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有些描写带来不适,请尽情抽打作者……
胤天府衙门中防得极严,十步一哨,百步一岗。又有衙卫成列,来回巡逻。
张子山轻车熟路,带着深衣轻松避开耳目,掏出钥匙开了停尸房铁门。
冲天的腐臭尸气。
深衣连忙掩鼻。张子山拿出块白布方巾给她,深衣却摆手道:“若是掩了口鼻,就闻不出味道了。”
张子山点点头,带上门,撚亮了火烛,房中亮如白昼
停尸房中的窗子都挂着黑色的厚重毡帘,用来遮光隔味。
整整齐齐,并排一十四具尸体。
张子山逐一扯下遮尸布,各色青白僵硬面目、赤-裸身躯一一呈现。
奇的是一具具尸身都是面容宛如新死,不见腐朽尸斑。身躯除了全都断去一掌,其余完好无损,不见伤痕。
张子山掀开倒数第二具尸体时,深衣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具尸体深度腐烂,已经不辨面目。
暗黄色的尸水流出来,隐隐可见蛆虫蠕动。
令人作呕的尸臭就是从这具尸体上散发出来。
最后一具,全身发白、泡起、皱缩,泛起浅淡尸斑。胸腔打开,配着那狰狞鬼面,看得深衣喉头发紧,寒毛根根竖起。
自己当时还压过这东西……
呕。
空气中除了尸臭,似乎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泥腥味,闻起来像骨鲠在喉,十分怪异。
深衣凝神辨别这味道,发现是从这些尸体口中散出。
仔细瞧去,尸体腮帮子都微微鼓起,嘴里像是含着东西。
深衣合掌夹了根仵作用的木棍,便要去拨开尸体的嘴。
“别动!”
深衣愕然看向张子山,只见他用竹镊夹起一团湿漉漉的草样物事,道:“是这个。”
这草膨胀霉烂,像是一团用水发起来的黑木耳。
他指着那具腐坏尸体:“从他嘴里取出来的。一经取出,尸体即刻朽变。”
深衣定定看着这草,“廿日绵?”
张子山剑眉微挑,“姑娘识得这个?”
“我在东瀛读过一本书叫《异草志》,书中记载这种草产于极北苦寒的苔原地带,贴地而生,三年方可生长一寸。置于新死者口中,可吸尸气,抑朽烂,一寸可延十日尸颜。因为这草六年而亡,至多长到两寸长,所以叫做廿日绵。”
她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这种草可遇而不可求,有钱也不定能买到呢。”
张子山眉心紧锁,“原来如此……”
“我看这些人口中已经被廿日绵塞满,恐怕这些人的死期,都已经有好些时日了。”
张子山道:“不错,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尸体都被藏得很好,又不朽坏发臭,所以都未能及时发现。”
他稍一忖度,道:“既然从廿日绵的长度可以推测死亡时间,那么凶手应该不是想掩盖作案时间,而是想——获得一个时间差。”
深衣道:“呀,这个是被剁了左手。”
张子山瞧了一眼,道:“这人名叫洪景天,外号洪一刀。”
深衣接口道:“哦?是个侠客啊?”
张子山:“呃……皇宫中专司阉割的……”
深衣:“……”
张子山:“这人确实是个左撇子。所以凶手剁手,明显有他的目的。”
深衣:“难道集齐一十三只手,可以得到宝藏?”
张子山认真地忖度起来,忽的双目放光,喜道:“真有可能!”
深衣满头汗:“……唔,其实我是小说看多了,开玩笑的……”
张子山摇摇头:“我是认真的。手剁下来的用处,无非是按手印,立契约。凶手正是要在别人以为这些人还活着的时候,利用他们的身份去做一些事情。”他面色依旧是沉着,眼睛却隐隐发亮,“我明日就去着人调查,最近有没有人以他们的名义调动钱物。朱姑娘,多谢你。”
深衣脸上微红,讷讷道:“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个鬼脸人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同他交手,只觉得他武功奇高,居然就这么淹死了,我总觉得不可思议。”
张子山道:“这人脸上涂了一种漆彩,无法洗去,看不到真面目,所以至今还未确定身份。”他以一根木棍指点着鬼脸人的五脏:“仵作验过,气管有泥沙、水草,肺部膨大,有溺死斑,内脏淤血,胃肠内有溺液,确属溺亡,而非死后抛尸、器杀、毒杀。”
他盯着深衣:“朱姑娘再仔细看看,可正是你那夜遇到的人?”
深衣瞅着这人的指缝,指甲间也有黑褐泥沙,却不是一刹海边白色的石英砂。
忽而看见小指甲中有一片萎败的小小圆叶,心中倏尔一动——
又是七叶琴精。
是七叶琴精从湖心苑中流了出去,还是这人去过湖心苑?
虽然说七叶琴精需要阳光,生长之处不会深过水下三尺。但是萎落的叶片顺着水流进入一刹海,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张子山见她思索不语,问道:“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深衣回神,下意识道:“没什么。从外形上看,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她不想把陌少牵扯进这个案子里来。毕竟这小小一片琴精之叶,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我当时与他相斗时,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但感觉他应该有拿一把很短很小的利刃。”
张子山脸色微变,走到一具男子尸体身边,指着他左胸道:“你且看看这伤口。”
深衣见那男子约莫三十四五年纪,双目圆睁,似是不敢相信自己遇害。
容貌虽不出众,却让人觉得舒服亲和。身材结实有力,腹肌块块,是常做体力活或者习武之人才有的体格。
停尸台上纸签写着“贺梅村”三个字。
深衣不敢怠慢,细细去瞧他胸口。
细如毛发的微小创口,若不刻意去看,定难发现。
“恰在心室正上,一刀致命,深浅刚好。”
张子山拿手指比了一下刀伤的深度,所对应的刀长刀宽,和深衣那夜所感受到的几乎一样。
难道,凶手真是鬼脸人?
深衣目光又投向鬼脸人——那黑黢黢的因窒息而暴突的双目正似乎瞪着她。面孔扭曲,口唇大张,仿佛竭力地想要呼吸,又像是在怨毒地诅咒:
“还我命来!”
“咣——”
突如其来的重响,吓得深衣的一颗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
“张子山!此案今日下午已经了结,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作甚!”
来者是个中年微胖的男子,蓄着威严长须,一开口就是严厉的斥责。
张子山施礼,平静道:“府丞大人,下官以为此案尚有蹊跷。即便人犯已经归案,仍有疑点未明。下官认识一位姑娘,见识甚广,故而请来协助破案。”
府丞目光从深衣面上掠过,并不上心,怫然道:“张子山,我知道你继父之死,让你耿耿于怀。但是公务和私情,你须分得清楚。已有人证证实杀人者就是那个漆面人,上头已经下令结案以安抚民心,本官希望你停止追究此事。”
“大人,下官并不是因为继父而纠缠于这个案子,而是觉得草草结案,无法给百姓一个交代。凶手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凶手的杀人动机为何?又为何会在一刹海出现?这些都是未解之谜!”
“如何向百姓交代,上头都已经安排妥当,无需你多操心。凶手不过江湖浪人,杀人乃是谋财,至于一刹海,每年都有那么多人为了扶桑刀死在那里,再多一个,何足为奇?”
“大人!”张子山冷冷地提高了声音,“敢问这是何人下的命令?此行让下官不得不怀疑朝廷中是否有人也卷入了此案!”
“放肆!”
府丞一声怒吼,“这是圣上的意思!你难道连圣上也要怀疑么!”
停尸房中霎时间静了下来。死气沉沉。
圣上。
二字顶天。
张子山无法再驳斥,难以置信地摇头道:“不可能……”
深衣心中的震惊,绝不亚于张子山。
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连环杀人案,说小也不小了。但是居然会让皇帝亲自介入,这背后,究竟有什么秘密?
人言鼎治帝年轻有为,爹娘亦颇多赞赏。下这种旨意,却是为何?
府丞道:“张子山,本官看着你一路走上来,知道你能力不凡,也钦佩你刚正不阿。但是做官有做官的规矩,回去罢。贺先生的遗体明日会送还府上,你节哀顺变。”
言罢,让开门口,示意二人出去。
一壶浊酒浇愁肠。
深衣见张子山心中不快,强拉着他去逛夜市。四更天,也只有稀稀拉拉几家店开着。
张子山买了两壶酒,又给深衣买了许多肉食。二人一起在夜市石桥上吃酒啖肉。
深衣用根空心的竹管儿吸了酒,吧唧吧唧品味了一番,大赞张子山对酒的品味不错。
张子山勉力挤出一个笑意,不多言,只一口口地喝着闷酒。
深衣见他郁郁寡欢的模样,用肘尖顶了他两下,道:“喂,喝闷酒容易醉的,你不要不开心嘛。”
张子山吐了口气,黑晶眼眸茫然遥望流水迢迢,道:“没有不开心,习惯了。官场,江湖,一样的身不由己。”
深衣翻身坐上他对面的桥栏,眉眼儿如月牙弯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要不,咱们一起去做海盗吧!”
孔老夫子在天有灵,若是知道自己的这句名言被拿去教唆人出海做海盗,一定痛哭流涕。
张子山哑然失笑:“那可真是好呢。”
他一身的酒香,黑衫英挺。或许是多饮了些,不再似白日那般拘谨。举手投足,隐约露出几分锋芒。
直视着深衣,张子山开口道:“朱姑娘,出来吧。”
“唔?”
“若是早知道你丢了银子后会去靖国府卖身为奴,我在升平楼便该邀请你去我家中暂居。张家虽非靖国府这样的豪门贵胄,却也富足。我一时考虑不周,害得姑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心中万分歉疚。”
深衣有些动容。
张子山竟会觉得她入了靖国府,是他的过错。
她想向他解释,可是临行前三哥叮嘱过她,万勿在中原泄露自己的身份。三哥向来不大正经。可正经起来说的话,却是不能不听的。
张子山带了些酒意的瞳仁,深深看进她的眼睛里,又重复了一遍:“出来,深衣。”
深衣有些心慌意乱,推脱道:“可那生死契……”
“生死契不合律法,只要你想,我便能让你出来。”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的犹豫。
深衣更是有些慌了,下意识道:“陌少……陌少他……”
“你喜欢陌少?”
“不是……”
“那为何不愿出来?”
他毫不留情的追问,竟一下子把深衣问蒙了。
是啊,她不是决意退婚了么?反正是混一个月饭吃,张子山既然愿意收留她,她为何还要留在那个鬼地方?
可她好像竟有些放心不下那个随时会死翘翘的陌少了……
难道是因为打算退婚了,对他心存愧疚?
还是担心如果不是她去照顾他,靖国府中的其他人会加害他?
倘若他真的死了……
打住!
喂,她也未免太有责任心了吧!和陌少相识不过一天而已。
这样不好,不好。
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浪子回头金不换。
阿弥陀佛。
深衣下定了决心,仰头笑眯眯道:“谁说我不愿出来?我想出来还不容易?等过两天手好了,就去把仇平噼里啪啦暴打一顿,然后出来找你,你要大鱼大肉地供着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