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谢微时约在首大图书馆对面的地下咖啡厅“星落之地”。
谢微时不愿意给她留手机号,也没有给她任何其他的联系方式。为了不错过这个机会,方迟从校门跑到了“星落之地”。她大病初愈,抵达“星落之地”时已经大汗淋漓,时间是晚上八点过五分,和谢微时约定的那个吊兰下的位置空空荡荡。
他没来?还是已经走了?方迟四下里把整个星落之地搜寻了一遍,并不见谢微时的人影。她就这么站着,等了五分钟。五分钟后,她转身准备离开,却正好撞在一个人身上。她头部本来有伤,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看穿着,简单的T恤和仔裤,藏不住的修长身材,身上有清凉的薄荷气味。
是谢微时。
他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的?无声无息,也不说话,这个人怎么这么怪?
方迟正想说什么,见他把口罩摘了下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戴口罩的样子:俊目薄唇,鼻梁挺拔,嘴角微微上翘,似在微笑。但方迟知道他没有笑,因为他笑的时候,那双眼睛也会随之弯起。
虽然已经看过他的档案照片,但看方迟还是有几分意外——比她想象中更好看一些,但不是盛琰那种明朗夺目的帅气。
咖啡厅里很吵闹,很多学生约在这里一起讨论作业。三四个人高马大的白人留学生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将一旁穿着黑色围裙的小姑娘挤得向方迟这边避让开来。她手中的托盘端了好几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重心一变,马克杯顿时向一边滑去,眼看就要泼方迟一身。
谢微时一手拉住方迟,一手抬起来,以手臂挡住了那些颤巍巍滑下来的马克杯。小姑娘手忙脚乱地稳住了盘子,那些马克杯堪堪没有落地,滚烫的咖啡却溅了出来,泼得谢微时满手臂都是。
小姑娘一看就是兼职的学生,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向谢微时和方迟两个鞠躬,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谢微时示意她没事。方迟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出来,给他擦拭手臂上的咖啡。
谢微时卷起袖子的小臂线条结实流畅,上面还有几道浅色的伤疤,是上次给她挡了一下碎酒瓶子伤的。手臂皮肤被烫得有些发红,但好在没有起泡。
她的手指隔着纸巾落到谢微时手臂上,谢微时一怔,从她手中抽过纸巾,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方迟的手停在半空,抬眸看了谢微时一眼,垂下了手。
谢微时似乎也看出了这种疏离的拒绝给两人带来的尴尬,道:“我没别的意思。一个人惯了,不太习惯别人帮忙。”
方迟闻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方才那个小姑娘跑回来,表示她请示了领导,可以为他们两人免单,询问他们想点什么。
方迟说:“免单会扣你工资吧?”
小姑娘支吾了一下,显然方迟的推断没错。方迟刚想说什么,谢微时道:“下次再免单吧,这次已经说好了,她请我,一杯冰美式,一杯牛油果奶昔。”
小姑娘连连点头:“那,那下次你们来了,直接找我,我给你们免单。”她把自己的工作名牌给他们看,上面写着“司思”。
方迟看了看谢微时,哪里还有下次?他一定不会再来。但等小姑娘离开,她开口却是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请你了?”
谢微时笑了笑:“你没说过。”
方迟同他较真:“那你刚才怎么说我要请你?”
谢微时说:“我没有钱。”
方迟:“你……”他理直气壮,却让人也生不起来气。“那如果我不喜欢喝牛油果奶昔呢?”
但冰美式和奶昔已经送了上来。方迟瞪了谢微时一眼,和谢微时同时伸手去拿冰美式。她碰到了谢微时的手,下意识地往回收了一下,谢微时便顺势把冰美式拿了过去。
方迟露出微恼的表情。
谢微时说:“你还没吃晚饭吧?空腹喝咖啡不好,牛油果奶昔温和一些。我本来还想给你点三明治的,但我确实没钱,怕你说我借花献佛。”
方迟哑然。今天一整天都异常的紧张混乱,她急着赶过来,生怕错过时间再想找谢微时就不好找了,于是确实没有吃晚饭。她呡了口牛油果奶昔,浓郁清甜,喝下去肠胃里确实有一种熨帖的舒服。
小姑娘拿了支付器过来,方迟刷了卡,问谢微时:“u盘带过来了吗?”
谢微时浅浅笑了笑,说:“那得看你把我想要的资料带来了没有。”
方迟说:“你也不要得寸进尺,‘冰裂’的种子,也不是只有你才有。”
谢微时看上去很无害,却没有半分退步:“但是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你才能给我。”
方迟无语。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我不以此要挟你,还能要挟谁。
方迟觉得跟这个人聊天,就算有强效α抑制剂,也很难一直保持平静。
方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放到桌上:“你想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谢微时扫了一眼这个u盘,说:“上次商量好的,我要纸质材料。”
“用纸打出来,页数太多,非常不环保。”
“你用小五号字体,单倍行间距,页边距设置为最小进行排版,双面打印,我相信三十张纸能打完。史峥嵘不喜欢长篇大论的报告,十九局的材料一般都十分简洁精悍。你现在就可以去打印店打,一毛钱一张。”
“我这是机密材料,打印店打不安全。”
谢微时看了眼方迟,笑了一下。方迟感觉到那笑中有浓浓的不明意味。
“我就直说吧,你这里面的材料肯定是假的。”
“为什么?”
“以你的行事风格,就算真给,又怎么会给我电子文档?就不怕我传播出去?”
方迟“呵”地笑了一下:“别自作聪明,就算我给你纸质版,你扫描一下或者拍个照,就不能传播出去了?”
谢微时也笑了起来:“扫描图片或者照片,可以查到设备细节。如今电子设备都有使用者登记,这种十九局常用的侦查手段,难道我会不知道?”
方迟眉峰一紧,这个谢微时,果然心思缜密。
她稍一停顿,谢微时就知道自己的推断没错。他双手枕着后脑勺向椅子背后一靠,放松说道:
“正好,我也没带。”
方迟真想向他比一个中指,敢情两个人今晚都打算讹对方来了。
她慢慢地嘬了口奶昔,道:“谢微时,你Maandala中的账号,能告诉我吗?”
谢微时浅笑:“我不用Maandala。”
方迟嗤笑:“不用Maandala,怎么调查眉间尺?你找我要盛清怀和渊火行动的档案,眉间尺只是一个幌子吧?”
谢微时道:“无可奉告。”
“谢微时,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合作?”
谢微时笑了笑,目光投向方迟:“我连我对面坐的人都不知道是谁,怎么谈合作?”
他仍然怀疑她。
方迟眉头微皱,道:“你都查过我档案了,履历清清楚楚,怎么叫不知道我是谁?”
“就是太过清楚,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
方迟心中一跳。她的档案,都是史峥嵘一手帮她炮制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自己浏览过一遍,连过去的照片都重新按照她现在的样子重新伪造过,所有细节无一不足,看不出任何破绽。
谢微时这是诈她,还是确有证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方迟直白地说。
谢微时问道:“你毕业之后一直留校任职?”
“不错。”
“一直都在首大工作?”
“对。”方迟简洁地回答。所有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她都已经预备过答案,比如为什么没有人见过她?因为她念书期间在校外居住,很少与同学来往。而档案管理员的工作,又基本不会和人打交道。甚至她不在学校期间,她的工作刷卡记录之类都有伪造,这方面不可能存在纰漏。
“并非如此。你从16年1月开始到今年4月期间,都不在学校。”
他竟然能精确到这种程度,而且如此准确!方迟心惊,但长年的训练让她丁点不会表现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又呡了口奶昔,轻蔑道:“你好像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谢微时站起身来,笑了笑:“那就真没办法合作了。”
“等一下。”方迟也站了起来,道:“说说看,你为什么知道我那段时间不在学校。”
“你在这里的消费记录。”谢微时转着手中的手机。“刚才你刷卡的时候,我用这个手机读了一下星落之地的会员管理系统。——很抱歉,这个咖啡厅的信息系统实在太好破解了。”
“你有喝咖啡的习惯。从11年开始,几乎每天要在这里买一杯咖啡。但是这个消费记录,从16年1月开始突然中断,直到今年4月,才开始断断续续恢复。”
方迟定定地看了谢微时一会,笑了起来,把手递给他:“网安局退役警员方迟。”
谢微时和她握了一下:“谢微时,乌鸦。”
方迟知道“乌鸦”是什么意思,这是对一类匿名黑客的称呼。
乌鸦在暗网上游荡,承接雇主的任务来获得报酬,有点类似赏金猎人。
很多黑客一直使用同样的名称,目的是一朝成名天下知,树立起自己在业界甚至大众中的声望。然而乌鸦却正好相反,他们隐匿名姓,只以获得赏金为目的。赏金价格不取决于他们的名字,而是任务的难度。
谢微时问:“上次在葬礼上看到你,你认识盛琰和梅莎?”
方迟道:“认识。”
“如果说你离开学校是加入网安局的话,那么你和梅莎加入网安局的时间相同。”
方迟道:“我和梅莎是同一批被网安局招募的女警员,在‘渊火行动’之下不同的任务小组。我的运气可能稍好一点,只是因伤退役。”
谢微时点了点头。
方迟道:“既然都摊牌了,那这个交易就继续做下去吧。我去图书馆给你打印资料,你回去给我拿‘冰裂’的种子,如何?”
谢微时思考了一下:“行。”
方迟伸手:“把手机押给我。”
“为什么?”他反问。
“你太狡猾了。”方迟笑了起来,“万一你一去不复返,我怎么找你?或者,你把信用卡押给我也行。”
听见她又提信用卡,谢微时也笑了起来。方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被晃花了眼。
谢微时拿出手机递给了方迟。
方迟接过手机,拿在手中一转,屏幕亮了起来,纯黑色的锁屏,显示出一个人脸解锁。
“不怕我破解么?”她笑。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苍白的面孔灵动了起来。
“你试试,它会炸的。”
谢微时的回答很严肃,方迟“噗”地笑了起来。他们一同走出了“星落之地”咖啡厅,外面月色泻地,宛如铺了一地的水银,静谧而又美丽。对面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在月色和青松之间,辉煌美丽得像一座神之殿堂。
两个人见了这样的景色,不约而同地驻足。
“我们是同一年入校的吧?”方迟说。
“是。”谢微时点了一点头。
忽然只觉得物是人非。无论是她还是谢微时,亦或是盛琰,入校的时候都还只是个单纯的少年。没有人会知道,十年之后,竟是这样光景。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化,只是他们身上承载的东西变了。
“我在这里等你。”方迟说。谢微时点了一下头,自夜色中离开了。
方迟在图书馆下面转了两圈。夜色静谧,她不想浪费。研究中心的档案资料并不可能真给谢微时,她还需要想个法子。
然而这时,谢微时留下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DF”。
方迟没打算代谢微时接这个电话。然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中断了一次,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
方迟终于还是划开了“接听”键。电话中,一个焦急而尖锐的女孩子声音叫道:
“谢微时!你个猪头快来救我啊!”
谢微时回到图书馆时,已经过了闭馆时间,整栋大楼一片漆黑,方迟自然也不可能在里面。谢微时回到“星落之地”的咖啡厅,却也不见方迟的人影。
他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方迟对“冰裂”的种子很执著,总不至于为了骗他一部手机,就直接玩儿消失了。方迟和他还不一样,他可以随时消失得干干净净,方迟是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档案管理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咦,你又回来了呀?”司思见谢微时四下张望,于是询问,“找刚才那个姐姐?”
谢微时点了点头,“见过她了吗?”
“没有。你们走了她就没有回来过。”司思很肯定地说。
“手机能借我用一下吗?”
司思解锁自己的手机,递给了他。
谢微时拨自己的手机号,电话很快通了。然而电话里的声音不是方迟,却是丁菲菲。
“喂?你谁呀?”她的声音还很焦虑。
“我,谢微时。”
丁菲菲在那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大声嚷嚷起来:“你去哪里了啊!怎么让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来救我啊?”
方迟当然不小,只是她骨架纤细,容貌不显,看起来比丁菲菲还小。
谢微时无心和她理论方迟的年龄大小问题,问道:“出什么事了?”
“荤抽又找到我了,这回非逼着我看’冰裂”,我不看,他们就打我!我跑了,他们就追!我躲起来给你打电话,那个小姑娘就来了!她把你手机给了我,让我跑远点。我偷偷看,那个小姑娘好能打啊!把荤抽的五六个手下都打趴下了!”
“然后呢?”谢微时觉得她说得太慢,迫切追问。
“荤抽又叫了好几个人来,都是人高马大的打手!那个小姑娘时间久了就撑不住了,就被他们抓了。我好怕啊,跑出去想找人帮忙,你就……”
“你怎么不报警啊!”谢微时被她急得上火,丁菲菲委屈地说:“我不敢啊……万一警察查到你怎么办啊?”
“你真是——”谢微时也不知该说丁菲菲什么好,无奈叹了口气,问清了丁菲菲的位置,便挂了电话。
“多谢了!”他匆匆向司思道了声谢,快步出了“星落之地”,一离开店门,快走便变成了疾跑。
*
方迟被荤抽带着十几号人押在了一个废弃的厂房里。
“这小丫头长得还挺漂亮的,要不……”说话的人做了个邪恶的手势。他们还是忌惮方迟,两个大汉反抓着她的双臂把她压在地上。一个男人过来抬起她的下巴,捏住她的腮帮。厂房地上尽是肮脏的灰土,她洁净的长发被弄得一团糟。
方迟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这具肉身不值得怜惜,如果能再拖一些时间,她也可以放弃。对于她来说,肉身是迟早要放弃的东西,她只是短暂寄居。找到丁菲菲之前,她已经用自己的手机报了警,但警察要从斗殴的地方找到这里,恐怕还需要二十分钟。
她只需要扛过这二十分钟。
她的头被抬起来,脖子下面衬衣的扣子被扯掉了两颗,胸口的大片肌肤露了出来,在明亮的手电灯光下显得格外白嫩。虽然不是十分丰满,但这样下俯的姿势,仍然呈现出令男人血脉贲张的曲线。
已经有人忍不住伸手摸上她柔软下陷的脊背,又粗鲁地去扯她的裤子。
“等一下!”一旁观赏的荤抽突然喊道。他那只被谢微时戳瞎的眼睛已经废了,带了个黑色的眼罩,“小丫头有点本事,搞不好是个条子。万一给跑了,那咱们就麻烦了。”
“也是,你看她,一点怕的意思都没有哈?!”
“还真是,就算换成个男的,这时候还不得叽里哇啦又哭又喊?”
“荤抽大哥,那你说怎么办?”这些人也都有点心虚了。
“好说。”荤抽眯起那只独眼,一根手指在黄黄的牙齿上锉了锉,“先让她看看‘冰裂’不就得了?”
冰裂。
一股寒流从方迟的尾椎骨窜了出来,贯通了她的脊背。
*
天上月色惨淡,零落几颗星星。废弃的厂房前头站着两个放风的喽啰。厂房里面射出乱摇的光柱,突然传出女人的挣扎和尖叫声。
“嘛呢这是!搞这么大动静!”
“怕什么,这片地儿有人管?都见怪不怪了。”
“狗日的他们吃肉老子喝汤?凭什么!”说话的喽啰气不顺,心里头又有点痒痒,点了根烟抽。
女子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应该是被堵住了嘴。
“有你点汤喝不错了。”旁边那个没好气地应道。他脸上还有几块淤青,刚才被那个女孩打的。他真是没见过这么能打的年轻女孩,但越是这样,越是激起他想要报复和践踏的欲望。“借个火。”
夜晚的风吹过废旧厂区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气不顺的那个喽啰忽的垂下拿烟的手,“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淤青喽啰凝神听了听,除开厂房里的人声,外面一片死寂。忽的,一道小小的黑影从他们脚边蹿了过去,“喵!”
“妈的!一只半夜发春的野猫!”他顿时放松了神经,怒骂了一声。然而转头一看,竟然不见了同伴身影。“靠!去撒尿也不说一声……”他忽然闭了嘴。
面前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人,身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修长,黑色棒球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底下是一张黑色口罩,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闪着寒光的眼睛。
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把二十几公分长的三棱刺刀,厂房中的手电筒光晃出来,细长刀刃上的凹槽反射出雪亮的光。这个喽啰还没来得及说话,黑衣人已经调转手中的刺刀,刀柄又狠又准地磕上他的后脑勺。他一丁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整个人就像面条一样瘫了下去。
黑衣人提着刀,抬脚进了废弃的厂房。里面有个打手耳朵尖,听到外面的动静,迎了出来,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喂,哥们儿……”
尖利的三棱刀刺穿了他的脾脏。流线型的血槽瞬间带进大量空气,消除了打手体内血压和肌肉骤然产生的压力,三棱刀如着无物,轻而易举地被拔了出来。血泉喷涌,打手拼命地压着自己的伤口止血,却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方形血窟窿中鲜血的奔流。打手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不速之客的到来吸引了厂房中除方迟外所有人的目光。荤抽看见他脸上的口罩,瞬间想起了是谁。然而今夜,他身上带着死神般的杀气而来。许多条手电筒的光柱齐齐射向他,他抬手挡住了直射他双眼的强光,荤抽看到他手上戴着塑胶手套,双脚上也套着厚实的塑胶鞋套。随着他的向前,满是灰尘的厂房地面上留下不规则的血脚印,却看不清楚他双脚的具体形状,更看不到鞋底的纹路。
被捅穿脾脏的打手还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求救,两个同伴过去绑住他的腹部试图按压止血,然而暗红的血液仍然疯狂地向外奔涌,地上积出一大滩混杂着灰土的粘稠血液。一个经验丰富的打手叫道:“甭白费力气了!三棱刺刀的伤口根本止不住血,你不如给他一刀,让他死得痛快点!”
对危险的直觉突然让荤抽汗毛倒竖。
这人今夜和上次不一样,上次只是给个教训,今天却像是要来大开杀戒。
但,他荤抽有什么好怕的!双拳难敌四手,他这边有十几个手下,还怕了他一个人?!荤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喊道:
“搞瞎老子眼睛的就是他!给我一起上、弄死他!”
谢微时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方迟。她头上还戴着OJI的虚拟现实眼镜,长发混乱地团成一团,肮脏不堪。
她的身体更是令人不忍目睹。衬衫被撕得凌乱不堪,露出里面白色的胸衣。下半身的裤子都被扯掉了,只剩下一条小巧的白内裤。她整个身体都蜷缩成一团,时不时地搐动一下,雪白肌肤上尽是淤青和污渍。
他移开了眼睛。他是听见了她的惨叫声之后,才找到这里来的。那样的惨叫何其揪心。
他对方迟的初始印象并不算很好。
方迟看起来总是面色阴郁,心事重重;说话行事多少有些古怪,时常还会给他一种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感觉。
但与她接触得越多,越是能嗅到她身上那种特殊的气息——一种奇特的,向死而生的气息。就像一株生长在幽暗之地的水晶兰,美丽至极,却又脆弱至极。
他真没想到方迟会亲自来救丁菲菲。
以卵击石的事情,方迟心里会没数吗?
方迟有神经系统的创伤,冰裂对她造成的痛苦远大于常人。荤抽手里头有冰裂的种子,能把她折磨得失去自我意识。她难道会不知道吗?
但她还是一个人去了。
说她愚蠢也好,说她逞能也好,总之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一个不顾一切的疯子。
*
眼前有强光射来,晃得谢微时什么也看不见。
荤抽这回找来的打手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只这次谢微时也不是操了个酒瓶子随随便便就来的。
他走随机路线,不断闪避那些强光的追逐。长钢筋、铁钎一股脑地捅过来,带着冰冷发腥的钢铁气息。
这显然也是打手们的战术。他们忌惮谢微时的三棱刺刀——这是管制刀具,市面上买不到。这东西杀伤力惊人,血槽加上方形贯通伤,根本不可能自行完成止血。一般被三棱刺刀刺伤的人都死于失血过多。
谢微时一路后退,退到了废弃的大型车床的后面。车床表面罩着厚厚的铁锈,稍稍一碰便大块崩落。这里曾是一个流水线纺织工厂,所有机器都呈长蛇一般弯来拐去地分布着。
打手们追过去,才发现他们长长的钢筋、铁钎、棍棒在其中都施展不开。甚至连手电筒的光都被各种阻挡,不再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谢微时。
“啊!”的一声嘶叫,一个人被捅了个对穿,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在厂房黯淡的光线下就像是黑的一样。
又一个。
被刺穿的打手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三棱锥从胸前透出,尖锐的疼痛迟来一步,又被刺骨的寒意盖过。三棱刺刀轻而无声地拔了出去,像一片雪絮。当同伙发现他倒地时,谢微时又不见了踪迹。
神出鬼没,很快又有好几个人中刀。那一身漆黑如乌鸦的装束,在漆黑的厂房中着实难以辨别。
“在那边!都围上去!”
几个经验丰富的打手头子很快意识到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分头作战,喝令剩下的几号人围聚成圈,一步步困住谢微时。
眼看着无路可退,谢微时拿刀别住一个阀门,爬上了一旁的染料机。他一刀挑开染料机上头密封的染料桶,将那个大桶踢了下去。桶里面贮存的染料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将下面几个打手劈头盖脑地淋了个通透,恶臭且极富刺激性的味道熏得所有人都差点呕吐起来。谢微时趁机逃了出去。
他的目标是荤抽。
荤抽就站在车床的外面,忽的只见一道黑影从机器丛中蹿出,锋利的刀尖闪着寒光,直指向他!
他原本悠哉乐哉地观战,谢微时的劣势太明显了。可谁料到情势陡转直下!
荤抽连忙后退,把手里的两把尖刀掷向谢微时,谢微时侧身避过,一身恶臭的打手也暴怒了,诅咒着天地爹娘追了过来。
就在谢微时躲闪那些打手时,荤抽一个箭步冲到方迟身边,捞起不省人事的她,从地上捡了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放下刀!”
谢微时顿时定下了脚步,举起了双手,三棱刺刀仍然在他手里闪闪发光。
“叫你放下刀!”荤抽大声吼道,“再不放我杀了她!”说着,手中的刀就在方迟脖子上一抹,细白脖颈上登时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涔涔地流了下来。
“哐啷”一声,谢微时手中的刀落了地。
打手们趁势而上,忽的只听见警笛大作,打手们稍一犹豫,荤抽扛上了方迟,说:“弄死他!然后撤!”
“荤抽。”
荤抽蓦地一怔。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年轻然而低沉,充满了某种诱惑力。他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把目光聚焦在这个说话人的身上。
他没看清这个人的动作,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在十几米之外,越过那群被染得看不出来颜色的打手,对准了他。
这是枪吗?
为什么会有枪呢?
这小子算什么东西,又不是警察。
荤抽忽然觉得有点魔幻,有点不真实。那把枪很小,不到持枪的手掌大。去你妈的,假的吧,什么破玩意儿。这些念头刹那间闪过荤抽的脑海,令他的大脑做出了置之不理的判断。然而,他的头颅还没来得及转动,枪口冒出了一缕白烟。
是带有消音器的微型手枪。窒闷的“噗”的一声,荤抽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听见了那个短促的声音,仅有的光明便消失了。子弹并没有留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穿透了他仅存的那一只眼睛,在他的大脑中炸开了花。
打手们都惊呆了。仿佛时间凝固于那一声枪响。他们来不及思考太多,警笛声已经高低起伏地响到了数百米之外的位置。
“撤!”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打手立即作鸟兽散。
谢微时捡起地上的三棱刺刀,看了眼地上荤抽尸体旁边的方迟。他有数秒的犹豫,但随即跨过了她。
警察很快就到,她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无论如何,她还是一个活在光明中的人。
然而他只走出了一步,脚腕就被紧紧抓住了。
谢微时低头,讶异地发现竟是方迟。
头上的虚拟现实眼镜刚才已经被甩掉了,她匍匐在地上,长发拖在灰尘里。一只手抓着他的脚腕,另一只手也艰难地伸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带我走……”
她虚弱地说,气若游丝。
警车顶灯的红蓝色已经映亮了这间厂房的墙壁。
谢微时去掰她的手,说:“警察会送你去医院。”
“……”她仍然死死抓着。
“别糊涂了。这回我没办法送你去医院。”
“带我走……”
她又说了一遍。她抓得那么紧,谢微时竟然掰不开她的手指。
“谢微时……”
谢微时怔住了。
他本以为方迟让他带她走,是她无意识中作出的求救的反应。然而她竟叫出了他的名字。这还是她无意识的反应吗?
她知道是他,她是清醒的。就算他现在完全遮住了脸,她还是知道,是他,谢微时。
那么她为什么宁肯求助于他,也不肯让警察救她?
谢微时想不明白,但他知道方迟是有着明确自己的想法的人。他下定决心,半蹲下来,说:
“好。我带你走。”
脚腕松了。
谢微时咬牙,将三棱刺刀背在身后,垂手俯身,将方迟抱在了怀里。这时候才觉得她好小好轻,触手冰凉光滑。她虽然浑身被弄得脏污不堪,却仿佛依然散发着白兰花一般的幽淡香气,在这恶臭的废弃厂房中是一种异质的存在。
向死而生吗?
谢微时抱紧了她,避开警车前来的方向,从厂房偏门的窗子跳了出去。
*
丁菲菲在出租屋中紧张地来来回回走动。窗外街道上每出现一个人影,她都要扑到窗台上去看是不是谢微时。
他说他要去救那个叫方迟的女孩,让她回去休息。休息,她休息得了吗!她还没来得及问他要怎么救就被挂了电话,她现在担心他担心得要死!
荤抽他们那边那么多人,他不找帮手怎么搞得定?可是他能找谁呀?找警察吗?他最不可能找的就是警察了吧!谢微时独来独往,连父母都不联络,还哪来的朋友可以找啊?他难道又要单枪匹马地去吗?
丁菲菲着急上火,都在想要不要去求爸爸帮忙。眼看就要十二点了,她都换好了鞋准备出去找她爸,心里想着就算被打被骂被看不起都忍了,却听见敲门声响了起来——
“丁菲菲,开门!”
这低低的人声,正是她等的那一个!听他声音,也没有受伤的迹象,丁菲菲感觉像中了大奖,眼前的黑天突然唰的亮了!她猛地弹跳起来,一把拉开了门。“谢微时!你可算回来啦!”她大声嚷嚷。
谢微时背上却背着一个人。旋风般地进了屋,把背上的人搁在了床上。
丁菲菲定定地看着床上的女孩,愕然问道:
“她、她怎么了?”
丁菲菲向谢微时隐瞒了很多事情。
她喜欢给谢微时制造惊喜,喜欢看令他意外的事情突然“啪”地一下展现在他面前时,他脸上那一抹发自内心的带着惊讶的笑意。
听说谢微时过去也是个锋芒毕露的人。但打自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似乎看不出任何锋芒,性情孤独而收敛。他笑得很多,但大多不真实。或许是天生的敏锐,她能准确地分辨哪一丝笑容是真心实意的。因为那种笑容很少,于是她愈发觉得珍贵。
她从上次被荤抽伤过之后就开始物色相对体面的工作了。
她母亲去世得早,从小就是个混迹在社会上的叛逆少女。后来吃了亏,那些身体检查、那些取证、那些审问、那些庭讯那些判决全都是在首城高旷明亮的公检法机关大楼中进行的。她永远记得从提审的暗室中出来,从高大的玻璃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对首城新城区的感觉就是这样,庞大、明亮、刺目,让阴暗而渺小的她无处容身。
所以她后来愈发地想要远离那里,离开那些所谓的体面人的地方。她就喜欢在夜色里出没,喜欢在灯红酒绿不干不净的地方谋生存。她觉得她是一只繁华城市下水道中的老鼠,只适合在阴暗的地下讨生活。
她父亲嫌弃她,甚至将她赶出家门,她都觉得无所谓。只是谢微时不一样。当谢微时出现在她生活中时,尽管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谁,她却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那个行走在法律的边缘,与罩住了她的全世界的黑暗对抗的那个黑客。
他和她一样,也是个夜行人。
谢微时从来没有逼迫她离开那些灰色的地方。但她知道他在不远不近地关注着她。她一度享受这样的感觉,享受被他关心和保护的感觉。
然而上次荤抽伤了她、谢微时于是去扎瞎了荤抽的眼睛之后,她隐约地担心起来。她开始想她这样是不是会给谢微时带来更多的危险。
所以她开始物色新的工作。在夜总会跳舞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后来一家虚拟舞姬公司到她所在的夜总会来招募真人舞姬,为他们的虚拟舞姬做动作捕捉真人模特,她于是主动去应聘。
丁菲菲身体条件很好,舞跳得好,人又火辣,甚至还有练习格斗的底子,是真人舞姬中少有的兼具舞姿和力道的人选。
谁知最后面试时,她碰上了另一个夜总会来的冤家对头。虚拟舞姬公司突发奇想,放了一段眉间尺的脸庞覆盖Maandala的天空的录像,让他们这两个最终入围的人选以“眉间尺”为题目,跳一段即兴舞蹈。
对手跳的是“正义”,而她跳的是“黑暗”。
公司表示对他们两个都很满意,只是对他们选择了不同的主题表示好奇。对手是眉间尺的拥趸,开口说起眉间尺便滔滔不绝,说眉间尺为底层公民声张正义,保护弱势群体不受到强权者的霸凌。他甚至认为眉间尺是Maandala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黑客。面试官显然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到了最后一轮已经没什么压力,他们于是自然而然地也就聊到了眉间尺与其他黑客的比较。
丁菲菲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对手开始诋毁Guest:
“肯定不是Guest,Guest这种人只不过故作正义罢了,伪君子一个。”
“听说Guest为了钱,背叛了‘三剑客’。T.N.T和Creeper直接就和他决裂了,连自己那个Avatar都不要,就是耻于和他齐名啦!您看,现在T.N.T和Creeper都没有在Maandala中出现过了,是不啦!”
“Guest这人据说是个色情狂,说什么行侠仗义,也都是看别人长得漂亮才会去帮忙。您还记得他曾经为了一个受害人攻破司法系统网络,去修改了一项司法解释让那个受害人胜诉的事情么?听说那个受害人特漂亮……”
如果说之前丁菲菲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的话,听到最后一段,她腾地站起来,愤怒地对那个人说道:“你认识Guest吗?你知道他是谁吗?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在这里血口喷人?”
……
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她和那名对手一个都没有被那家公司录取,据说那家公司的面试官也受到了公司处分,不再允许从夜总会招人。
本来这件事也就这么结束了。然而丁菲菲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对手因为没能得到这份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工作,对她怀恨在心,找了荤抽来教训她。
而荤抽想要找她已经很久了。
*
躺在床上的女孩脸色惨白得像刚粉刷的墙壁,透着湿湿的青。上半身衬衣破碎,裸露的大片雪白肌肤上布满了青紫淤痕,还有密密麻麻的出血点。这些伤痕记录了她受过怎样的折磨,有的是用棍棒击打的,有的是用手指掐扭出来的。丁菲菲看得身上发抖,这样的场面唤醒了她当年的屈辱记忆,然而女孩身上所受的伤,看起来比她当时还要严重。她心里很清楚,今晚若不是这个女孩,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她了。
“她被……她被……”丁菲菲抖着声音,都说不出话来。
“荤抽让她看了冰裂。”
丁菲菲抓紧了衣角,心中多少放松了一些。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又如何能面对这个女孩?
谢微时看出了她心中的紧张,按住她紧绷的手臂:“没事了,只是今晚要麻烦你。”
丁菲菲点点头。谢微时去把开水烧上,嘱咐丁菲菲观察方迟的状态,自己去卫生间换衣服。从那个废旧工厂出来,他也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丁菲菲听见卫生间的水声,急道:“谢微时,水刚烧上啊!”
谢微时说:“等会水开了你帮她洗一下,我用冷水。”
丁菲菲发着怔,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看昏迷的方迟,又看看洗手间的马赛克地面。
洗手间的门是坏的,关不严实,她能看到地面汇聚涌动的水流。她忽然看到血色的液体泛滥开来,顿时心惊胆寒,大叫:“谢微时!你流血了!”
谢微时一身的黑衣服,哪里受了伤也看不出来。他会不会伤得很严重啊!为什么每次都这么鲁莽,这么……丁菲菲越想越是难过,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她想冲过去推开门,被谢微时从里面按住。
“不是我的血。别慌。”
丁菲菲狐疑着,确定谢微时的声音平稳有力,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又想到他刚才的确没什么异样,动作也不见有什么不便利,一颗心才慢慢落下地来。
这时她忽然听到“咯咯咯”的声音,转头一看,床上的方迟整个身躯都蜷缩了起来,手指和脚趾也紧紧了缩在了一起。她浑身短促地颤抖,像是打摆子一样。“咯咯咯”的声音正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是咬紧了牙关在磨动。
“谢微时!你快来看看啊!她这是怎么了!”
谢微时光着上半身从卫生间冲出来,丁菲菲慌忙移开目光。谢微时掰开方迟的嘴,把四根硬长的手指卡进了她的牙齿之间。
方迟的牙齿无意识中强力咬合,谢微时的四根手指一下子就见了血,他对丁菲菲说:“去拿根筷子来。”
丁菲菲手忙脚乱地找了根竹筷。谢微时拿着筷子,横着卡在了方迟上下牙关之间。说:“你掌着,小心别让她咬到自己。”
丁菲菲紧张的盯着,只见竹筷上已经出现了深深的咬痕,心想这女孩可真是太狠了,心里头却又有些莫名的酸楚。她见谢微时在杂货柜子里翻翻捡捡,问道:“你找啥啊?”
“绳子。”谢微时简洁地说。
“早说啊!这是我家,你还能比我熟?”丁菲菲抱怨着,压着方迟嘴里的筷子,指点着谢微时打开了一个抽屉。谢微时看了里面的塑料绳一眼,合上抽屉,说:太细,没用。”
“喂!”丁菲菲叫了起来,“你干嘛用啊!又不是搬家装箱,这样绳子都嫌细!”
谢微时看着床上的方迟:“捆她。”
“……”丁菲菲无语,“捆她做什么?”
“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可能会有暴力倾向。”
“……”丁菲菲不多辩论了,赶紧让他在墙角翻出了一个旧的鞋盒。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捆拇指粗细的尼龙绳。
谢微时一见便皱了眉:“怎么还留着?”
这是她之前试图自杀时买的绳子,扎实,摩擦力大,吊上后没有反悔机会。
丁菲菲撇了撇嘴:“质量好嘛。”
谢微时掂了掂绳子,说:“是挺好的绳子,等会用完我拿走了。”
丁菲菲:“……”
谢微时把方迟的双手在背后反绑了起来,方迟的牙齿磨得筷子吱吱响,像电视剧中尸变的僵尸一样,听得丁菲菲毛骨悚然。
“她是什么人啊?”丁菲菲终于忍不住问。
“十九局的。”谢微时说,又将方迟的双脚也绑了起来。
“警察你还跟她走这么近!”丁菲菲吓得花容失色,“你过去不是不和十九局打交道嘛!”
谢微时没说什么,把方迟抱进了洗手间,热水器的水已经60多度了,他对丁菲菲说:“给她洗个澡。”
丁菲菲“哦”了一声,又犯难:“手脚都捆起来了,怎么脱衣服啊?”
谢微时适时地给她递了把剪子进来。
*
洗手间里热气蒸腾。浴室灯照出浅黄色的暖洋洋的光。
丁菲菲个子比方迟大出一圈,抱着方迟并不费力。她拿着淋浴头给方迟冲洗头发,忽然听见外面谢微时说:“她右耳朵后面有道伤口,小心别碰到。”
丁菲菲心里头不是滋味:这女孩,让谢微时这么上心么?
洗手间里的镜子蒙上了厚厚一层水蒸汽,她一手托着方迟,一手拿旁边的海绵将汽水擦干净。镜子里照出她和方迟两个人的脸庞,她的艳丽,方迟的素雅。
其实方迟也算不上特别好看,不是吗?她就是苍白、纤细,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脆弱。丁菲菲觉得她心中对这个女孩的感觉是复杂的,这种复杂因方迟本身的强大和脆弱而生,让她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她。是嫉妒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谢微时抱着这女孩的时候,忽然觉得真是太契合了。
丁菲菲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给方迟洗完了澡。好在洗过澡之后,方迟就不再颤抖和磨牙了,看起来陷入了稍微松弛一些的昏迷之中。
“真的不送她去医院么?”丁菲菲焦虑地问。
“她不愿意去。”
“她不愿意去你就不送她去啊!”丁菲菲急了,“就算你是学医的,她出事了你处理得了吗?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谢微时沉默。漆黑的瞳仁中有一些黯然的光芒烁动,良久,他说:“我能。先睡吧,看明天她能不能清醒过来。”
丁菲菲和方迟一起睡小床。为了方便谢微时照看,丁菲菲睡在靠墙的里侧,方迟睡在外面。谢微时用两把椅子拼上凳子做了张不能称之为床的床,靠在床边躺下了。
凳子拼的床自然很不容易睡,稍微动一下就会掉下去。再加上他身材高大,身体的大部分都是悬空的。
谢微时一直没有睡太安稳,丁菲菲倒是沾床就睡着了,发出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方迟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谢微时忽然觉得身上一重,惊醒过来。房中仍然是一片漆黑,他感觉到有凉凉的头发垂落在他脸上。
是方迟从床上滚落下来了。谢微时摸索着,扶着方迟站了起来。她的喉咙像是噎住了,发出低低的十分痛苦的声音,却说不出话。
方迟身体的力量是向前的。谢微时意识到她是想去洗手间,便扶她进去。刚扯亮了洗手间的灯,忽的听见“哇”的一声,方迟在马桶边吐了出来。她没有吃晚饭,吐出来的都是水和消化液。方迟挣扎着冲水,谢微时半蹲着从她身后拦腰固定住了她,伸手按下了冲水开关。
她不停地呕吐,吐得昏天黑地,却都吐不出什么东西。丁菲菲也醒了,迷迷瞪瞪地扒到门边:“还好吗?”
“没事,你去睡吧。”谢微时提着方迟垂下来的长发,对丁菲菲说。
丁菲菲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哦”了一声,又梦游一般地回去睡了。
方迟吐得剧烈,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淌下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她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又挣扎着去洗手池。谢微时一直沉默地搀扶着她,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开水龙头开了好几次。谢微时用水杯接了水,喂给她漱口。
方迟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手脚都使不上劲。她站不稳,谢微时几乎是单手横拦着她腰,让她靠在他怀中。方迟伏在他胸口呼哧喘了半天气,满耳里都是他那沉沉的心跳声。随着那种有序的节律,她混沌的大脑终于渐渐清明下来。
谢微时抽了几张纸巾擦去她额上的虚汗,问:“现在是什么感觉?”
“头晕,恶心,口渴,烦躁。”
“有没有什么奇怪一点的感觉?”
“脑子里总是在重复同一段旋律,像夜半歌声一样。”方迟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
“是冰裂里面的吗?”
一提到冰裂,方迟又觉得一股灭顶的痛苦感袭来,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在疼痛,手指和脚趾又无法控制地蜷曲了起来,谢微时不得不双手去捞住她。
“是,又好像不是……”方迟咬着牙说。
“还有什么感觉?”
“很害怕……”方迟很不情愿地承认,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怎样的害怕?”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看不到……总觉得到处都藏着人,想要袭击我……”方迟自认为是个无所畏惧的人,连死都不怕的。然而自受伤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在不断地挑战她的自我认知,这具身躯越来越不听使唤,总是会产生令她觉得耻辱的感觉。
“你拿我当冰裂的小白鼠了?”方迟虚弱地问,试图换一个话题。
“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已经是了。”谢微时说。
“你……”方迟想发作,却没有气力。谢微时说:“我拿了荤抽的u盘,本来想自己看一次冰裂,没想到还是被你抢先了。”
“是么”方迟靠在他颈边低笑了一下,“既然想看,怎么拿了这么久也没看?”
“需要找一个同伴在旁边盯着。一个人看,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人真是谨慎。方迟心中想。她稍稍动了一下手脚,刚才那股难忍的痛苦终于稍微过去了些。如果说刚才的意识都集中在精神和身体的痛楚上,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意识到了周遭环境的不一样。
“这是在哪?”
“你救的那个姑娘家里。”
“现在几点?”
谢微时看了眼手机:“三点二十五。”
“我要回家。”方迟扳着他的手,试图自己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双腿一软,险些又摔到地上。
“我打电话给何大夫?”
方迟意识到他说的是何心毅,立即道:“不要。”
谢微时叫了个夜班出租车送方迟回家。首城中本来有许多在公共租车点停靠的智能电动车,用一张市民卡就能够廉价租用。但谢微时和方迟两人各自心照不宣,并不希望在公共交通系统留下任何痕迹。
丁菲菲披着衣服出来拿给谢微时一百块钱。谢微时收下了,说:“下次还你。”
丁菲菲“哼”了一声。
谢微时说:“你不和她说句谢谢吗?”
丁菲菲飞快地说:“你帮我谢吧!”说着便进屋去了,“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出租车向前行驶,司机是个粗犷的大汉,不开车里的电台,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醒神,也不问方迟和谢微时是否同意。他沉默地开车,大敞着车窗,凉凉的夜风呼呼地刮进来。
方迟被这带着烟味的夜风一吹,整个人又清醒了一些,恶心的感觉也不那么重了。
她趴在车窗上,背对着谢微时。
正是整座城市沉睡的时候,鳞次栉比的高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高层那一排排红色的航空障碍灯也在无休止地闪烁。
路上几乎没有人,也没有其他的车辆。自从Maandala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之后,许多公司都在其中设置了“虚拟办公室”,人们在家也能和其他同事一同办公,整座城市的通勤需求大幅下降。
方迟望着窗外的高楼,忽然说:“谢微时,你曾经住在这边吗?”
谢微时显然也没有睡,微讶道:“你怎么知道?”
方迟仍然望着外面,“我住在哪里,我父母住在哪里,你也一定和我一样清楚。”
谢微时笑笑:“是吧,我刚才的惊讶也是装的。”
方迟“呵”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