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盛琰烈士的两条腿被切断冷藏空运了回来——”
“精神类疾病发病率在近几年快速攀升,与虚拟现实系统的渗透率呈现高度的相关性——”
“盛琰死亡全过程的直播在Maandala中短暂公开过——”
“我们神经玫瑰公司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精神医学、神经科学等领域的深度研究以及药品研发——”
“我怕小猫儿这孩子看了盛琰的那段录像崩溃掉——”
“神经玫瑰公司三年复合增长率120%——”
“哈哈哈哈哈哈——”
各种各样的声音飞快地在方迟的脑海中闪过,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仿佛有一张大网将她紧紧缠住,她拼命挣扎,眼前的一片漆黑中浮现出一张人脸,没有面孔,却有一双巨大的眼睛,相距逾尺,诡异地盯着她。她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双手双脚也仿佛被绑缚了起来,她拼命地扭动,感觉那片黑暗像水,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猫儿!”“小猫儿!”
熟悉的声音仿佛虚空中的一道梵铃,指引着她的方向。“啊……”她嘶哑地叫着,喉咙干涩,幸好那声音一直不停,牵引着她——
“小猫儿!”
她猛的一挣,破开黑暗,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炫目的白光,亮得她眯起了眼睛。
“醒了就好。”床边的人出了口长气。干燥的毛巾擦上她的额头,方迟才感觉到自己浑身湿透,就像泡在了汗水里。
“心毅叔?……”方迟含混地叫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摸向耳后,已经被重新包扎上了。
“怎么搞的这是?剧烈震荡?好好地上个班你怎么就剧烈震荡了?”何心毅气愤地敲着病案报告。“还好有个男学生及时把你送过来,稍晚个两刻钟你怕是要在床上躺一辈子!看你以后还怎么‘剧烈震荡’!”
“男学生?”她虚弱地问。
“我问你‘剧烈震荡’,你就听到了‘男学生’!”何心毅气得把病案往床上重重一拍,“你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总要替你妈想想!就算你不替你妈着想,你也替我想想!你要是再出事,我怎么向你爸交代?”
方迟沉默。
过了好一会,何心毅也缓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他知道只要方迟不想说,就算是严刑拷打也多问不出一个字。
“送我来的人有记下名字吗?我也好去感谢人家。”方迟低声问道。
“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急救,确认你脱离危险了才走。”
“他怎么知道要把我送这里来?”
“用你手机的紧急联系人给我打了电话。”何心毅看了方迟一眼,“那孩子好像挺懂医的,把你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做了简单的创口处理。而且似乎很熟悉这家医院,电话里我没说我是谁,送到这里的时候直接点名找我,丁点时间没有耽搁。要不是我急着抢救,我会和他多聊几句,做得非常专业。”
方迟沉默不语,过了会,拿出手机,把紧急联系人“心毅叔”删掉了。
“我之前给你设的,删了做什么?以后遇到这种事怎么办?!”
“对你不安全。”方迟低着头说。
“你这孩子!”何心毅失笑,“我这么大年纪了,哪还在乎安全不安全的。再说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方迟,哪有什么不安全!”
方迟没有说话。这个奇怪的人的事情,她并不想说给任何人听。那个人淡薄的呼吸仿佛还在她面前,有极浅的薄荷香气。
心毅叔从医数十年,眼光应该不会错。这个人假如真像心毅叔所说懂医,又对她耳后的伤口做了处理,那么很可能会对她受这种伤产生怀疑。
假的校友卡,对首大和这所首大附属医院十分熟悉,知道心毅叔这个人……如果说这些碎片一般的信息都是真实的话……
*
简陋的出租屋中,蓝白色的节能灯亮了起来。丁菲菲在Maandala中玩了会游戏,又烦躁不安地摘下虚拟现实眼镜。她还买不起全套的力反馈设备,玩里面的游戏也没多大意思。她站起来,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狭巷中亮着昏黄的路灯,寥寥几个人在巷子里走动。
“砰——砰砰——”熟悉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她兴奋,却又做出一副恼火的样子,跳过去拉开门,冲来人嚷嚷道:“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啊!晚了好几个小时,我今晚都不能去上班了!”
谢微时低头进门。这间出租屋太矮小了,门框几乎擦着他的头顶。他有些不悦:“你还要去那种地方上班?”
丁菲菲不高兴了:“你这人看我就没好的是吧?我换了家正规的,只跳舞不陪酒,你信不信啊!”
谢微时说:“你伤还没好,别去跳舞。”
丁菲菲哼了一声道:“都是因为你,荤抽那边的生意我做不成了,这边的工作又不让去,你养我啊?”
谢微时不咸不淡地说:“自己有手有脚,人也不傻,还轮不上我养。”
丁菲菲说:“呸!”
一旁凳子上搁着个电磁炉,丁菲菲过去把锅盖揭开,鱼虾的鲜香顿时充斥了整个屋子。丁菲菲拿筷子搅了搅,埋怨道:“都怪你,来这么晚,面都坨了。”
谢微时过去看了眼,果然面把汤汁儿都吸收了,已经糊成了一坨一坨的。
“你怎么不先吃?”
丁菲菲拿了碗筷给他,又拿来两听冰镇啤酒和两块薄荷糖。啤酒她买的时候要了几块冰,现在只剩了些冰渣。她忿忿道:“等你嘛。说好给你过生日,一起吃饭的,谁知道你又上哪儿野去了。”
谢微时接过碗筷,“遇到点事儿,来晚了。”他不挑食,用筷子撅了面坨往碗里盛。丁菲菲做菜卖相虽然不好,但是口味都是上佳的。丁菲菲又给他夹了几条鱼和几只虾。谢微时闻了闻:“很新鲜,哪里买的?”丁菲菲抬着鼻孔哼了一声,不理他。
谢微时正要吃,丁菲菲突然喊:“等一下!”她从旁边的一个袋子里摸出几根细长的生日蜡烛,两根蓝色六根红色,用塑料的烛托插在剩下的面坨上,小心翼翼地用火柴点燃。
谢微时用筷子撑着头,无可奈何:“菲菲,没这个必要……”
“有必要!”丁菲菲拉上窗帘,关了灯,整个房间里便只剩了八根细小的蜡烛亮着。
“好了,许愿吧。”她命令道,“许够三个,不许睁眼!”
谢微时拿她没办法,如她所愿闭上了眼睛。
*
“方迟不会又逃出医院吧?”谷鹰端上菜来,问道。
何心毅看了看手机上的监控,“心率正常,血压正常,各项指标都显示正常,位置也没有发生改变。——放心吧,她还在病房里老实待着。”急救了一整天,他被谷鹰命令回去吃饭,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便当凑合了。
“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去首大上班也不消停。”谷鹰冷言冷语的,喊长女方媛一起过来吃饭。
“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嘛,”何心毅吃着饭,笑着埋怨她,“什么事儿都藏在心底,谁也不告诉。”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道:“小猫儿这孩子快满26了吧?”
方媛道:“还有一个月。”
何心毅道:“媛媛是26岁结婚的吧?小猫儿既然安定下来了,可以考虑考虑找个新男朋友了。你瞧瞧她以前有什么事儿,还会向盛琰说。现在呢?她找谁说去?”
谷鹰冷着声音道:“只怕照着她的性子,是不想拖累别人。盛琰和她知根知底,现在哪儿还有这样的人?总不能再去网安局找吧!”
何心毅说:“说起这个,今儿送小猫儿来急救的那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俩……”他比了个暧昧的手势,“只是小猫儿病情紧急,我没空多问。那孩子像是学过医的,手上有几处练外科手术容易落下的疤。搞不好,这孩子就是咱们首大医学院的。”他双手一拍,“这多好呀!长得也不错,越想越觉得他俩合适。”
谷鹰摇了摇头,“您什么时候高兴起做媒人来了?我自己生出来的孩子,我心里清楚。她求生意志很强,自己会往前走的。您不用太操心。”她眼睛瞄到了方媛夹菜都避着苦瓜和芹菜夹,严厉训斥:“徐铭都惯坏你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今天在我这里,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吃!”
方媛吓了一跳,赶紧拈了一筷子苦瓜和芹菜,苦着脸说:“妈!好不容易徐铭出差了我回来一趟,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嘛!我还怀着孩子呢!”
谷鹰冷声道:“平时徐铭在,我给你面子,今儿就何老师在,我还教训不得你了?越是怀孕,越是得均衡饮食!”谷鹰平时叫何心毅都还是尊称何老师,叫一声“您”。方媛抱着求救的目光望向何心毅,何心毅哪敢违抗谷鹰,点了点盘子笑劝,“吃吧!吃吧!你想想小猫儿,还没得吃呢!”
然而他所想象不到的是,方迟这时候正扶着输液瓶的架子,撑着墙在病房外楼道里行走。她身上带着的监控定位只精确到这栋大楼,大楼内的行动却无法监测。
快走到何心毅的值班办公室时,眼尖的值班护士发现,迎了过来。方迟拿起手机搁在耳边:
“好的心毅叔,我进办公室去拿一下。”
护士过来,她向护士举起手机:“心毅叔让我去他办公室拿一下平板电脑,我妈想看我的病案,让我传一下。”
特护病房护士都知道她和何心毅的关系,但有过之前方迟逃跑的前车之鉴,这个值班护士还是有些迟疑。
“那我给何主任打个电话?”
方迟说:“他正和我妈吃饭,马上就回来。我就拿一下平板电脑,你给我开个门吧。”她扬了扬手上带密码锁的的监控仪,“放心,我跑不了。”
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何心毅办公室的门,盯着方迟拿了平板电脑,又送她走回病房,才放下心来。
何心毅平板电脑里面有医院的内部信息系统和数据库,能够查询到建院以来,所有在院中工作过的医务工作人员。电脑使用指纹解锁,方迟早在几个月前就偷偷加进去了自己的指纹认证。现在看来,当时的确有先见之明,无论是什么信息系统,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她要查那个已经交手过两次的人。
年龄——和她差不多大,25~28岁之间。
性别——男。
院系——医学院。
毕业年份——首大医学院八年学制,本硕博连读,以他的年龄推算,他的毕业时间应该在18年左右,前后误差不超过两年。
实习医院——首大附属第一医院。首大医学院的医学生一般都要到首大直属五个附属医院中临床实习。那个人对这里这么熟悉,那么应该就是在这座首大附属第一医院做临床实习的。
符合条件的搜索结果:
641人
方迟觉得头又疼了起来。首大太大了,每年招收的医学生接近一千人。这样筛选,范围还是太大。
想了想,方迟又加上了两个搜索条件:
排除毕业留院工作的医学生
身高183~187cm
要感谢医学院详尽的档案记录,身高、体重,包括血型都巨细靡遗地记录在案。
返回搜索结果:
142人
方迟略松了一口气,开始飞快地浏览这些人的档案照片。排除掉那些眼睛和脸型长得不像的,还有37个。
方迟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扯掉那人的口罩看一眼。更何况这些都是十年前的照片,一般人上完首大,气质上基本上都有脱胎换骨的改变。
她一个个仔细看完这三十七个人的档案,确定没有一个对得上号。她不死心,索性又把142个人的档案全部看一遍,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后面一狠心,又把那641个人的档案照片一个个过了一遍。
仍然一无所获。
她乏力地往床上一躺,平板电脑重重地砸在胸口。
或许她根本就是误入歧途了。
那张校友卡本来就是假的。他对首大和这个医院熟悉,可能只是事前做过功课。他看起来像是学过医的,有可能只是因为要做这样危险的事,自己业余学习过。
所有那些推测,可能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方迟闭上双眼。摩挲着平板电脑光滑的金属边缘,她仿佛能够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墨菲滴管里药水的滴落,仿佛变成时钟指针的嘀嗒。
她心里头,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丁菲菲托着腮,看着烛光中闭着眼的谢微时。这种时候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看他漆黑而长的睫毛,看他俊俏外表之下隐藏的不为人知的思绪。
她知道谢微时不属于任何人,他的故事也不会向任何人诉说。但这种时刻,他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是她的私心。
“行了没?”谢微时问。
“许完愿了就吹蜡烛啊。”
谢微时睁眼,轻轻一吹,那些细细的生日蜡烛便全灭了。丁菲菲伸手去开灯,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谢微时的生日,是她之前偶尔问起才知道的。谢微时独来独往,认识他的这三四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父母,就算是过年,他也是独自住在他租的房子里。他自己过日子没什么讲究,想来也没过过生日。她这么随口一问,也没指望着谢微时真回答,谁知却听他说道:
“希望你过得开心点儿,丁爱的病能好起来。”
丁菲菲听他把自己放在头一个,心头不由得一甜,追问道:“还有一个呢?是你自己的么?”
谢微时已经吃起面来,随口道:“不是。”
“切!”丁菲菲不屑道,“没有自我的人。”
谢微时吃着面,不和她计较。丁菲菲挑着面吃了几口,突然说:“谢微时。”
“嗯?”
丁菲菲迟疑着,问:“以前有别人给你过过生日吗?”
“没有。”
“你爸妈没有?”
“很早就离了。”
“哦……”丁菲菲试探着问道,“那你之前的女朋友呢?”
“也没有。”
“为什么?”
“谈了两年,第一年她在国外,第二年我在国外。”
丁菲菲窃喜。“谢微时,你答应我一个事儿行不行?”
“什么?”
“以后只准我给你过生日,行不行?”
谢微时一心一意吃饭,随口应道:“行啊。”
丁菲菲用碗挡住脸,没有声音地笑了起来,笑得嘴角弯弯眉眼弯弯的。目光越过碗沿看向谢微时,见他专心地挑鱼刺,很认真的样子。
这大约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吧。
*
手腕的监控仪上,显示监护者和她的距离正在不断缩小。何心毅已经开车来医院了。
方迟把监控仪拨向一边,不去关注那些不断闪烁的数据。双眼直勾勾的看向雪白的天花板,脑子里不断过着和那个人三次相遇的细节。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他的手指,干燥、洁净,指甲修剪得很短,好几根手指上都有细小的浅色疤痕,像是被锋利的小刀划过一样……是手术刀么?那样的手,一定有精心修整的习惯,但这种修整并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干净……要说是医生的手,完全说得过去。
他话倒是说了不少,然而几乎没有任何信息含量……细细一想,的确是个狡猾的人。但……
——就算你操作记录删得干净,留下的那么多指纹能擦干净?
他每次见到她都恨不得拔足就跑,被她抓住,也想尽方法逃走;为了不让她看到那张信用卡背后的信息,他甚至会违背自己不攻击女性的原则、不惜伤害自己来向她反击。
但是他并不在意指纹。
所以,问题究竟在什么地方?
方迟长长地吐了口气,又重新拾起平板电脑。她看了眼右上角的时间,照何心毅驱车的速度计算,很可能已经到医院楼下了。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件事与渊火行动有关,她不希望何心毅卷进来。
沉思中,她的手指在数据库上点来点去,删除各种之前尝试过的搜索条件,漫无目标,又回到数据库首页,一条条翻菜单,在数据分析功能中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点进去看。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监控仪,何心毅和她的距离已经显示为0,静止不动——他已经进入大楼了。
“小猫儿还在病房吧?”她听到外面何心毅在问。
“在。她刚才……”
方迟的目光落到平板电脑上刚刚加载出来的一张新的数据统计表,是11级所有医学院全体834名学生的去向统计:
首大附属第一医院留院工作104人
首大附属人民医院留院工作85人
……
创业21人
……
失踪1人
失踪?!
方迟脑子猛然一震!何心毅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病房外面,随着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方迟飞快跳下床,拖着输液架抱着平板电脑进了洗手间,反锁了门。
稍稍剧烈一动,头部又开始晕眩,双手微颤。她跌坐在马桶上,点开了那个失踪学生的档案。
“小猫儿,你怎么了?我看你心率有些快,血压也偏高,要不要紧?”
“没事,我马上出来。”方迟勉力应道。平板电脑上,显示出一张简洁的档案表——
谢微时
男
籍贯首城
首都大学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11级学生,神经外科方向
……
16年因为成绩优异,推荐前往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学习,期间失踪
失踪。
失踪了,所以没有毕业,所以她之前用那些搜索条件搜索不到他。
失踪了,所以不怕她报警,也不怕被查指纹。因为首城的指纹档案库,在16年的人口普查中才被完善地建立起来。
盯着那张1寸大的档案照,方迟一双有些阴郁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谢微时,好一个谢微时。
*
“好吃吗?”
“好吃。”
“呸!”丁菲菲没好气地说,“你要是早些来,面也不至于这么丑!”
她把两个人的碗都放到锅里,一股脑端去洗手间洗。这几天她都在出租屋里养伤,穿着一套鹅黄小鸭子睡衣,一改她过去花里胡哨的装扮,显得格外可爱一些。
谢微时吃着那种老式的马赛克薄荷糖,看见她走路的样子又恢复了过去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步态,于是开口说:“丁菲菲你过来,我看看是不是能拆线了。”
丁菲菲有点不大情愿,说道:“还没好全呐!过几天行不行啊?”
谢微时说:“那后面你自己上药,我不管了。”
丁菲菲马上扔掉碗筷,洗了手擦干了,急火火地走过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谢微时抬头看了眼,道:“坐下。”
丁菲菲气鼓鼓地依言坐下,解扣子。
谢微时说:“撩起来不就行了?解衣服做什么?”
丁菲菲说:“我不管,我就要解!”
谢微时一下把她按倒在床上,丁菲菲挣了两下没挣起来,骂道:“靠!早知道不让我爸教你!”
谢微时把她的衣服掀到一半,刚好露出肋下伤口。他用手机电筒光照了照,说:“能拆了。”
丁菲菲一脸伤感地望着房顶。
谢微时去洗了手,准备好了碘酒、镊子和剪刀,丁菲菲已经坐了起来,乖乖地拉着衣服拿着手机电筒让他拆线。
谢微时坐在床边凳子上,用碘酒给她伤口周围消了毒,用镊子夹着线头往上提。丁菲菲觉得有些麻酥酥的感觉,却也不疼。她低头看着谢微时,心里头忽然有些没来由的难过。她不想陷在这种情绪里,转移话题说:
“你今天怎么穿了件衬衣?”
“穿衬衣怎么了?”
“好像从来没见你穿过。”
“今天不就见到了?”
丁菲菲心想,跟他说话一向就是这样,什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她也觉得挺开心。
她扯了扯谢微时的衣领:“扣这么紧干嘛?”然而她一下子看到了他颈上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脖子边上,还有几道像是被尖刺还是什么划过的血痕。
丁菲菲尖着嗓子喊道:“喂!谢微时!你搞什么呀!”
谢微时分出手来扯回自己的衣领摆正。
丁菲菲问:“荤抽的人来找你报仇了?!”
“没有。”
“那是怎么搞的嘛!”丁菲菲生气,嚷嚷道:“印子这么深,是要人命的勒法吧!哪个垃圾畜生啊!”
谢微时按着她因为生气而牵动的腹肌,道:“别乱动!”
“那你说呀!”
“跟你没关系,我有点别的事儿,跟别人打了一架。”
“谁这么狠,还让你吃了亏?”
谢微时全神贯注地拆着线,平静地说:“别人也不是恶意。是我做了点见不得人的事,被发现了。”
“那后来呢?”
“没事儿了。”
丁菲菲愤愤不平地说,“我也不知道你平时都做些什么事儿,总之你小心点。谁要是敢动你,我跟他拼命!”
“拼什么命?动不动就拼命,你有几条命能跟别人拼?”
“我不管!反正这条命你捡回来的,赔给你我也不心疼!”
“无聊!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微时你说话真难听!”
“行了。”谢微时打断她,站起身来。他已经处理好她的伤口,用肉色的胶带固定住纱布。“不是说拆了线伤就好了,你还得再养几天,别让它又开了。”
丁菲菲垂着头坐在床上。
“我走了。”
“滚吧!”丁菲菲忽然愤怒叫道。
谢微时走到门边,看到门后一双又湿又脏的鞋子,地面还有几个满是水渍的脏印子,散发着淡淡的水腥气。
首城不临海,只有最南边有一个大型水产批发市场,每天半夜,大量新鲜的海产品从几百公里之外的港口运输过来。传统的水产市场不比超市,肮脏又喧嚣,满地都是水,几乎没有干燥的地方,商贩踩着胶靴走来走去。首城几乎所有的生鲜超市、餐厅饭馆都从那里进货。
谢微时抿着唇没有说话,走出去掩上了门。
月上中天,他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上,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老式的手机,插了一张sim卡进去,摁开了机。
手机响了几下。
除了一条语音信箱信息之外,全都是电信运营商的信息。也是,这个号码他不用三四年了。三四年时间,足够一个人与过去完全斩断联系。
他打开了语音信箱。这一条发信时间是今天凌晨。
“微时,是我。虽然这三四年我都无法联系上你,学校告诉我你在国外失踪了,但我能收到语音信箱’已读’的回执,我知道你还活着。”
“微时,我知道,从小我和你母亲的矛盾对你伤害很大。你那么小,就宁愿选择一个人生活,也不愿和我或者你母亲在一起。但是我看得到你的成长轨迹,我知道我的儿子是一个值得让他父亲骄傲的人。”
“微时,我不知道这些年你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不再开手机,不再接我和你母亲的电话。虽然我和你母亲都已经各自移民国外,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但我们永远都是你的父亲、母亲。你祖母今年去世二十周年,我会回来一次,希望能够见你一面。”
“今天是你26岁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声音依旧深沉,威严,一如幼时的记忆。
谢微时仰起头来,目光望向车窗外川流而过的夜色。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一座紧连一座,万家灯火仿若天上繁星万点。这一座都市的繁华与他无关。公交车路过他幼时曾经住过的楼宇,如今里面已经亮起了异色的灯光。
耳机中那段语音留言他听过三遍,每一个字都刻印在了脑海里。他删掉信息,拔掉了sim卡。
生日快乐,谢微时。
*
这一次受伤,方迟在特护病房中足足躺了两周。手上卡着脱不掉的监护仪,何心毅哪里也不让她去,最多让她在医院楼底下走一走。
方迟这一次的配合程度令何心毅惊讶,但细细一想,何心毅就明白了。这伤不好,方迟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那天受伤的缘由,按照方迟的描述就是:“在档案室望往楼下看花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员工卡。自恃艺高人胆大,直接跳到两层之下的天台去捡,结果就把旧伤震复发了。”何心毅将信将疑。
方迟的就医资料照例要报送到十九局,方迟昔日老上司洪锦城亲自前来调查,发现图书馆现场确有翻窗、踩坏月季花的痕迹。
洪锦城:方迟,你好。
方迟:洪长官,好久不见。
洪锦城:恢复得怎么样?
方迟:很好,我请求回去工作。
洪锦城:不行,我们必须综合考虑你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还有你的安全。
方迟:(沉默)
洪锦城:描述一下你是如何受伤的。
方迟:跳楼捡卡,震伤了。
洪锦城:方迟,作为网安局的前成员,我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
方迟:你如果觉得我在说谎,请拿出证据。
洪锦城:我查看过现场。我认为现场不只有你一个人。
方迟:图书馆是公共场所,当然不止我一个人。
洪锦城:请你确认一下这个人。根据图书馆的监控记录,此人男性,身高一米八六,25到27岁左右,戴淡蓝色口罩。
方迟:我不认识。
洪锦城:此人以虚假身份进入信息安全研究中心,随后计算机房电源无故关闭,此人并无离开的记录。根据何心毅教授的证言,送你来医院的正是这个人。你真的不认识吗?
方迟:我昏过去了。
洪锦城:卡掉下天台,为什么选择跳楼而不是走楼梯?
方迟:一时冲动。
洪锦城:你知不知道你的供词漏洞百出?
方迟:你有两个选择。相信我,或者不相信我。
洪锦城:(笑)方迟,你真的太任性了。
方迟:你知道我现在还活着的原因。
洪锦城:方迟,上次渊火行动后,“神经玫瑰”就立即停止了违禁生化药品的研发,全面洗白自己。我们已经拿不到“神经玫瑰”的犯罪证据了。但这也说明,渊火行动起到了威慑作用。我当然知道你还活着,是为了给盛琰复仇,但我代表网安局郑重地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试图私下报复。若有情报,立即报告网安局。
方迟:“拿不到证据了”是什么意思?难道盛琰就白死了吗?!
洪锦城:方迟,不要忘记网安局存在的宗旨,是为了公共信息安全、是为了国家安全!我们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控制以及震慑犯罪分子,而不是以警员的安全为代价去复仇!
方迟:洪长官的意思是,拿不到“神经玫瑰”的犯罪证据,拿不到“神经玫瑰”害死盛琰的证据,就要放任他们逍遥法外了是吗?
洪锦城:方迟,我希望你冷静下来。这是法制社会,一切以证据说话。但我们也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方迟:我懂了。
洪锦城:方迟,迫于压力,网安局今年大幅削减了预算。我们目前没有多余的资源来深究你这件事。你过去是优秀的网安局警员,我选择继续相信你对国家和人民的忠诚。但如果这种情况再次发生,我们会限制你的行动。希望你能理解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安全。虽然葬礼之后,“神经玫瑰”看起来已经确认了你的死亡,放弃了之前疯狂的搜捕行为。但他们一旦发现你的踪迹,你的处境将变得非常危险。
方迟:知道了。
洪锦城离开,这件事情便告一段落。然而也并不是没有什么被改变的事情,方迟所服用的α抑制剂又一次被增大了剂量,何心毅告诉她这是暂时的,待她的情绪波动期过去之后,服药剂量可以减下来。
方迟并没有反抗。事实上在这次病情复发之后,她开始出现轻微的手指颤抖的症状。加大α抑制剂的剂量之后,这种症状便得到缓解。她开始明白何心毅最初对她所说的话:
你的情况还将继续恶化,药物只能延缓进程。
伤害是不可逆的。她去抗争并没有意义。拄着输液架走在医院楼下的草坪上,看着白云悠然,阳光明媚,她明白自己只有接受命运这样一种选择。
医院里每天都会见到很多生死。她见过轮椅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医生对家属说已经扩散到全身了,还是回家吧;也见过年纪轻轻便剃光了一头秀发的女孩,戴着口罩在阳光底下自拍;还见过看起来好端端的妇人,拿到检验结果之后一边跑一边痛哭,一头栽在地上昏迷过去……她心如一潭死水,起不来半丝波澜。
进十九局之前她曾相信人定胜天,这个世界没有不能逆转的事情。然而现在她开始明白,这世间其实是没有奇迹的。
一个大哭的小孩进入了她的视野。他的手上鲜血直流,旁边一个男子拿棉球摁着他的手背,不断地哄着他。他们在朝医院侧门方向走。
这孩子面熟。方迟忽然想起来,正是上一次在Maandala楼下遇见的那个小孩,名叫丁爱。丁爱送给她的那个玩偶,还放在她家中床头。
可上次带着这孩子的是他的母亲,这次这个男子是谁?她走上前去,喊道:“丁爱!”
丁爱抹着眼泪仰起小脸,“姐姐。”他抽泣着喊。旁边的男子看到方迟,神情顿时警惕起来。
“这是你爸爸吗?”方迟指着那男子问。
“不是。”丁爱摇了摇头。那男子抢着说:“我是他妈妈的朋友!这孩子有血友病,受伤了,我带他去找医生!”
“你妈妈呢?”
“我妈妈上厕所了,我在外面等她,我不小心撞上叔叔,又流血了,叔叔说先带我去看医生,我就被叔叔带到这里来了……”
方迟顿时了然。丁爱撞上这男人,八成是这男人下的套。孩子见了血便心慌意乱,便被这男人连哄带骗地带走了。
男人急着带丁爱走,“哎哟宝贝儿,咱们得赶紧去找医生止血!”
方迟拄着输液架,脸色苍白阴郁,看着病怏怏的,那男人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然而方迟一伸手,便把丁爱从那男人手中拽了出来,轻轻一拨,将他挡在了身后。
那男人完全没料到方迟这样一个纤细瘦弱的女孩竟敢和他对抗,短暂的发懵之后,立即转为大怒,撸起袖子一拳头向方迟打过来,“你他妈抢我小孩!”
丁爱哭着紧紧抓住方迟,方迟稍稍侧身,避开这一拳,闪电一般抓住男人的手腕。几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巧一拧,只听见“咔”的一声,男人杀猪一样地嚎叫起来。
“啊啊啊啊——”
方迟丢开那个男人的手,一边,几个医院保安和丁爱的妈妈跑了过来。
“丁爱!丁爱!我的宝宝啊!”
丁爱的妈妈扑过来,将丁爱紧紧抱在了怀里,满脸后怕,泪流不止。那男人见势不妙,向门外逃去,被医院保安按在了地上。
方迟不想在这事里面卷得太深,拖着输液架,快步走出了这片草坪。
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从住院部大楼侧边的小径穿过去,她站在了自行车停车场的边上。对面,带着淡蓝色口罩的年轻男人迎面走来,看见她,一下子停下了脚步,站定当场。
方迟拖着输液架走了过去。
“都见面了,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了?”
刚才遇见丁爱的时候,她就看见他跑了过来。他见她已经截下了丁爱,便站在一边,打了个电话。随后,保安和丁爱妈妈就来了。
“你好些了?”
“托你的福,没死。”
那人沉默良久,道:“很抱歉,不知道你有伤。”
方迟的头轻轻地靠在输液架上,“你觉得我会接受你的道歉吗?”她重伤之后,本来声气就很细微,现在听起来,更是软绵绵的。“作为一个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星期的人。”
“所以?”
“网络安全研究中心被入侵,办事人员受伤,惊动了网安局。”
“我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是想让我感谢你?”
方迟笑了笑。她脸色苍白,脸颊半掩在漆黑的长发里,这笑容看上去总令人觉得阴冷。
“总该补给我一个不报警的理由,是吧,谢微时?”
她把“谢微时”三个字咬得重且清晰,谢微时的脸色果然变了一变,过了会,倒笑了起来,“你查得比我想象的快——方迟。”
这下轮到方迟惊讶了。惊讶之后随之一呵,看来调查对方身份的,并不止她一个。
“既然我们对彼此的身份和目的都很感兴趣,那为什么不相互认识一下呢?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谢微时仍然没有解开口罩。但看得出来,他脸上有浅浅的笑意:
“成为我朋友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
“是么?我倒想看看,一个本来就不会有好下场的人,在做了你的朋友之后,还能怎样变得更差。”
谢微时笑:“你可以试试。”
方迟伸出手去:“方迟,首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档案管理员。”
谢微时犹豫了一下,点到即止地和她握了一下手。“谢微时,无业游民。”
方迟“呵”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信吗?”
谢微时浅浅地笑:“难道你说的,我又会相信?”
方迟说:“我们彼此还可以更有诚意一些,失踪人口。”
谢微时道:“如果管理员能帮我调出渊火行动和盛清怀的档案的话。”
他反应敏捷,回答迅速,方迟注视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说服我。”
“我在调查一个人。”
“谁?”
“眉间尺。”
眉间尺。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连它的形象也不陌生。
方迟虽然离开了十九局,却从来没有停止对网络世界的关注。这仿佛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深深根植在她的意识之海。她甚至偶尔会想象,未来的某一天她精神彻底崩溃,仍然会有一根触角,是伸向网络世界的。
她是一个注视者,一个临在者。
网络世界中有无数的黑客,还有与黑客相对的,犹如侠客一般代表着正义的白帽黑客。
黑客攻击程序中的漏洞,并以此渔利;白帽子则会公布漏洞,让程序员能够在黑客发起攻击之前进行相应和防御。
然而黑客千千万万,真正能够进入大众视野的,却寥落如破晓时的晨星。例如仅凭一台电脑和一部调制解调器闯入“北美空中防护指挥系统”凯文·米特尼克,例如盗窃俄罗斯某总统候选人体检报告致其竞选失败的Wither(凋零),例如国内最早创建黑客组织“红色兵团”的sin,例如出道仅三年就在世界顶级黑客大赛Pwn2Own中一举夺得第一名的“三剑客”……
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凯文·米特尼克和Wither。在国内,这么多年也不再有人能复制sin和三剑客当年名噪一时的辉煌。
然而这一年,Maandala中出现了一个新的黑客,仅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获得了全世界Maandala数十亿用户的关注。
这样惊人的速度,前所未有。
方迟家中的白板上记录了这四个月中眉间尺的行动。
1月4日,一封名为《OJI新一代虚拟现实眼镜谍照及全方位解读》的公共邮件在Maandala中疯狂流传。OJI是一家保密性极高的硬件公司,在正式的发布会之前,绝不会透露关于新产品的任何信息,以营造产品的神秘感。
然而在这封邮件中,署名为“眉间尺”的黑客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详细描述了如何通过O记公司邮件破解其公司系统,获得其未公开产品的全部信息的过程。这封邮件对新产品进行了全方位解读,还公开了大量谍照,直接迫使O记关闭了两天公司信息系统进行漏洞弥补,将新产品的发布时间从4月提前到了1月。
OJI向眉间尺发出了强烈谴责的公开信,以及一封律师函。
然而,没有人知道眉间尺到底是谁。
眉间尺没有在公共邮件中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只在邮件末尾签署了一句话: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腐朽。】
当用户在Maandala中关闭这封邮件时,一张双目相距逾尺的面孔仿佛从灰烬中升腾而起。这张面孔没有其他五官,只有一双眼睛,而那双眼睛巨大而流动,仿佛是活的,在半空中凝视着你,直看得你毛骨悚然。
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那一封公共邮件的阅读量达到了数十亿,足足占到Maandala所有用户的72%。
Maandala公司很快封锁了能够使得公共邮件产生这样升腾效果的代码,并禁止了那封邮件。
然而没有人能忘记那样一张脸,包括方迟。
这张脸也成为了眉间尺的标志。
2月14日,某秘密进行航天实验的霸权国家官方得意洋洋地放出一张宣传照,为数名航天科学家在沙漠中的照片,背后有被虚化的发射台一角。
三小时后,宣传照下出现留言,详细说明了根据照片内人物穿着、天气和环境状况推算出来的地理位置大概的经纬度范围,声明误差不超过2°;根据发射台架的结构和角度推算出来的大概实验类型,和航天器类型。
官方迅速删除了照片和留言。然而都已经被截图保存,一时间该国成为笑柄。
留言署名:眉间尺
签名:【他们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3月27日,欧洲某国发生恐怖袭击,中国大使馆被炸,两名外交官在爆炸中丧生。某极端组织宣称对该事件负责。
4月2日凌晨2时23分,该极端组织网站被黑,极端组织在世界网络上的所有招募公告突然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极端组织的核心人员名单。
署名,眉间尺。
签名:【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四个月,三件事,这个拥有着标志性形象和语言风格的眉间尺在Maandala中收获了数以亿计的拥趸。现在整个黑客圈中,每天热议最多的就是眉间尺。眉间尺出手准确、凌厉、雷厉风行,所有人都判断他绝不可能是个新手,而是经验丰富的老黑客套上了新Avatar。
然而没有人能查出他是从哪里登陆的。除了能基本确定他使用中文作为母语、同时精通英文之外,判断不出其他私人信息。有好事之人将过去所有小有名气的黑客都分析了一遍,却猜不出眉间尺究竟是谁的新Avatar。
方迟得知,十九局在4月3日将眉间尺纳入重点关注黑客名单,但在后面的选项中,招安?合作?观察?监视?抓捕?……十九局迟迟未做出选择。
Maandala官方也已经向眉间尺发出邀约,但并没有得到回复。
方迟登陆了Maandala。在自己的房间中,她操纵着Lacrimosa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邮箱,空空如也。葬礼过后,她曾穿梭入暗网,去寻找盛琰死亡过程的视频。然而如何心毅和母亲所说,十九局局长史峥嵘已经扫荡过整个网络,没有让这个视频留下任何痕迹。她之前发出了一条需求,现在加密信息栏中显示有两三个回复,方迟匿名联络了一下,很快判断对方给的都是钓鱼链接。她拉黑了这些人。
方迟拉下联络人名单,しと依然是沉寂的灰色。Reboot的头像亮着,但加有“忙碌勿扰”的标签。她对这个标签视而不见,给Reboot发去了一条信息:
——しと后来上过线没有?
Reboot的回复倒是很快:
——没有。
方迟略略放心,却又感觉到失落。为什么呢?明知道不是他,却还是隐隐地希望着しと能够重新上线。
——“冰裂”后来有下文没有?我已经找到了那个人,他答应给我种子。
——天啊……我们都快疯了!哪里还有空管“冰裂”?
Reboot焦虑且暴躁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的Avatar仍然是没有动的,显然没有穿力反馈装备,而是在工作模式。
——发生了什么?
——你去外面看看就知道了!
Reboot抓狂地喊了起来!
——Maandala的虚拟电子显示系统被眉间尺入侵了!
Lacrimosa“嚯”地站起身!打开窗子向外望去,果然街上能看见的电子显示屏都已经变成了眉间尺那张有着巨大的、间距很大的眼睛的脸!屏幕仿佛信号受到干扰一般发出“嗞嗞”的声响,面庞也碎成像素,变得扭曲,看起来极其的诡异。
Lacrimosa跑了出去,路上人头攒动,都是像她一样出于好奇跑出来的Avatar。
“是眉间尺!”
“这回他要做什么?”
“肯定有重要消息发布!”
“好期待啊!你不觉得他每一次发布的内容都大快人心吗?”
“是啊!那个极端组织之前做过那么多坏事,这次竟然还欺负到我们头上来!早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了!眉间尺黑了他们的网站还把他们的头头曝光出来,简直就是做了我们每个人想要做的事!太帅气了!”
Lacrimosa一直走到繁华街区,只见路上所有广告牌都已经变成了眉间尺的脸,繁华街区那密密麻麻的灯箱、广告牌、放着当下最红的明星广告照片的巨型广场屏幕……全部沦陷!
路上挤满了Avatar。方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群聚的Avatar,千人千面,无奇不有。Maandala中Avatar的形象在初始生成的基础上,使用M币还可以进行设计改造。那些富有的人往往衣饰华丽,脸庞更加的精致细腻,毛发的飘动更加的柔和逼真。然而不愿意付钱修饰形象的人,凑近了看则往往面目模糊,呈现粗糙的像素状态。
忽然有Avatar大叫了一声!“看天上!”
天空也幻化了。
眉间尺那张诡异的脸覆盖了整个天空。
人群沸腾了。
方迟仍然开着和reboot的实时对话,她隐约听见reboot暴怒地骂了一声:
——我操!
Maandala中的天空,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天空,是系统生成的,有日月星辰,也有风霜雨露。曾经有企业巨头愿意出天价的广告费,希望利用Maandala的天空做一次广告宣传,被关邺坚定地拒绝了。
然而现在,天空竟然被眉间尺轻轻松松拿下。
眉间尺侵入了Maandala的环境模拟系统。
天空中,眉间尺的那双巨大的眼睛开始转动。所有的显示屏中的眼珠都开始转动,仿佛一整个世界充斥了千千万万双眼睛,一下子在盯着你!在看着你!就连方迟那死水一般的心中,也觉得魔幻而疯狂!
他说话了。
“……食人血者……当下地狱!”
声音仿佛被过滤过很多次,无比沙哑;仿佛在群峰之间来回反射,带着浓浓的回音。然而这样的声音具有一种奇异的情绪,能够煽动人心,令人不由自主地服从。
安静了许久之后,Avatar群中忽然有人挥舞起了拳头,爆发吼叫,一个人,两个人,随即无数人,震天撼地:
“食人血者!当下地狱!”
“食人血者!当下地狱!”
“食人血者!当下地狱!”
徐徐地,眉间尺的面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录影画面。
Lacrimosa看着看着,脸色渐渐阴暗了下来。
*
“阿时,今天幸亏你在血液科,不然丁爱他就……”电话里,女人泣不成声,旁边传来老丁重重的叹气声。
谢微时刚下公交,在路上行走。“其实也不是我,多亏了……多亏了那个姑娘,就是丁爱说的‘长头发姐姐’,是她把人贩子拦下来的。”他边走边说,想了想,又叮嘱他们,“我在血液科,看到的确有人推销‘瑞血长生’品牌的血制品,千万不能贪便宜买,记住了吗?”
进到小区,便看见房东裘老太太在院子一角站着,像是在抹眼泪。谢微时有些好奇。往常这个时间,通常是老爷子老太太们跳广场舞做健身操的时间,现在裘老太太一个人在一边,其他人还都聚在小广场上,却也没跳,就三三两两地站着,交头接耳。
谢微时从小广场边上走过去,一个老阿姨拉住他:“哎,小伙子,是你租的裘大姐的房子吧?”她探头探脑地,朝裘老太太那边指了指。
谢微时点了点头,道:“是啊。”
老阿姨“嘿”地叫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对谢微时说:“小伙子吔,你可得小心着点儿了。裘大姐的老伴儿啊,刚被查出来得了A字头的病!”
谢微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
小区里有社区医院,那一大袋“瑞血长生”人凝血因子的药被他检测完了之后,扔进了社区医院的医疗垃圾分类中,等待集中销毁。
裘老太太的老伴也有血友病,家中没有经济来源,全靠小区里两间房子的租金。现在人凝血因子的药越来越难买,莫不是裘老太太去翻了医疗垃圾,把废药捡回来给她老伴用了?
*
简陋的医院病房中,床上骨瘦如柴的病人气若游丝。家属坐在床边,神情木然。
半开的门被敲了敲。一个戴口罩的中年人站在门口,问:“卖不卖。”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家属抬起头来,眼神呆滞地看着那中年人,手指动了动,又摇了摇头,挥手让那人走。
中年人道:“真的不卖?最近货紧得很,又涨价了。”
家属又摇了摇头。中年人便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便沉默离开。
床上的病人忽然奋力地叫了一声:“卖!”
中年人停下来脚步。家属翻身过去,抓着床上病人的手说:“你说什么呐!这是要命的呀!”
床上人望着半空,喃喃道:“我还有几天命?能给你留一点就是一点……”
中年人无视家属虚弱无力的阻拦。比寻常针头要粗的长针刺进淡青色的血管,暗红色的血液很快从塑胶导流管中流了出来……将死的人,浑身的皮肤枯干地附着在骨架上,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神的来临……
血袋一点点地鼓胀了起来。这种血袋比寻常血袋要更大,更扎实,显然是反复使用的。
……他开始痉挛、抽搐。家属哭了起来。戴口罩的中年人按住她,“肌肉缺血性抽搐,正常反应。”病房外有人经过,向里面看了一眼,又视若无睹地走开。
*
广场上所有Avatar都凝神屏息地看着。
视频显然是偷拍的,视角不佳,抖动、模糊。然而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一个个人的血液被彻底抽干的全过程。残忍而又真实。
许多Avatar都捂上了眼睛。然而视频中还有眉间尺嘶哑的声音,伴随着天空中闪过的字幕,念着一个个的数据:
“……19年,‘瑞血长生’公司通过地方‘血头’找到类似濒死病人、流浪者、精神失常者24000多人,共采集全血100多吨,相当于全国正规采血总量的四十分之一……
“这100多吨血浆,没有经过正规的病毒、细菌检测和灭活处理,便被迅速生产为包括人血白蛋白、狂犬及乙肝等各类人免疫球蛋白、人凝血因子等各类血制品,被注射入患者体内。那24000多名供血者中,不排除较高比例的艾滋病、乙肝等病毒携带者……”
广场聚集的Avatar都恐慌了、愤怒了。在如今,各类生物疫苗、人血制品被广泛使用,可人们出于对医疗机构的信任,谁会去关注那些疫苗的品牌和来源?谁知道自己有没有曾经被注射过“瑞血长生”的疫苗、身边的亲友生病时有没有用过“瑞血长生”公司生产的血制品!
方迟心中也是惊讶的:她也使用过血制品。当时开颅手术后,身体极度虚弱,静脉滴注过人血白蛋白。但那是走医院正规途径,不会是“瑞血长生”这类黑药。
“你打过没有啊?”
“我刚给我家宝宝打了乙肝免疫球蛋白!”
“那还不快去查!谁知道医院用是不是这个牌子的疫苗?!”
“天哪,我爸每周都要打凝血因子啊!上次听他说病友群里有人推这个牌子,说便宜好用,不知道他买了没有啊!”
一个个Avatar瞬间消失——他们退出了Maandala,想必是立即去做检查,或者去通知身边的人。而广场上那些留下来的Avatar,都开始愤怒的呼吁——
“那些人都该去坐牢!枪毙!”
“国家难道一直不管吗?!这家公司的工厂在哪里!销售机构在哪里!都应该立即取缔!市场上所有的这类药物全部销毁!”
“眉间尺!告诉我们更多信息吧!我们要自救!要奋起!”
“眉间尺!”
“眉间尺!”
“眉间尺!”
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呼唤的人越来越多,变得整齐划一,有如磅礴的气浪,排山倒海一般,轰鸣不止!
方迟调整着实时对话系统的音量,问Reboot,“你们系统bug修复得怎么样了?”
“不行啊!”
听得出来Reboot已经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而他身边传来密集如雨点一般的键盘敲击声——他们正集中了全部力量修复漏洞,抵御眉间尺的入侵。
“眉间尺利用了一个非常早期的系统bug!这个bug埋得太深了,之前没有一个人发现!现在Maandala的老程序员走得差不多了,我们这些新人没有参加过那时候的程序编写,要修复不是那么容易啊!我们都已经请求关邺的介入了!”
凡是懂些程序编写的人都知道,Maandala虽然是一个神级的虚拟实境产品,然而早期很长时间,都是关邺一个人在编写。
关邺此人是个天才程序员,天才程序员往往有着他们特立独行的风格——他写代码从来不规规矩矩地写,而是各种旁逸斜出,内部逻辑在外人看来也极其混乱,只有他和早期团队能看懂。
更可怕的是,关邺为了防止未来用户反编译代码,修改Maandala系统默认设定,还做了一件让后来许多程序员觉得非常恶心的事情:编译代码时,关邺将那些本来应该显而易见的代码都混淆(obfuscated)了!编程中混淆代码,简直就相当于另外发展出一套语言啊!
这就苦了Reboot这些后来的程序员了。要改一个最早期存在的bug,费了老劲也未必能改出来。也难怪他们会申请关邺的介入。
然而根据媒体的报道,关邺最近正在非洲做网络未覆盖地区的实地考察,和当地政府合作贫困地区网络化发展的新项目。
想要立即联系到他修复漏洞,恐怕很麻烦。
方迟通过Lacrimosa的眼睛看向广大的天空,眉间尺那一双距离遥远的大眼仍然闪动,宛如两个巨大的黑洞,唤醒人们发自心底的恐惧。
“眉间尺!你即是正义!”
密如蚁聚的Avatar群中,忽然爆发出这样的呼喊。
“眉间尺!你即是正义!”
更多的Avatar这样呼喊了起来。开始出现醒目的横幅、旗帜……在往常,Maandala中很少会出现这么大规模的聚会。除了少数官方人物、名人、明星,很少人具有这样的号召力。Maandala中会有一套严密且公开的评估系统,当评估系统判定大规模的聚会妨害公共安全时,安全系统将自动干扰,疏散Avatar。
但现在没有人能阻止眉间尺——谁能够将半空中的眉间尺移走!
他似乎在沉思。
地面上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三分钟后,天空中眉间尺的面目隐去。一切电子广告屏幕中眉间尺的面目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四个漆黑的大字——
我必归来
眉间尺彻底消失了,像过去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依然留下一道签名: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Avatar们像是念诵宗教祝祷词一般念着这句话,虔诚的场面,让方迟感觉仿佛在参加教堂礼拜。
一切重新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Maandala从来没有被入侵过,而所有Avatar也没有见到过遍布于这个世界所有角落的眉间尺。
Avatar们像退却的潮水一般离开了这个广场。
Lacrimosa站在广场正中,看见此前被惊散的灰鸽子们又飞了回来,悠闲地徜徉在广大而空旷的广场。
这时候的空气很湿润,仿佛雨后空明,地面上泛起浅白色的雾气。
Maandala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可是,它真的美么?
方迟想起了Guest。
她在首大学习的那几年,正是Guest作为三剑客之一十分活跃的时候。
14年,Maandala正式诞生。15年,为了应对Maandala诞生所带来的一系列愈发严重的网络安全问题,网安局成立。
据说网安局成立伊始,局长史峥嵘等人全力邀请Guest加入网安局。然而当时Guest态度鲜明地拒绝。
理由是他想做一个自由人。
这样的态度和之前拒不与当局合作的sin一样,当时令无数人折服。就像Maandala说:自由是唯一的规则。Guest说,他要做一个自由人。
那背后的潜在含义,方迟也是明白的:进入网安局,就要受国家利益、国家政治、国家规则等的种种束缚。有所为,有所不为。
白帽黑客本身就是一种亦正亦邪的存在,它主持正义,却也破坏规则。有所为,无所不为。
那时候的Guest,锋利得像一根铁刺,能扎进每一个人、每一个系统的心里。
但后来,Guest变了。越来越低调,越来越微弱,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那天Reboot告诉她,他看见Guest上线,在药监局留言称“瑞血长生”非法采血,所生产的血制品未经过正规程序,其中很可能带有病毒,请求药监局调查。
众所周知药监局这种国家级别的权威部门,调查取证到做出判定,再到执法部门的执行都需要一定的周期。这种“一定的周期”,往往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
这不是过去的Guest会做的事。过去的Guest,就好似今天的眉间尺,眼中有不平事,立即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激之荡之,哪里会规规矩矩地找到药监局,认认真真举证投诉、等待官方处理?
但是眉间尺为何这一次恰好就选择了“瑞血长生”这个案子呢?
会不会眉间尺其实就是Guest?他在等待药监局的判定而迟迟不得时,选择了这样极端的举动吗?他无法忍耐缓慢的行政程序,无法坐视“瑞血长生”的违规血制品伤害到更多人,于是侵入Maandala的虚拟电子显示系统和环境模拟系统,让这个信息在最短的时间内触达到最大范围的人?
她正在广场中出神地思考着,耳边忽然响起Reboot急促的声音:
“しと上线了!你快去看一下!”
Lacrimosa眸光微抬。
し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