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andala在准备召开新闻发布会。
这或许是人类进入和平时代以来,最为令人感觉慌乱的一个发布会。
因为每一分每一秒,事情都在不断地恶化。病毒爆发之后幸灾乐祸群嘲过Maandala的其他虚拟现实软件与平台,现在无一例外也都遭遇了病毒的入侵。Avatar一个个地变成“zombie”,此前许多宣称绝对没有抄袭Maandala的软件此时也原形毕露。
曾经繁华的虚拟现实世界已经成为废墟。许多尚未受到感染的Avatar不但没有退出Maandala避难,反而趁乱发展出了新的玩法。他们成群结队地前去屠杀力量较弱的“zombie”,尽管安全区域不能使用冷热兵器之类的武器攻击,他们却发明出了专门用于捕猎“zombie”的绳套。对于他们而言,猎杀“Zombie”没有法律和道德风险,反而有格外的新鲜刺激,“Zombie”横行的Maandala已经成为他们新的游乐场。更有甚者,未受感染的Avatar趁乱到处去抢劫市场、居民区,掠夺虚拟财产,让本就混乱的Maandala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Maandala不断收到恐吓信。大块的石头不断地“砰”“砰”砸上大厦的玻璃外墙和窗子。
围攻大厦的愤怒民众已经达到上万人至多,从楼上看下去,仿佛黑压压的蚂蚁。没有人不忧虑。情况照这样发展下去,再坚固的大楼,只怕也会被撼动。而Maandala数千名员工被困在大楼中,水粮不足,又能坚持多久?
关邺和SG教主等在做着发布会最后的准备。方迟着便装,而衣底全副武装、荷枪实弹,背着双手站在关邺背后不远的位置,面无表情地扫视四周。走道上的屏幕中,显示媒体记者正在被直升飞机空运到Maandala楼顶平台,经过严格的安检措施之后,他们将被陆续引入位于Maandala大厦中层的新闻发布厅中。
紧张忙碌间,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从楼底响起,所有人都被震得一愣神,冲向窗子,只见大楼底下的人群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尖叫、拥挤、踩踏,此前严密防范的武警一时之间也控制不住局面。
屏幕上,已经抵达新闻发布厅的记者们骚动了起来,长~枪短炮一般的镜头密密麻麻地对准了楼下,一片混乱地做着直播报道。
“请各位探员坚守岗位!经红外排查,已经确认并非爆炸物爆炸所致!只是拟音!只是拟音!只是拟音!”方迟耳机中,十九局的现场指挥官一遍遍强调,“可以判断已经有破坏分子潜入,试图制造更大的恐慌,请在场探员不要受到干扰,务必保障关邺及其他Maandala重要人员的人身安全!”
Maandala的新闻发布厅视野极佳,一边望去尽是蓝天白云,对着四环长龙一般的高架桥
然而这一段插曲,却给整个新闻发布会蒙上了一层阴霾。
关邺及SG教主等人走进新闻发布厅,里面的闪光灯顿时疯狂闪烁了起来。记者们蜂拥向前,保安们一个个拱起腰,用力抵着隔离栏,不停喝止试图用镜头逼近关邺等人的记者。
这一次Maandala病毒事件造成了极大轰动,到来的记者数量之多,已经超过了新闻发布厅的正常容载量,将整座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大厅中弥漫着燥热而又浑浊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不知是谁推开了窗子,吹进来冬季清新干冷的风,所有人精神一振。
方迟墨镜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件设备,每一个出入口,最后落到发言台前方的空地上。
大厅地面铺着暗红色的大理石,不同功能区域之间,用黑色的马赛克细瓷砖隔离开。而在那一个地方,交错的隔离线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十“字。
十字上,精确地躺着一支娇小的玫瑰花,外层的花瓣已经半枯萎,行将凋零。
方迟的心头仿佛被猛然划了一刀,灼热、焦黑。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
“那是谁放在那里的?”方迟指着玫瑰问着现场的负责人。
“这……”负责人一脸茫然,吩咐手下一个助理立即处理掉。
“现场发现十字玫瑰。”方迟对着随身话筒说道,“不排除是wither的示威。”
“提高警戒级别。”耳机中传来简洁的指令,竟然是史峥嵘,不假思索的果断。
再一次不动声色的检查,确认新闻发布厅中不存在任何杀伤性武器。又有支援的人手过来,对所有在大厦的、进入大厦的人员进行深度排查。即便已经有了非常严密的防范措施,方迟和其他探员也没有一个敢放松警惕。
没有哪一个黑客像wither这么明目张胆。他隐匿自己的存在,却又把十字架上凋零的玫瑰推到最醒目的前方,让它成为一个符号,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标志。
他能如此不着痕迹地把玫瑰送入Maandala大厦的新闻发布厅,是否证明他对此事早有预谋?
方迟想着这些,心中忽然不寒而栗。从病毒爆发到现在,也不过区区几个小时。Wither如今被克格勃通缉,俄罗斯人体征明显,想要踏上中国的土地,早已不像杀害龙震时那般容易。就算他想只想策划置放玫瑰这样一件事情,恐怕也不是几个小时就能够完成的任务。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wither知道眉间尺的行动。
她忽然混乱了起来。
Wither和眉间尺究竟是什么关系?神经玫瑰得以那么快被斩除,少不了眉间尺在其中推波助澜:揭发神经玫瑰和虚拟毒品的视频,导致祖枫父子先后死去的游戏。Wither和眉间尺,理应是敌对的才对。
然而再往前追溯,事情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眉间尺打击瑞血长生、借信徒之手杀死善泽,神经玫瑰却也从中横插一脚,坐享其成地从善泽手中得到了某种专利技术。
这种感觉,太微妙了。她心中不安,极其的不安。
“关邺先生,请您正面回答,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为什么不立即关闭Maandala的服务器?现在因为病毒入侵造成的人员伤亡数字仍在不断增加,难道还要任其发展吗?”
SG教主代表Maandala的发言陈述并答记者问之后,终于到了关邺回答问题的时间,记者们迫不及待地疯抢话筒,一个记者正气凛然地问了这句话。
“关闭服务器不能解决问题。”关邺缓慢、慎重地开口回答。
“你还记得去年年底在网安局‘渊火行动’中牺牲的烈士盛琰吗?他的母亲今天在社区医院接受远程医疗治疗,治疗护士的Avatar因为中毒而进行了错误操作,致使母亲陷入重度昏迷,送入医院急救。像盛琰母亲这样的受害人不计其数,倘若到了明天,更多的公共服务机构、商业和行政单位的系统开始运作,你敢想象后果吗?”
方迟听得心中一颤。盛琰母亲出事这个消息,她此前也并不知晓。她见过盛琰的母亲,对盛琰寄予厚望,盛琰的去世给了她极大打击,从此便病榻缠绵……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好人的命运更好。
“你提到的那些系统,已经和Maandala共生。”关邺说道,“强行关闭服务器,它们的正常运行也将受到极大影响。”
他环视了一眼所有记者,语气中有着破釜沉舟的意思:“我誓与病毒抗争到底,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Maandala。”
关邺说出这话来,看到所有Maandala人脸上沉重的神情,记者们才忽的意识到了关闭服务器这件事情背后更深一层次的严重性。
服务器一旦关闭,Maandala之门,就永远不会再打开。
格式化。连同病毒,一切都格式化。
七年时间,这个星球上的人类仿佛拥有了更加广阔的第二世界,第二人生。人的大脑是多么光华璀璨的存在,在虚拟世界中,富有创造力的大脑中的一切都得以具象化,星辰大海化为触手可及的现实。艺术、经济、科技……方方面面领域的疆域都被无限拓宽,这七年的积累,胜过过去百年千年的发展。
而这一切,将随着服务器的关闭而付之东流。
Maandala公司也将消亡。
文明越向前发展,便愈发精致而脆弱。
“我,关邺,这一生非常幸运,能做出Maandala,与诸位共享一个美丽新世界。
“最初我做Maandala,只不过是心中一念。故乡亲人,毁于大地震;一生所爱,坠机于大西洋;我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也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那时候我在寺庙之中,看大师父作曼荼罗沙画,作画整整一月,坛城宇宙,轮圆具足。随后大师父拿了把扫帚,一拨一扫,那座画了一整月的曼荼罗就没了。大师父或许是想给我讲一个‘空’的道理,但我这人比较冥顽不灵,这个世界上,我的故乡、亲人、爱侣,都已经像那些砂砾一样不复存在,但还在我的心里。我为什么不能把我内心中故乡、亲人、爱侣全都重新创造出来?为什么不能留下一些永恒的什么?
“那是我最初的一点想法,很渺小,一己之私而已。但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朋友和我一起努力,一起留下点什么,一起创造点什么。涓滴之水,汇作江海,Maandala从芥子之小到无限之大,是因为诸位每一个人、每一个Avatar的尽心尽意。
“我不得不承认,Maandala做到今天,它已经脱离了我的初衷。有时候我会觉得,不是我在带着Maandala走,而是它在带着我们走。它仿佛一个拥有自我和生命的怪兽,在引领着我们奔向某个设定好的终点。
“到现在这个时候,我不想再欺骗所有人。我并不知道这一次的病毒事件将如何结局,但我们将尽我们所有的努力来弥补我们由于贪婪和冒进而犯下的过错。无论如何,这一次的事情将促使我们每一个人重新审视虚拟现实、思考网络安全。至于我自己——”关邺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地清晰说道:
“我将与Maandala共存亡。”
记者们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想到关邺会在这样的场合说这些话。没有语气铿锵的空头支票,没有大而化之的安抚人心,没有传道式的宣讲,更没有痛哭流涕的悔过。他只是承认了一些过去从来没有说过的事情,仿佛刚萌芽时候的稚弱,承受着漫天风雨的重压但有着并不低头的力量。
关邺背后的大投影屏幕上,被感染的Avatar数量、因病毒入侵而造成的人员伤亡等数字都在飞快地滚动着变大。
然而又有一张全球地图投射出来,一道道白色的光芒从世界各地蹿飞而起,每一道光芒,便是一个名字。落下来,便成为地图上的一个白色光点。
有眼尖的记者认了出来,低声惊呼:
“这都是各个国家的黑客或者白帽子!”
方迟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她也认了出来,许多她熟悉的名字。
这是一张向“zombie”病毒宣战的名单。
近些年先后在顶级黑客大赛中夺冠的团队DarkSolomon(黑暗所罗门)、Matrix、Abracadabra……
国内的“红客联盟”、寒武工作室、铁血飞沙……
还有无数世界各地知名的、不知名的孤身黑客,匿名的乌鸦……
“Sin?!我没看错吧?真的是Sin?”
“Sin消失都有快十年了吧?竟然又出来了?!”
“也不知道三剑客还会不会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名字。看见Sin,方迟心中怅然万千。
不光是Sin,还有许多已经退隐的名字,也都一个一个地冒了出来。
只是三剑客,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黑客的世界,从来就是一盘散沙,潮生潮落中,各自为战。像这样空前的团结,竟是从不曾见过。虽然不知他们各自怀着怎样的目的,是为大义,还是为小我,但他们毕竟都站出来了,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赞叹和惊呼。
SG教主、Coldfire、罗璇、Fever这些光之纪工作室的人也都静静地看着屏幕上不断飞起的白色光芒,脸上却没有多少的轻松。
这是一个破釜沉舟的姿势。
要联合外部的力量一同解决病毒,就势必对外开放系统代码。然而开放了代码以后呢?还有太多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困难和艰辛要面对,光是想一想便让人喘不过气来。
然而Maandala别无选择。那是后天、大后天的事情,今晚,当务之急,就是Maandala必须撑过今晚。
SG教主望向关邺。关邺依然那么笔直地站着,脸上无悲无喜。他过去挺佩服关邺,因为关邺的非同一般的才华。但是今天,他忽然觉得对关邺又有一些别的认识。
的确,不是人人都能成就Maandala,或者被Maandala成就的。单就才能而言,能与关邺比肩的人不少,然而能扛得住这么大一个Maandala的,却只有他。
“是不是挺像最初开发Maandala时候的情景?”SG教主苦笑着说,“代码全部对外开放,一大群人匿了名姓一同热火朝天地研究和讨论。”
“那个时候留下了许多漏洞,比如‘空之面孔’20274和20275号漏洞。”coldfire说,这两个漏洞给光之纪留下了很深的阴影,然而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两个漏洞竟然只是一个序曲。“今天这么多黑客看到了Maandala的核心程序,谁能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新的攻击?”
“只能通过高额漏洞悬赏来引导黑客主动提交漏洞了。”SG教主仍然苦笑着说,“首先得活下去。”
他叹了口气,又摇摇头,“我总觉得这事情是内鬼。这个病毒程序不是一般的复杂,必然是对现有的程序进行过长期深入的研究,才做得出这样大毁灭性的病毒。但你说咱们公司的程序员,谁有这样大的野心和本事,还藏得这么深?”
方迟心中一直有着强烈的不安,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新闻发布厅一切的动静上,然而SG教主他们的讨论却也一字不漏地灌进了她的耳朵里。听到“内鬼”二字时她心中隐隐一动,感觉触碰到了一点什么要紧的东西,然而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这样的闷响在嘈杂的新闻发布厅中并不十分惹人注意,于方迟而言,却是又熟悉又令人震惊!
是子弹穿透皮肉的声音。
她当时心中只剩下两个字:要糟。
在她的视野里,关邺哼都没哼一声,便倒了下去,鲜血从身下流了出来。
媒体记者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疯狂地拍摄和报道,关邺随行的私人医生扑过来抢救,方迟和另外几名探员对了一下眼神,便各司其职。方迟看清了关邺受伤的位置,判断枪手的方位,脑子里不由得一嗡——
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情。
凶手不在Maandala,不在Maandala的大厦之中。
凶手在四环路的高架桥上!新闻发布厅距离高架桥最近的直线距离在一千米左右,使用稍大口径的狙击步枪完全足以达到这个射程!极有可能是凶手的内应打开了新闻发布厅的窗子,让那子弹得以毫无阻拦地射中关邺。
然而她跑到窗边,只见高架桥上车如流水,哪里还有凶手的踪影?
是wither吗?
从穿过龙震胸口的玫瑰花,到盛琰空荡荡躯壳中的萎玫瑰,从祖枫房中花瓶里的凋零玫瑰,再到刚才新闻发布厅里的十字玫瑰花……
就是他。
他就在首城。
他要杀的人,不止一个。
祖枫死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凋零的玫瑰花在,wither就在。
耳机中传来洪锦城的斥责:“方迟!你在做什么!”她猛地扯掉耳机,利箭一样地飞奔了出去。
*
从首城飞来的一架客机在福冈空港降落。从飞机上走下来的旅客怨声载道,都是因为虚拟现实病毒肆虐,机上配置的娱乐系统被迫关闭。不光如此,本来能够在临下机之前在虚拟现实系统中完成的海关身份验证,也因为病毒的关系被停止,临时改为人工检查。本来几分钟就能完成的入关手续,现在不得不排出了长长的队伍。
一个戴口罩的年轻人走了特殊通道。等在那里检查护照的官员看了他的护照和随身信函,又对他再三打量,神情凝重地点了一点头。
“日本的远程医疗……特别发达。明早八点,将有一千多人躺在手术台上,等待千里之外医师的救护。……包括我的孩子。”官员以生涩的英文说着,“拜托您了!”
谢微时匆匆穿过空港的长廊,玻璃橱窗里陈设着大大小小的博多人偶,他一眼瞄见极像眉间尺的一个。谢微时晃晃头颅,让自己清醒些再看,却只是一张嘴唇细薄的能面。
根据与史峥嵘的协议,机场外为他准备了一辆车。
他定位出来的位置在距离博多港不远的地方。开着车,他很快接近了码头那片区域。宽阔的道路两旁都是方方正正的、大箱子一样的仓库,大多是和蔚蓝大海相似的颜色。
定位的位置终于和他的位置渐渐重合,谢微时在一个和四周的仓库相差无几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他走下车,咸湿而冰冷的海风重重地打在他脸上,仿佛挟裹了细小的盐粒,刮在皮肤上有一种粗糙的生疼。
四周都很静,偶尔响起港口航船的汽笛声。海鸥嘎嘎地叫着,海水一浪又一浪地扑上岸边。低矮的仓库挡不住视野,放眼望去都是辽阔无垠的灰蓝色天空。然而这样大的天空压在上面,头一回给谢微时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仓库密闭。他绕着仓库走了一圈,发现了一扇小门。那扇门他第一次推没有开,第二次转回来时,却已经是开着的了。谢微时没有犹豫就走了进去,手指在耳后摸了一把,摸到了一个黑色纽扣大小的物事,手一抬丢了出去,卡在了门缝里。
仓库中很是空旷,一股热沆之气扑面而来。四面墙上全都是巨大的排气扇,光线透过旋转的扇叶投射在地面上,影子不断地晃动,仿佛整座房子都在行走。
气味是他熟悉的机器运转发热而散发出来的味道。地面显然是清扫过的,然而所有金属或者塑料的表面都吸附着薄薄的一层灰尘。是静电。
谢微时置身其中,耳边“嗡嗡”的声音持续不绝,宛如耳鸣一般令人烦躁而头疼。但放眼望去,除了墙壁上的排气扇,和屋顶与地面上密密麻麻有如毛细血管网的管道,看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但谢微时知道,这只是巨大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墙边有一个电梯,他走进去,电梯门合上,炫目而炽热的白光直射而来,令他飞快伸手去挡,紧闭上了双眼。再睁眼时,已经置身于一片空白之中,雪亮的光线自头顶泻下,四周一片漆黑。
这种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感觉令人恐惧又无助,就仿佛一个初生的、毫无抵抗力的羔羊,被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在了砧板上。
谢微时低头看向地面,身体投下的阴影让他的双眼觉得好受一些。他低声唤道:
“眉间尺。”
一阵呼噜噜的,像是在水中吐出大量气泡的声音,像是笑声,又像是喘气。
他又低声道:“盛琰,是你吗?”
那呼噜噜的声音消失了,带着一些残余的声音碎片,仿佛气泡在水中破碎,化作更多的细末气泡向上浮去,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盛琰!”
谢微时又更大声地喊了一声,像是要叫醒一个沉睡的人一样。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不知从何处挥出的一支长鞭,电火光噼里啪啦地闪在漆黑之中。谢微时猝不及防,被强力地击中背部,扑倒在地,背上飞起剧烈的烧灼感,他知道身上穿的厚实的冲锋衣都被穿透了。
“我不明白——”他忍着剧痛喊了出来,“杀人,杀很多的人,你还是之前那个盛琰吗?”
又是一鞭。刚准备要爬起来的谢微时又被抽倒在地上,这时过身的电击感让他撑在地上的双臂都在无力地颤抖,之前被眉间尺狠狠打过一拳的心口开始强烈疼痛。
他隐约感觉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要再杀人了。”他趴在地上,喘着气说,“盛琰,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刚刚差一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
果不其然,长鞭又猛挥而来,这一次更快更猛,仿佛挟着猝然爆发的愤怒。谢微时已经摸清了长鞭的来处,就地一滚,躲过了这一鞭。鞭子抽打在地上,激飞起一串尘土和电火花。
“你说句话!”谢微时嘶声喊道,“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器官,没有肺,你说不了话,但你能说的!你不是要让我去死吗?你再说一遍啊!”
长鞭再次飞来,带着惩罚一般的愤怒,谢微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向雪亮的光柱之外冲去,却听见“咚”的一声,他重重地撞在了一道之前不曾看见的屏障上。鞭梢毒蛇一般咬上他已经裸露出来的背,将那水滴般溅射的疤痕灼烧出长长一道焦黑。
谢微时身体痉挛,他咬牙闭眼,双手紧握成拳。在连续几次电击之下,身体已经要失去控制。他知道这还只是伤害更小的高压电击,后面盛琰还要怎样摧残他的尊严?
“你这么恨我……究竟是因为龙震,还是方迟——啊——”
一声惨叫被谢微时硬生生截断在口中。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根锋利的铁钩从自己左肩胛下穿出,将他整个人都吊了起来。那剧烈的疼痛撕心裂肺,他不得不反右手去抓住铁钩,减轻承受在肩骨上的重量。
呼噜噜噜噜——
那怪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谢微时倏然明白,他是在笑。
电子合成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谢微时,你不是很强的吗?这么个病毒,你都解决不了?”
语调冰冷,毫无感情。如果是人口中发出的声音,恐怕还是能带一丝嘲讽吧?
谢微时强忍剧痛,摇了摇头,“不能——”
黑暗之中又发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你不是要一心一意追求黑客技术的吗?不是不想放弃医人治病这条路吗?看看你,这七年中有什么长进?现在活成了什么样子?像不像一条狗?哈哈哈哈哈哈……”
“我……”
谢微时右手死死地抓着铁钩,撑起了全身的重量,他暗中用力,试图将左肩从铁钩上取下来。然而他稍稍一动,便是整个身体撕裂一般的剧痛,而铁钩半点移动不了——那钩子上有防退行的倒刺。血液从他身体里蜿蜒流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地面。
“当年不愿意和你一同加入十九局,原来你一直忌恨我忌恨到这种地步。道不同,于是老死不相往来,是吗?”
“我盛琰不屑与胆小如鼠的人为伍!”
“所以你索性改了Avatar的名字,是吗?”
“不错,我羞于与Guest齐名。只要能完成心中理想,T.N.T这个名头算得了什么?你后来出面拉了那个姓丁的姑娘一把,我还以为你有所长进。谁知道后来你又做了缩头乌龟!谢微时,你就是个没有血性的男人!让人羞耻!”
谢微时的头颅突然奋力地扬起来,“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不加入十九局?”
虚空之中发出一声电声的冷笑,十分的尖锐。“你所坚持的所谓的黑客精神,不为名,不为利,在我看来,都是虚伪。”
“我那次对你,只说了一半。”方才点击带来的心悸感,仍然在一浪又一浪地袭击着他的心脏,令他的声音变得虚弱。
“凶手杀害龙震的过程,我看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我在警方那里做过笔录,可是警方也无能为力。我和你提到过穿过龙震胸腔的玫瑰,你忘了吗?你认定玫瑰之路就是复仇对象,向我详细描述了加入十九局之后打击玫瑰之路的计划。但我认定的目标是那个人,那个手里拿着玫瑰的人!我很确信如果加入十九局,我将受到种种限制,不能自由地去寻找那个人。”
他有些失落地笑了笑,“当时也真是年轻气盛,好勇斗狠,你说我这人捂不热,养不熟,你和龙震把我当过命的亲师弟看,我却始终只在乎自己的事。我那时候手上沾的龙震的血腥味都还没洗干净,哪里受得了你说那样的话!所以我不解释,一心想着那天把那个人抓住了,给龙震报完仇雪完恨,再在你面前扬眉吐气!”
虚空之中继续冷笑,“所以呢?你抓住了吗?我为龙震灭掉了玫瑰之路,你又做了什么?”
“玫瑰之路一度在北美很活跃,我便借着去美国学习的机会,调查了他们很长时间,终于摸清楚那个杀害龙震的人是一个叫wither的黑客,是玫瑰之路最早的创始人。但这个人创立玫瑰之路之后,就任其自由发展,自己神龙不见首尾。我用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摸到他的行踪,你们试图剿灭玫瑰之路,但在你们获得的犯罪人员名单中,并没有wither。”
虚空之中,沉默了下来。
谢微时接着说:“那时候,我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安排到一个医院访问。黑进那个医院的系统之后,我看到了一份机密的国外政要特别医护治疗名单,于是想了一个阴招。
“你知道我有一个特长,就是模仿别人的风格写代码。于是我模仿wither的风格,盗窃了一份俄罗斯总统候选人的秘密医疗报告。那位候选人竞选呼声很高,但他隐瞒了自己不符合竞选要求的疾病。这份报告流传出去之后,果然使得那位候选人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很快,克格勃就开始通缉wither。
“克格勃是怎样厉害的机构,你比我清楚。当时一度传言wither被击毙,但消息未得确定。但无论如何,wither当时受到了重创,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期间,你们剿灭了玫瑰之路。
虚空之中其实一直没有说话,然而空气却仿佛变得沉重凝滞起来。
谢微时的声音没有停下。
“那时候我真以为他死了,挺长一段时间,都有一种心上的石头落了地的轻松感。那个寒假我准备回国,然而Wither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中了枪,他大概是以为我死了,但我活了下来。我不敢再和学校联系,不敢再用以前的身份,偷渡回了国。
“再后面,wither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任何他活动的踪迹。但我知道他还活着,心中始终不安,我当时在Maandala中给你写了一封长信,列出了那时候我所搜集到的所有关于wither的消息。你没有回复我,我毕竟没有成功为龙震复仇,所以也没有勇气来找你。”
谢微时惨笑了一声,“现在想来,放弃去找你,应该是我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我后来登陆你的Avatar,才知道你把我的信息屏蔽掉了。如果我当时能够坚持一点……能够早一点意识到神经玫瑰的幕后操纵者就是wither……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胡说八道!——”电子合成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而狂躁!
谢微时竭尽全力、与他针锋相对地喊道:“停手吧盛琰!你被wither利用了!杀害你的是他、复活你的也是他!”
谢微时头顶的亮光忽然熄灭,熄灭的那一瞬间,在淡去的光影里,他隐约看到有无数章鱼的触手在愤怒地舞动。明亮的电火光在他眼前闪过,他还没有来得及恐惧,摧心的痛楚已经铺天盖地袭来。他的右手瞬间松开,被贯穿的肩骨处又蹿来第二波剧痛。他甚至无法叫出声,只知道身体有了极其令人耻辱的反应。这是十九局的人非常熟悉的手段,于他而言却极为陌生。他在铁钩上缩成一团,不时地痉挛一下。
“一个虚构的人物。”
呼噜噜噜噜的声音。他在笑。
“谢微时,你一定是疯了。”黑暗之中的声音说,“wither真的存在吗?还是你臆想出来,想要为你这七年的愚昧与怯懦编造一个借口?你以为讲这样一个错漏百出的故事,我就能放过你?真幼稚……”
冰凉的金属肢体贴上谢微时的脸庞,止住了他流淌不止的汗水,“早该知道你的意志力如此薄弱,这样一点小惩罚就受不了,你本来就没有资格进十九局,更没有资格待在方迟身边。”
汗水和血水混着淌到地上。“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许久,沉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的,干涩的。
“我告诉你这些,只想让你知道,如果说玫瑰之路是wither的第一件作品,神经玫瑰是他的第二件作品,那么你——如今的眉间尺,就是他的第三件得意之作。”
电子的声音嘶吼起来!
“如果照你所说,我毁灭了玫瑰之路,wither理应对我恨之入骨!——”
“所以他肢解了你。”谢微时微弱地打断他。
“那么wither又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还放任我去灭掉他一手创立起来的神经玫瑰!”
“你——”谢微时沉重地呼吸着,“你敢让我看你一眼吗?让我看看——你变成了怎样一个怪物。”
呼噜噜噜噜……
光亮突然袭来,谢微时眯起了双眼——
他置身于一个宛如机械森林一般的房间里。那些机器大大小小,密密匝匝,透着冰冷而精确的气息。铁钩转动,他环顾四周,勉强能够分辨出各个机器的功能,哪些是服务器,哪些是生命维持系统……他看见了神经假肢,一个躯干加上四肢,还是高度仿真的设计。然而那躯干上并没有头颅——看来盛琰并不满意这一副身体。
房间中宛如热带丛林一般,四处滋生着金属的“藤蔓”,它们极其的蓬勃、丰富和精细。谢微时认出了方才鞭挞他的电鞭,此前痛击他心脏的拳头……现在悬挂着他的铁钩,也是众多藤蔓中的一支。
这座丛林是活的。这些藤蔓都在微微地蠕动,仿佛随着某种近似于人体脉搏一般的节律。
这座金属的森林有一个共同的根系。谢微时顺着那根系的末端望去,终于看清了……
那一张面孔。
谢微时的眼泪缓缓地淌了下来。但混杂着他脸上厚厚的一层汗水,并看不清楚。
那张脸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差异不大,甚至更加鲜活一些!
他只是苍白了一点。在无色透明的液体中,像一颗水母一样地浮动。脖子以下,牵连着一根气管,还有近乎完整的神经系统,红红白白的,像一张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wither给盛琰上木靴子时,避过了盛琰全身最重要的神经系统。他在十九局和史峥嵘反复确认,寄回来的盛琰的那条腿,是被切碎的,几乎没有包含神经组织。
如今,这张神经网上已经接满了电极,像无数的根须一样,延伸到外面的金属藤蔓上。
谢微时已经确信,这所有的金属藤蔓,都已经是盛琰身体的一部分。
这张神经的网络是那么纤细脆弱,而那些金属的肢体,又是何等的强力和冷酷,只需要轻轻一下,就能撕碎他的身体。
谢微时想起在Maandala中的那一战——为了维持Avatar尚是人类的假象,盛琰显然是把力量调节到了人类尚可接受的范畴,不然的话,他今天哪里还有机会出现在这里?
“怪物吗?”盛琰的嘴唇蠕动着,眼睛里闪耀着明利而旺盛的光辉!“你是在同情我?然而我现在不需要任何同情,如今的我已经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他熟练地晃动着一根奇长的手臂,那手臂上有五指,抓住了谢微时轻飘飘地把他卷过来,悬在了自己眼前。在金属的手掌中,饶是谢微时都显得像一个纸人。
“你现在,只是一个渺小的虫子。”
谢微时微微地睁大了一些眼睛。“你现在……真的像一朵玫瑰,一朵……神经玫瑰……”
“你说什么!”水母一般漂浮的头颅长大了口唇,咆哮起来。用花来形容他,他显然觉得是一种侮辱。金属的手掌收紧,谢微时感觉全身的骨骼都要被捏断了一样。他挣扎着说道:
“神经玫瑰……只不过一个工具、一个跳板……wither根本不在乎……他恐怕最想要实现的,是人体和机器的合二为一吧……你才是他目前最成功的实验品,你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成功,看着你毁灭他的神经玫瑰,他内心中一定有一种扭曲的兴奋吧……”
谢微时目光虚弱而执着地盯着盛琰的眼睛——盛琰是多么的渴望生存!多么的渴望成就、破坏、和毁灭!没有经历过死之绝望的人,没有过冰川之下奔涌的死火一般的执念的人,怎么会有他这样强旺的生命力!
便是一颗头颅也能毁天灭地!
然而竟是这样的生命力成就了wither。
“你害死了善泽,却正好给他拿到静脉识别的专利铺平了道路;你揭破了OVR的隐藏设计,wither趁机夺取对OVR的控制权;现在你在虚拟现实中散播病毒,他正好故技重施,拿下Maandala。日后虚拟现实的硬件和软件都掌握在他手里,他还不能为所欲为吗?他帮助你活下来,他满足你的所有需求,他给你安装神经假肢,他赋予你Avatar!
“你一步一步向前,享受在虚拟世界中呼风唤雨的尊崇,享受毁灭与创造的造物主的荣光,你想过这每一步都是他抛下的蜜糖、对你的引诱吗?!”
“盛琰啊!你一直都在被wither利用!你知不知道!”
“砰”的一声,谢微时被像一个弃物一样,狠狠地从半空中摔到了地上。那铁钩被砸得后退,带出大量血肉和碎骨,戮心戮肺般的剧痛。他搐动了一下,呕出一大口鲜血。他喃喃地说:
“如果折磨我,能让你痛快一点,那你就尽情吧。”
盛琰张开嘴,一大串气泡飞了出来。
咕噜噜噜噜……
好啊——
那声音似远似近,似真切似虚假,谢微时分辨不清是盛琰所说,还是他心中虚妄的幻想。尖锐的金属刺穿他的身体,他用他的血在温暖着那些冰冷的物事。但温度在流逝。意识模糊中,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抱进了一个纤薄的怀中。很薄,但是是温暖而真切的。
他听见了“啊”的一声,电子合成的那种。然后他感觉到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
方迟的出现,像一个幽灵。
如果谢微时能看见,会看到方迟脸上和头发上的灰尘,看到她白色里衣上凝固的血迹,看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但她的眼神冷酷而透亮,细长的手指平静而稳固,大量的药物正在她血液里汹涌流动,浓度达到峰值。
“盛琰,开灯。”她的声音很平静。
“不!”那个声音十分的焦躁。黑暗中,传来液体冲击缸壁的声音,不知那一颗水母一般的头颅,在容器中做着怎样的困兽之斗。它愤怒、狂躁,却又前所未有的惶恐、卑怯。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谢微时告诉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和他没有关系。”任盛琰的怒气有如疾风骤雨,方迟仍如骤雨之中一支单薄而挺立的草叶。她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按上谢微时的颈动脉、心脏,低缓地说:
“我自己猜出来的。”
时间倒流回四个小时之前——
方迟将洪锦城的斥责和警告弃置于不顾,冲出了Maandala大厦。
她打到了一辆车,借用司机的手机给谢微时打了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她反而略略放下心——到现在还关机,只能说明是谢微时主动切断和她的联系。她心中某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忽然开始哗啦啦浮出水面,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但她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令她不安的事情:母亲和何心毅都不接听她的电话。
她驱车直接赶往何心毅的家。
高薪邀请何心毅为其效力的人,当是wither无误了。然而何心毅那么坚定不移地数次拒绝他,谁知道wither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Wither毕竟是一个近乎疯狂的人,今天究竟会不会大开杀戒?
何心毅的家她并没有钥匙。按响门铃,响过三声,无人应答。这个周末的下午,何心毅和母亲照惯例应该都在家中休息才对。
方迟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手指按上了衣内的枪柄。然而这时,门锁转动,厚实的大门打开,露出了何心毅的脸。
“心毅叔?”
方迟用职业的目光审视着他,他穿着完整的睡衣,头发稍微有些午睡起床之后的凌乱,身上完好无损。
何心毅脸上有些诧异,说:“小猫儿?你怎么来了?”
方迟从大门向内望去,家中的一切也都明洁整齐。
“谷鹰呢?”她问,语气仍然有些冷淡,多年来习惯成自然,她还是直呼母亲的名字。
“午睡还没起来。你找她有事?”
“没有。”方迟说,心中松了口气,又问:“今天有人来找你吗?”
“就你。”
方迟点了点头。“注意安全。如果有人来,千万不要开门。我有事,就先走了。”
“去吧。”
方迟坐电梯下了一层楼,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何心毅的那一声“小猫儿”,叫得为什么那么别扭?听起来就像“小毛”或者“小茅”一样?
还有何心毅的口吻,为什么那么客气?就像她是一个外人一样。
方迟猛然摁停电梯,出去之后三两步跃上楼梯,在何心毅的门口,以枪口抵住门锁,脱下厚实的外套捂住,一声闷响后,她踹开大门,冲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让她的头颅“嗡”的一下炸了。
一根匕首并着一枝玫瑰刺透何心毅的胸腔,那朵半开半谢的玫瑰,就像浸着血液,从伤口上开出来一样。
卧室的门大开着,母亲谷鹰伏在门口,身下的地毯已经被黑红的血液染透。
方迟的胸口仿佛被猛揍了一拳,淤塞着,强大的痛楚从下往上涌,却被堵死在那一处,让她出不了任何声音,也无法呼吸。
晚了一步。她还是晚了一步。
眼眶滚热,却干涩得要命。看母亲身下血液的颜色,很可能在她到来之前就已经罹难了,何心毅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
她心中忽然痛恨这两个人。母亲和何心毅为什么一直纵容她对母亲直呼其名?为什么一直纵容她叫何心毅心毅叔,而不肯叫一声父亲?母亲为什么一直只用网络电话和她沟通,说话也都是疏离无亲的寥寥几句?
她过去一直觉得这都是她和母亲之间的隔阂,是因为母亲脾气古怪,因为生父的原因一直在和她较劲,于她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再往后,她觉得这样也好,多少是对他们的保护。况且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万一她真的走了,母亲也无需那么难过,她也无需那般牵挂。
但她就从来没有想过,站在母亲和心毅叔的角度,这竟也是他们对她的保护。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恍神,她听见了身后枪栓的响动——wither还在!她本能地躲避,消音手枪闷声响起,呼啸的子弹擦身而过。方迟回身举枪,那人的反应竟然比她还快,长长的手臂掐住了她的手腕,她飞足踢向那人,将他手中的枪踢飞开去。
她这时才看清这人的相貌——又瘦又高,带着严严实实的口罩,深陷下去的眼珠子是深蓝色的,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他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能感觉到他的嘴角是裂开的。
这就是wither吗?像一条毒蛇。
她死死地扣紧手中的枪,然而那人力气奇大,细长的手指像钢筋一样!她骨头很硬,便是感觉要被拧断也不放手,枪口不断地摇晃,殊死角力中扳机被按下,却只是击碎了客厅中的花瓶!
这一声突然的枪响显然愈发地激起了那人嗜血的欲望!他整个人猛扑过来,将方迟掀翻在地。方迟身材纤薄,在与男人的贴身近战中本就不占任何优势,更何况是这样一条疯狂的毒蛇!
他去抓枪,被方迟狠狠踢飞,他便抽出何心毅身上插着的匕首,何心毅全身猛然一个抽搐,方迟的心中像被刀割了一样,滚到一边抱起一个花瓶狠狠地砸向那人。
花瓶在他身上碎裂,尖利的碎片哗哗地飞落一地。他一把抓住方迟的脚踝拖过来,匕首像暴雨一样扎向她!
方迟翻滚着躲闪,利刃割破她的衣服和皮肤,鲜血洒在木色的地板上。她一脚踢上毒蛇的下巴,在匕首的空隙间,她借力骑上了毒蛇的脖子,狠狠地去拧他的头颅。
毒蛇嘶叫一声,抓住她的双手仰面用力向后倒去,方迟的背便被狠狠地砸在了一地的碎瓷上。她一声不吭,和毒蛇硬抗,目光落到墙上的时钟,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毒蛇终于意识到她的目的!这个看似极其脆弱的女人的难缠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他狂嘶着,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咒骂,他急切地想要脱身,却被方迟死死地抱住一条腿。
门外,有足音纷至沓来,铿锵有力。毒蛇抬起了眼睛。
方迟遍体鳞伤,冷得像刀锋一样的目光却盯死了他:
“都是人,难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了神,以为这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杀谁就杀谁?你当十九局只是摆设?”
毒蛇的眼睛低下来,放出一种奇异的光。
“Me——du——sa。”
方迟这一次听懂了他的话。梅莎。然而他眼睛中的光让她觉得惊悚,他的拳头,精准地向她耳后的伤疤袭来!
“砰——”
方迟瞪大眼睛,洪锦城站在门口,枪口冒出一缕青烟。
*
她查到了谢微时的行踪。谢微时的出国手续和与日方网络安全局的接头都是史峥嵘安排的,她想查到,并不困难。
关邺已经送入医院急救,生死未卜。
何心毅送入医院急救,生死未卜。
谷鹰死亡。
望着何心毅和谷鹰被抬上救护车时,方迟面如死水。她要保护的人,一个都保护不了。
那么谢微时呢?她死灰一般的心中忽然扬起些微的火芒。
首城已经没有直飞福冈的航班了,她从釜山转机。天已经完全黑了,机翼上的灯在无边的黑暗中一闪一闪。
她一直盯着窗外的黑暗。
那条毒蛇被洪锦城带走时,回头向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看他的口型,他仍然念了一句:
Me——du——sa
她又吃了一把α抑制剂,一直到心绪平静到好似一潭无风之水。
她已经想明白了她要面对的是谁。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方迟能感觉到冰凉的金属肢体不停地在她身边挥舞,踌躇着,迟疑着,蠢蠢欲动着,屡屡有劲风袭向自己的心脏,却又倏然停下,只留下冰冷的金属气息侵袭着她身上敏感的伤口。
她在门口捡到了史峥嵘要求谢微时戴上的通讯装置。史峥嵘自然不会允许谢微时一个人过来,但没有谢微时的讯息,也没有人胆敢贸然进入这个地方。病毒仍然掌控在眉间尺的手里,只要眉间尺不亲自灭杀病毒,就算把这个仓库炸成深坑,病毒也不会消失。
但谢微时把那个黑色纽扣一样的通讯装置丢在了门口。
眉间尺一而再再而三想要置他于死地,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是把这个代表着最后一线生机的东西丢在了门口。
他就没想过要反抗盛琰。
手指底下,谢微时的心脏还在跳动,缓慢地跳动。时间在流逝着,还有多久,东十二区就要进入新的一天了?
她慢慢地开了口:
“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的吗?”
身边冰凉的感觉消失了。
她说:“有很多事情,我总是不敢放到一起去想。为什么眉间尺会在游戏之地注视着我?为什么眉间尺一直躲避我、却对Guest充满恨意?为什么眉间尺一直没有Avatar,在Maandala的漏洞被修复许久之后,才以Avatar的形态重新出现?而眉间尺有了自己的Avatar,正是在善泽被害之后?为什么病毒爆发之后,wither能够那么快做出反应,把玫瑰送入Maandala,还能准确无误地枪杀关邺?
“我第一不敢想你还活着,第二不敢想你已经被wither控制。但是一旦想了,所有的事情都通了。
“一个没有静脉的人,怎么会有自己的Avatar呢?所以Guest修复了‘空之面孔’的漏洞之后,他就再也进不去Maandala了。
“善泽一直在研究静脉识别技术,但极少有人知道,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自己做出了能被Maandala识别的人造静脉。Wither得知之后,就强取豪夺,拿到善泽的技术之后为眉间尺做了一套血液循环系统,眉间尺这才得到了属于自己的Avatar。
“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花费那么长时间去适应自己的Avatar?哪怕是肢体有残缺的人也不用,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的身体仍然是完整的,幻肢的感觉能帮助他们迅速适应一个完整的Avatar。
“但眉间尺的身体,已经不是正常人类的身体了。”
方迟缓缓抬起头,“说起盛琰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聪明的人,学什么东西都那么快,在Maandala里面,他可以是火焰,是风沙,是飞鸟鱼虫,是一切的一切,但我就算尝试换一个非人类的Avatar都觉得操作好困难。他还教过我,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制在人类的躯壳里呢?Maandala终究会变成一个意识的世界,你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那么你就是什么。”
她说:“如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解脱了?”
黑暗中的丛林开始整个儿地舞动,发出“哗——”“哗——”“哗——”的声响,伴随着他尖锐的笑声。
方迟的心中不寒而栗,这一句诛心之说会带来什么后果,她也并不知晓。
她在心里说:对不起,盛琰。
她感觉到凉沁沁的金属手掌抚过她的面颊、脊背,她微微的瑟缩。那电子合成的声音变得温存起来,却有几分低落:“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这一声让她本来冷静的心口宛若刀割,竟是药物也控制不住。她咬紧了牙关,忍痛说:
“你已经不是你了,我也不是我了。”
话音刚落,一根金属肢体倏然将她卷起,她心口抖颤,痛苦不堪,听见那声音冷冷地说:“我还是我,你不是你了。”
“解脱?”那金属的手掌摩擦过她的身体,“我现在的触觉不及过去的10%。我能感觉到你的皮肤,但对于我来说,是砂纸还是蚕丝没有差别。”他冷笑着说,“但是你啊,你和谢微时在一起,开心得很是不是?”
终于还是说开了,一句话便知道他心中的怨毒。方迟闭着眼睛,不说话,听见他又愤怒道:“你的命,是用我的命换回来的!十九局选择了保护你,放弃我,既然是你,我心甘情愿,但是我受不了你背叛我!你知不知道!”
话说到最后,已经近乎悲愤的咆哮。
方迟仍然闭着眼睛,只是低低地说:“如果当时我知道能换你好好活着,我就不回来了。”
黑暗中的声音一静,抓着她的手掌忽然变得温柔,“那你来Maandala中陪着我,好不好?我教你怎么变成风,变成火,变成飞鸟鱼虫,好不好?”
方迟说:“好。”
她紧闭着双眼,坐在金属的手掌中,面前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飞速地旋转,带起尖锐的气流。
“盛琰——”地上的人颤动了一下,咳出一口血痰,“在wither对你用完刑之后,十九局才找到方迟。十九局一直在想办法营救你,他们也从来没有选择方迟而放弃你。”
他说:“你以为方迟活得比你好吗?你要是有血液检测器,去分析一下她现在血液中的α抑制剂浓度有多高。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用药,她还能活多久?”
那尖锐的呼啸声忽然停止了,黑暗中静默了许久,那声音突然尖叫起来:“谢微时!你骗我!你还在骗我!”
那闪着电火光的鞭子又狠狠抽向地面的人,打在地面上发出爆裂般的响声。地上的人沉闷地“唔”了一声,便只听得到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你心疼他吗?”黑暗中的声音忽而问方迟。“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方迟一言不发。一束白亮的光忽然打向她的面孔,只见她面色如水,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眶干干的。
那金属的手掌沿着她的脸颊向她的头发中摸去,浓密的长发中,最终摸索到了她耳后那一条长长的伤疤。
黑暗之中忽然寂静了。
“盛琰——”谢微时吃力地又张开了口,“你写给国安部的关于虚拟毒品和传染性病毒的报告,我没有看过,但这个话题,你,龙震和我讨论过很多次。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真的把它们做出来。”
“‘冰裂’不是我做的。”黑暗中忽然传来冰冷的回答。
“可是你想过于锐为什么能做出‘冰裂’吗?他虽然也是个少年天才,但他的能力,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黑暗报之以沉默。
“wither黑到了那份报告。从那份报告中,他想明白了虚拟毒品的原理,借助神经性药物讲给了于锐听,以致于于锐一直觉得,他是在梦中想到了这样的方案。
“我第一次试图逆向‘冰裂’的时候,我发现它很像你的风格,却又不完全一样。如果我们不曾讨论虚拟毒品,我不能那么快地破解‘冰裂’和‘蛹’。”
谢微时说:“我们曾经在一个问题上争吵得很激烈——当我们预料到一种全新的‘恶’极有可能发生的话,我们是否应该抢在恶人之前实现它,并给予充分的警示?
“我当时是反对的,因为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的是对抗‘恶’,而不是创造‘恶’。但是你说,等‘恶’已经产生,我们再来对抗时,就已经太晚了;创造‘恶’,本来就是一种制止‘恶’的过程,因为互联网发展到今日,已经厌恶重复。”
“盛琰,你为了这个病毒准备了那么久,现在放出来,究竟是为了满足你作为眉间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权力感,还是为了你当初抵制‘恶’的初心?!你是因为国安部并不重视你那份报告、导致神经玫瑰得不到法律制裁的愤怒,还是因为想要唤醒所有人对网络安全的足够重视?!”
一阵液体冲击器壁的激荡声。
“几点了?”方迟忽然静静地问道。
漆黑之中忽然亮起许多数字。
23:47:15
时间一分一秒地飞速流逝过去,没有声音,却宛如巨大的洪流将他们吞没。太阳的边际线在地球的表面移动,黑暗像鲲鹏巨翅的阴影,缓缓扫过大陆与海洋。
日历的跳转在一步一步地逼近180°经线,从俄罗斯的白令海峡到新西兰,随后便是澳大利亚,再到日本……
呼噜噜噜噜——
方迟忽然说:“盛琰,真的不让我最后看你一眼吗?”
黑暗中泛起冷笑:“十九局的枪口,已经对准我了吗?”
方迟静静地说:“不会。就算你不停止病毒,他们也会带你回家。如果我的……如果何心毅能够活下来,他会用最好的条件照顾你。一切都是wither的安排,没有人会恨你。”
“那为什么是最后一眼?”
“总有人要付出代价。”方迟缓慢地说,“说我威胁你也好,说我不自量力也好,我终究是要做尽一切能做的。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其实没什么可牵挂的了。谢微时——”她轻轻地唤,“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她突然伸手握紧了面前那根锋利的铁刺——
“方迟!”谢微时什么也看不见,可他不知哪来的力量跃起来,向那声音的来处去抓她!
可是只不过拂过一片衣角。
方迟被金属的肢体卷了起来,黑暗之中,那么多根藤蔓都在舞动,一根根地收回来,像蚕茧一样地裹住方迟。
方迟在所有肢体的中央,她感觉到无数冰凉的金属片在她身上蠕动,仿佛在寻找最舒服的姿势——
她忽然明白过来。
是盛琰在拥抱她。是盛琰在寻找他金属肢体上一切最敏感的地方,去触碰她,去感觉她,去祈求她。
那光亮了起来。她正对着盛琰。那双明亮而骄傲的眼睛,自负就如天上的日光。那样的嘴唇和鼻梁,她亲吻过无数遍的,现在轻轻吐出一个气泡。
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一滴,又是一滴,最后连成涟涟的珠串。
她倔强地紧抿嘴唇,沉默不语。
盛琰竟然笑了起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但这一次没有声音。那无数冰冷的金属肢体在她身上软软地滑过,再次用力地将她拥紧,让她靠近他,隔着那透明而坚硬的有机玻璃,就像是他吻上了她一样。
方迟感觉周身包裹的力量在松懈开来,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所有的数字都归结为零,隔离的有机玻璃墙瞬间滑落,那些嗡鸣的机器一刹那之间停歇了。
令人恐惧的死寂。令人心寒的死寂。
“盛琰!”方迟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叫声,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来。谢微时也半爬半拖地扑了过来,他疯狂地按亮那些已经关闭了的机器,那些生命维持的机器!呼吸循环的、血液循环的、培养液净化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盛琰身后的神经网一瞬间就变得苍白,像水中的死去的柳絮,像被水沤浸泡死去的细长蚯蚓。他那充满神光的脸颊一瞬间就化为了灰败,浮肿而狰狞。
“啊——————”方迟跪倒在那头颅面前,口中嘶哑地发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她紧紧地抓着那些僵硬而冰冷的金属肢体,但那只不过没有生命的金属而已。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她明明吃过了那么多的α抑制剂。在盛琰和她的葬礼上,她也不曾这么悲恸过。她现在终于明白,或许是她心中始终存着一线的希望,盛琰不曾死去过。然而现在,这一线的希望已经不复存在了。
所有的服务器又开始嗡鸣,地面上庞大的排风扇又开始转动,时间在轰隆隆地流逝,但这个时空中已经永恒地消逝了一些东西。谢微时倚着如庞然大物一般的服务器瘫坐着,他一声不吭,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下一个虚拟现实设备戴在了头上。
绿色和红色的光芒次第闪过,他登录了Maandala。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然而一切都已经化为废墟。烟尘在空中飘荡,天空看不清颜色,一团又一团灰白的云在漫无边际地飘荡。有一些Avatar,茫然四顾,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已经看不到被病毒感染的Avatar了。Avatar很少,Guest仓皇地行走,他想喊,“T.N.T!”他想喊,“しと!”他想喊,“眉间尺!”可是不会有人回答。他走着,忽然又悽惶地跑了起来。像他这样古老的Avatar,Maandala中又有谁能像他这样跑这么快呢?可是他已经没有同伴了。
他要去哪里找他。他要去哪里找他们!
Creeper。他想起Creeper,他于是飞跑向墓地,然而墓地奇大无垠!他于是沿着墓地的边缘奔跑,他要寻找那个身影。他觉得胸骨都要断裂,肩胛都要断裂,创口裂开,本来已经干涸的血液又开始奔涌而下。他浑身都湿透了,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他感觉到有许多双手在拉扯他,可他奋力地挣开,“放开我!他还没走!”
在茫茫的雾气中,他终于看到一个凝固的身影。漆黑的长袍,雪白的,只有一双仿佛粗笔描画的眼睛。
他就那样站在墓地的边缘,半隐没在时浓时淡的雾气里。他就那样微微倾身地站着,仿佛一个墓碑,仿佛一个正在等待和寻找着什么的石头人。血液循环装置仍在运行,他不会消失,却永远不会再动了。
谢微时大恸,泪如倾盆,跪坐在他身边。
有人唱着歌从墓地中走出来了。他依然是那么乐呵呵的,胖乎乎的,小小的葫芦滑稽地顶在他的头顶。
他在哼哼地唱:哭过笑过恋过恨过,仿佛是一梦蹉跎;迷惑失落忧郁寂寞,谁都是凡人一个……
他走不出墓地,那个黑色长袍的Avatar也跨不进去,可他们的朋友就在墓地边缘跪坐着,他于是贴着墓地的边缘反复地行走,反复地唱着歌,他笑个不停,他唱““细水还等不到长流,抽刀已经斩不断情仇。我亲爱的朋友,不如一歌。”
可是他们三个,却永远只能是这样的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