晚才回到杨灯府中的小院,像走了魂的人一样。
房中没有什么异样的味道,反而有淡淡的清香。
李柔风闭着眼睛坐在厅中榻上,身上的衣裳穿得很密实,手足都用厚厚的白布包裹起来,房中熏着香。
抱鸡娘娘知道杨灯的婢子来送过饭,他倘若不这样做,只怕会让婢子起疑。
他听见她回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庞虽未开始腐朽,却也出现了死气沉沉的铅灰色。
一整个白天过去了。
抱鸡娘娘一言不发地走过去,解下他身上裹缠的白布,握住了那一双腐朽的双手。
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她烧了他不能再穿的衣服,浴桶中装了热水让他洗澡。
月光下她凝神静气掐指再算萧焉的命格,仍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拿了五铢钱再算萧焉的所在,仍然一如既往毫无所得。
这是不应当的。无论是对是错,那六枚五铢钱所呈现的卦象,多少会有一个征兆,然而现在竟是一片空白。
她那一日忽然想到,或许是因为萧焉的所在,是在一个她根本算不到的地方。就像她算不出阴间人的命一样,也有那么一些地方,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于是当天晚上她去鬼市打柴刀,把李柔风搁在铁匠铺,背着他去了一趟采芝斋。采芝斋斋主无所不知,她要去问,建康城,何处有水,又何处是在人间世外。
斋主给了她一个回答:城关石牢。
城关石牢,她此前便被关押在地底十二层的死囚室,总觉得阴暗潮湿,却不知里头竟有水牢。
她以一个卦象换了这么一个答案,然而想再问,却被告知要加钱。她哪来的钱,只得暂时搁置。
那一晚上,她贪得无厌,她绝地求生,抓着李柔风那一根救命稻草,便不愿再放开。城关石牢四个字卡在她喉咙里,望见那张肖想十年的清俊面孔,她一念之差,便鬼迷心窍。
昨夜死了好多人。她一路走回老宅去,路边都是新尸。她听到号哭声便心惊肉跳,她想她为了这一场爱情,当真罪孽深重。倘若她早一些告诉李柔风那四个字,会不会少一些悲风夜哭的鬼魂?
她落一滴眼泪下来,忽的感觉一双手自她身后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