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闻言,心中猛然一惊:你怎知我是左相之孙?还知道我是女孩儿?直觉以为当时暗中监视自己的,刘徽也有一份,怒气攻心,伸手就向刘徽脸上挠去。
刘徽也未想到左钧直方才那么怯懦的小猫模样,转瞬就伸出了利爪,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她抓出了几道血印子。眸光骤缩,翻腕便将左钧直的双手反剪背后,令她动弹不得。恶言恶语道:“还敢跟爷动手?信不信爷现在就结果了你?”
左钧直只觉得手腕剧疼,心中更是灰冷。
虽然左家不承认他们父女,但她毕竟姓了左。左家世代文儒清誉,若是因她声名尽毁,她必然心中愧疚。
然而她又岂能堕入风尘……爹爹和妈妈会作何想……
她这般一想,只觉得走投无路,无论自己如何做,都会牵累爹爹,眼泪顿时簌簌而落,把自己从头到尾恨了千百遍。
刘徽目露凶光:“想好了没有?爷的耐性,很差。”
左钧直萎靡着咬咬牙:“我从!”
刘徽松手将她丢了下来,嗤笑道:“真没骨气。”
左钧直擦擦泪,小声道:“左相虽然不认我这个孙女,但肯定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肯定会把我从你手里赎出来的。”
她尚无机心,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了出来。刘徽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算盘,不由得一乐,又多看了她一眼。
左钧直警惕地向后缩了缩,“我还没十四岁,你不可以动我。”
刘徽哈哈大笑,这丫头可够认真的。
“我有说要你去繁楼么?”
左钧直惊奇地看向他。
“你那写了半截的文儿我喜欢,想让你给我写小说。”
左钧直大大松了一口气,又马上警觉起来:“不行。”
刘徽顿时沉了脸:“不行?”
左钧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斟酌了一番,小意解释道:“刘爷既知我是左钧直,就当知道,我是刚犯过事儿的。若是写了,岂不是会牵累刘爷?”
刘徽眯起桃花眼:“只叙风月,不议朝政。”
左钧直低头不语,刘徽道:“一本书二十章,二两银子,卖得好有抽成,如何?”
“绝不泄露你的身份,立约为凭。”
……
左钧直并非不动心。二两银子,足够她和爹爹一月用度。只要她努力写,一个月写个一两本不成问题。此前看郎中、买药,都是翛翛出的银子。她不想欠翛翛的情。
刘徽看出她内心动摇,狡狯一笑继续引诱道:“写得好,让三绝书局给你刻印,如何?”
左钧直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双目亮光闪闪:“你说的是真的?三绝书局可以印我写的书?”
须知三绝书局主做儒生和官员的生意,所刻印的书籍大多经史,极少传奇、小说这等市井通俗文字。对于经典之外的书籍,挑选极苛。除文坛泰斗、世家大族大多有自己的私家刻书外,其他士人学者皆以能得三绝书局刻印自己诗文集为荣。
左钧直过去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说的、写的故事也能变成清晰饱满的印刷体,为万众传阅,千古流传。
不料这个机会今日竟从天而降。
从天而降便罢了,还是三绝书局,她最最推崇的三绝书局!
刘徽道:“三绝书局是我开的,当然我说了算。”
左钧直奇道:“你不是开青楼的么?”
刘徽摸摸脸上的伤:“开青楼就不能开书局了?哪个王八蛋定的规矩?”
左钧直被哽了一下,嗫嚅道:“刘爷真是雅俗共赏……”
刘徽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素色芳风沉香三十二骨扇,展开来悠哉摇了两摇,道:“我倒是想让你进繁楼,可惜你这丫头就算长开了也算不上个美人,我岂不是自己砸自己招牌么?”
左钧直慌忙摆手:“别……刘爷,我觉得就给您写书,挺好!”
刘徽以扇掩面,暗自大乐,明明是自己捡了她的本子讹她,倒像是她欠了自己一样。
左载言原本是左相最心爱和看重的儿子,白度母亦是乌斯藏和西域身份不凡的人物,两人人间龙凤,没想到生女竟痴憨似此。
签完契约,左钧直踌躇半晌,问刘徽道:“刘爷,我可以先预支十两银子么?”见刘徽沉眉看她,忙解释道:“我家中……米缸快空了,我想买些米粮,捉一只鸡,给爹爹补身子。我一定尽快写完五本给刘爷。”
在泰丰源丢了那袋米,让她连日都只能煮粥吃。米粒舀给爹爹,她也就喝些清汁而已。
刘徽绷着脸道:“若你的书写得不好呢?我们可是约了,若我不满意,分文不给。”
左钧直狠心道:“倘是刘爷不满意,我去给刘爷做长工。我就住在南城舂米胡同,爹爹不能行走,我断会扔下爹爹跑掉。”
刘徽拍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道:“一言为定。不过爷身上没零的,你就给爷写五十本罢。”
左钧直掐指一算,五十本一百章,估摸着起码要写个四五年。
四五年就四五年罢……便是四五十年又何妨?
自己总算也有个安身立命、奉养爹爹的活路了。
左钧直小心收起银票,心想左载贤白给她一百两银子她不要,当时在泰丰源为了一两银子就唱了十八摸,惹了官差,今天又为了刘徽这一百两银子把自己的这辈子都押上了,自己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只是爹爹妈妈都说过,但随性而动,凡事无愧于心。
钧直钧直,钧乃衡量,直乃公正,可是她从来不会去权衡计较,所倚赖的,不过是一颗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心罢了。
“爷,你的脸……”
刘歆眼睛发直,爷脸上那几道伤,分明就是女人的指甲印子……
爷自号江北第一轻薄儿,这皮相可是很重要滴。之前就连爷最宠爱的阿桐姑娘、最泼辣的季芃姑娘都不敢动爷的脸,今儿竟让那小娃儿破了例?
偏偏爷看起来还很高兴?
哼的还是当下最时兴的小曲儿《劈破玉》?
刘徽埋头翻着契书,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抓得好。爷晚上要去赴户部邱侍郎的宴,正发愁缺点儿点缀。”他抬起头来向刘歆得意一笑:“爷今儿这兔子逮得准吧?”
刘歆谄媚地举起大拇指道:“爷料事如神!说左老爷子过散生那小丫头会过来,还真来了!”
想起刚才房中的那一声尖叫和左钧直细白腕上的红指印,刘歆诡笑着凑过去:“爷吃惯了大鱼大肉,改吃素了?”
刘徽斜乜了他一眼,“丫头是有点意思,不过爷的口味,还没这么清淡。”
斜阳萧暮,烟云之外寒鸦数点。
郢京南眺淇水悠悠,北望苍山隐隐,端的是山河开阔,气象万千。
京城、皇城、宫城,城墙三重,围起京畿恢宏之地。此刻那皇城之中,校场之内,数个轻胄薄甲的少年正挥汗如雨,负重狼奔数百里之后,纷纷瘫倒在地。
“凭什么括羽那小子刚来就能被免了武训课,老子就要在这里被叶寡言操练啊!啊!”
“莫飞飞你就闭嘴吧!”陆挺之喘着气道:“人家还不会走路就会骑马了,自然不是你我这种从小提笔练字的人能比的。”
莫飞飞哀嚎一声,“可是林玖也没被免啊!”
段昶看着那唯一一个跑完还若无其事站着的影儿,悲叹道:“人家那是陪练……最惨的是左杭好伐!”
左杭年纪最小,面朝下死尸一般趴在枯草地上,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地哭诉道:“好容易爷爷生辰能回府一趟,早上还没醒就被叶寡言给抓回来了,呜……”
莫飞飞郁愤道:“老子只恨没有早生两年,像少卿那样堂堂正正做官也好啊,免得被叶寡言欺负!”
陆挺之笑道:“或者你做女人也行,喏!”
他朝韦小钟的方向努努嘴。韦小钟正端坐白马之上,背着一箙白翎箭,矢出如流星,镞镞直中鹄的。她因是女子,不必与男子同训,只练马术和箭术。
莫飞飞哼哼怪笑:“小钟姐这是拿箭靶当太子殿下呢!”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枚利箭擦着他的鬓角而过,他未戴头盔,被射断一缕鬓发,惊出一身冷汗。
“莫飞飞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莫飞飞嬉皮笑脸道:“小钟姐莫要伤心,没了太子殿下,你还有叶寡言哪!”
韦小钟又气又怒,反手抓箭箭发连珠,飞蝗似的射向莫飞飞。
莫飞飞见阵势不对,翻身爬起来抱头鼠窜。然而韦小钟箭法甚好,即便他跑起来,那箭还是长了眼睛似的。莫飞飞之前早就跑得筋疲力竭,哪里还有气力再躲,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支箭直奔胸口而来。虽穿了胄甲,只怕还是难免一伤。莫飞飞哀叫道:“小钟姐,你怎么这么狠心!”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一箭闪电般射来,正中韦小钟白羽箭镞与箭杆相接之处,生生将那箭断为两截。
韦小钟负气再射。莫飞飞吓得鬼叫道:“叶轻哥救我!”
韦小钟的箭法出众,又怎敌叶轻的箭既准且狠。只闻喀喀数声,韦小钟一箙箭枝尽数断折在地。
通体雪白的照夜狮子奋蹄纵身,宛如银光划空。叶轻抖开手中雪缨长枪,疾拦在韦小钟身前,冷硬吐出三个字:
“韦小钟!”
叶轻这当头一喝,如一盆冷水泼上韦小钟的头,一个激灵,顿时冷静下来。
皇上昨日在朝会上当众宣布了太子与靖海王之女沈慈的婚事。
太子已满十八岁,皇上又分明有退位之念,太子册妃,是迟早的事。朝中包括右相韩奉在内的不少大臣都先后表达过举荐秀女之意,皇上只说让太子自行决定。此前太子一律推脱,她尚暗暗高兴。这一次定了沈慈为太子妃,竟是他自己的决定么?
这一事来得如此之快,却又如此合情合理。
太子和沈慈,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朝中上下,没人能对这桩婚姻挑出半点瑕疵来,反而要赞誉有加。
须知今上与靖海王原本就是先皇钦指的一对儿,二人亦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谁知后来风云突变,阴差阳错间二人竟擦身而过,令世人唏嘘不已。
所以太子与沈慈的这桩婚事,在天下人眼中,正是弥补了今上不能与靖海王结为夫妻的一桩憾事。
更何况太子与沈慈也算是青梅竹马,据说沈慈美貌温柔,宽厚大方,还有谁比她更适合母仪天下?
可她总觉得太子并没有真正喜欢过哪个女子。她尚存着一丝的希望,以为他不会为了万里江山泯一己之真心,以为自己与他这么多年旦夕相处能换得他一朝相顾,以为……
韦小钟摇了摇有些混沌的头,迟钝地转向被林玖扶起来的狼狈不堪的莫飞飞,喃喃道:“对不起,飞飞我……”
莫飞飞嬉笑道:“若不是今天被叶寡言折腾惨了,老子岂会连你的几支箭也躲不过?小钟姐,老子虽然比你小一岁,但,嘿嘿,绝对是过来人!太子殿下三宫六院是迟早的事儿,以小钟姐你和殿下的交情,去讨个妃子做也不会被拒绝。但老子还是喜欢拿小钟姐当兄弟,宁可你拿箭射老子,也不想见你成天娇滴滴地争风吃醋!”
莫飞飞是广宁伯之孙,广宁伯虽只是闲散伯爵,却与皇帝交情匪浅,很得皇帝尊重。莫飞飞自幼是个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的习性,但因心底光明磊落,颇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
韦小钟眼圈微红,勉强笑道:“飞飞你说得对,我这种臭脾气,还是适合当兄弟。”
她说的“兄弟”,明里指的莫飞飞,暗中还是说太子。
莫飞飞正要再说,却闻钟楼钟声悠扬响起,荡涤层云。叶轻冷冷道:“散了!韦小钟留下!”
莫飞飞和左杭等互换了个眼色,一溜烟撤了。
韦小钟道:“怎么?某人今天要开金口宽慰我了?还是要看我的笑话?”
她身着绛色骑装,英姿飒爽。夕阳在她俊丽脸上镀下一层浅浅金辉,这一刹,宁静而美好。
叶轻跳下马来,扯落身上铠甲,慢悠悠道:“都不是。想和你打一架。”
韦小钟边下马边道:“开玩笑,我怎么打得过你!”话是这样说,已经挥手一掌向叶轻胸前拍去。带了她十分劲力和心中积郁,凌厉凶狠。
叶轻双手背于身后,侧身避过,道:“不动内力,让你双手。”
韦小钟不再言语,运开双掌,疾风暴雨一般袭向叶轻。叶轻果如其言,但腿脚上毫不留情。韦小钟本觉得占了叶轻便宜,开始还留了三分余地,着了他几脚之后才知他说打那就是动真格的,便也发起狠来。韦小钟身形轻盈,如灵蛇陆起;叶轻招式刚健,若虎跃生风。韦小钟一腔情伤之痛,尽数泄于这场打斗之中,一招一式无不倾尽全力,不拼得筋疲力竭不肯罢休。拆的数百招下来,韦小钟汗湿衣背,只觉得酣畅淋漓。虚晃一招哎哟叫了声,趁叶轻愣神形缓的空隙猛然一掌击落他肩,得意
道:“兵不厌诈!”
不料那一掌击中,叶轻不防之下竟本能地运起内力抵抗。韦小钟只觉得手上大力一震,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幸好叶轻捉住她手将她拽了回来。韦小钟恨道:“你又用了内力又用了手,你输了!”
叶轻点点头,放开他手,一转身跃上照夜狮子,疾驰离去。
韦小钟只觉得手上余热犹在,像一簇火苗在灼烧。怔怔看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挺直刚硬如石削仞壁,心中莫名的又酸又辣,张着嗓子喊了一声:“叶寡言!”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