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二十年十一月,皇太子明严册靖海王王女沈慈为太子妃。嘉礼既成,百官朝贺,帝赐宴如正旦之仪。
今上即位之后,设上直十卫亲军,掌京师守卫巡警,分别是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虎贲左卫、虎贲右卫。另又专设銮仪卫,掌金钲、鼓角、铙歌大乐等。
太子大婚之后,另设东宫翊卫,擢叶轻为指挥使。东宫翊卫直接扈从皇帝及太子,掌直驾侍卫。
京城中流言飞窜,纷纷说东宫翊卫的设置,乃是因为太子在大婚典礼前夕,险些遇刺。皇帝勃然大怒,严令查办,相关礼部、詹事府、五城兵马司等一干官员皆遭惩戒,是日当值的亲军统领包括金吾前卫指挥使徐暧在内,俱下诏狱受审。
皇帝盛怒之下,仍然有所克制。三司会审,并未动刑。然而此案马不停蹄的查了一月,追出的可疑案犯却已成一具死尸。徐暧出狱之后,竟无端疯癫,坚称自己在狱中见到了无常使者,提着蓝烟的头来向他索命。
坊间私下猜测徐暧与水部郎中蓝烟之死有关,然而徐暧已经疯癫,此案终究无法在他身上继续追究下去。他既是失了心疯,也算是罪有应得。受过他欺压的人无不拍手叫好,纷纷说淮安的勾魂无常已经来了郢京,要为那场大水灾中丧生的三千生灵讨回公道。
青木棉帐伴着大索下莲花坠石轻轻摇晃,泄入的灯火星光映照出青地雕木上绚丽的五彩云纹,云海间行龙矫健,仿佛就要爪擘青天,腾踔太空。韦小钟一手抱着黄铜暖炉,一手轻轻摩挲座下红锦褥席——都是他沾过的地方,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和身上龙涎香的味道。
出了一会神,她忽然狠狠抬右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
韦小钟啊韦小钟,你何时成了这种拖泥带水的女人!不是说已经放下了?为何一和太子单独见面,就那么没骨气地被打回了原形?
看到太子妃端着宵夜小食儿笑盈盈出现在殿门口,她竟不顾礼数不理谕令一径自行告退了。
出了大殿被彻骨的夜风一吹,她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的所为有多么的僭越。麻麻出了一身的冷汗,后悔不已。
旁边车帘掀起,两道锐利眼神带着疑虑扎了进来。
韦小钟讷讷道:“……蚊子。”
叶轻轻哼了一声,甩下了帘子。
是的,太子还是赐了她乘坐他的步辇回家。因为已经是子牌时分,又特地命了叶轻率几名翊卫护送。
“……叶寡言,元宵灯会,据说扎了三层楼高的大鳌灯,你去看了么?”
去年冬月末她亦退出了武英殿侍读班。名义上是留待文华殿行走,实际上是入了翊卫中暗设的镇抚司,领侦缉之责。十二月,她奉皇帝之命,以回乡省亲的名义离开郢京,暗中调查太子被刺之案中所牵涉的江湖势力。一去两月有余,年节、元宵,她皆是在外地度过。昨夜回京,今日便先后去向皇帝和太子述职。这时候也算是她在今年第一次见到叶轻。
“没。”
嗯,他应该不会去。往年若不是她拉着他一起去看,他也是不会去的。虽说她拽了他去,实际上是想拽了太子一起去。
这人,甭说隔两个月,就算隔两年、二十年,也不会改了他这惜字如金、不爱凑热闹的毛病。
“我出去了这么久,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么?”她言语带笑,试图活跃气氛。
外面沉默了许久。
忽闻一道利刃破风之声,凌厉呼啸而来。
韦小钟手下丁啷一声,绣春刀遽然出鞘。却听见“咣啷”“啊呀”两声,金辂门侧赫然落下一只握刀断手。韦小钟猝然心惊,不是因为那断手,而是为那刀——刀脊微曲,双面血槽,刀刃细而锐利,分明就是她在东南海瀛一带所见过的扶桑忍者刀。
扶桑盘踞东海列岛之上,自大楚裂国,国力由盛转衰之后开始频频犯边。数十年前,云中君霸天姥城、称雄东吴时曾大败扶桑。扶桑元气大伤后龟缩数年,近来却又蠢蠢欲动。她赴边查案时觉察出谋害太子者与扶桑人有染,不料扶桑忍者来得竟是这般迅捷。
毫不犹豫斩落青棉厚帘,眼前几道人影扑错飞梭,叶轻和四名翊卫已经和来人动起了手。
来者不下十人,黑衣如魅,身形飘忽。韦小钟绣春刀横天画出一个掠字诀突入阵中,口中叫道:“扶桑忍术诡变多端,大家多加小心!”
黑衣忍者见金辂中扑出一个身着红衣官袍的少年,阵法稍现疏滞。叶轻长剑凝霜,身与剑合,一式晓天画角催起苍茫剑气,残星落时血光数道骤起。
韦小钟想到那些忍者的目标当是太子,发现所刺非人之后应该退却才对。然而只见为首之人桀桀数声,余下忍者变幻阵形狼扑又上,竟较方才更显狠辣。
叶轻陡喝:“翼轸二分,击其双胁!韦小钟掠阵!”二指一错,一枚响箭伴着尖锐呼啸之声射入夜空,爆出五彩烟火。
叶轻连杀数人之后,双方人数已经相当,有何必要传唤助手?韦小钟只道他是觉得自己身为女子,技不如人,怒道:“你小看我!”说着绣春刀一挥,猱身而上。叶轻眉冷面黑,剑气如虹直夺为首那人。
韦小钟一手绣春刀法十分精湛,数十招逼得一名忍者连连后退。韦小钟奋起一刀自那人眉心劈下,大喝一声“着!”
明明看着是将那人一分为二,刀下却不觉有任何阻力,一缕黑烟随风而散。韦小钟大骇,脑后风声突兀而来,慌忙反身退避。尖利刀锋刺颈一痛而止,只见那人喉结处被钉上了一枚袖箭。箭尾叶形,正是叶轻的。
韦小钟鼻头沁汗,扭头看见叶轻剑芒暴涨,与那首领恶斗正酣。
擅长烟火术,临兵列阵,扶桑忍术两派中的甲贺流望月氏。那首领当是个上忍。难怪叶轻如此谨慎。
韦小钟手心发凉,眼见一名忍者又行将烟隐,抽身一刀斩落他的头颅,然而那忍者刀已然插透了对面翊卫的心脏,一拉一划,脏器奔流而出。
杀气铺天盖地,刀光剑影一簇簇涌雪千堆,惊涛骇浪间无处闪避,唯有尔强我更强。
韦小钟侦案在外,搏杀格斗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似这般你死我活的血战还是头一回。忍者和翊卫的鲜血不断溅上她火红衣袍,渗而不见,那浓烈的腥味却愈发刺鼻。她手上绣春刀招式愈狠,心中愈寒。那些人置太子于死地的决心是有多大,竟找上了酷烈至此的扶桑忍者。
展眼间四名翊卫三死一伤,韦小钟大腿被刺穿,委顿在地。
黑衣忍者只剩下首领一人,武艺奇高。叶轻被他八方手里剑几次险些射中,划破衣袍。韦小钟知那手里剑角上淬有剧毒,一颗心嗓子眼狂跳不止,担心叶轻受伤,竟不觉得自己创口疼痛。
空旷的街道上哒哒马蹄声由远至近,火光隐隐。那黑衣忍者知是亲军赶来,手上招式愈发如疾风暴雨一般。
叶轻等的就是此刻。
欲速则不达,念动则神涣。
韦小钟见他目止如水,若秋叶静羌。身形如飞鸟掠空,手中长剑抹开秋水涟波。叶家三十六式秋叶剑法名扬天下。相传总督京营戎政叶葵当年仗一柄秋叶剑,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而如今天下太平,秋叶剑法便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韦小钟暗暗惊艳。原来叶寡言的剑,除了刚悍峻猛之外,也可以使得这般潇洒。
黑衣忍者见叶轻身法陡变,剑走轻灵,姿态娴雅有似闲庭信步,便知他有心拖延时间。顿时幻化千影,杀招叠出。韦小钟只觉二人身形如乱花凌飞,一时竟分不出谁是忍者,谁是叶轻,只看得人恶心欲呕。
叶轻神凝于剑,忍者逼攻之势如黑云压城城欲摧,他只守正于心。他很清楚自己的修为不如对方,不过依赖秋叶剑法勉力支持。他赌的是秋叶剑用老的那一刹,亦正是忍者的躁意层层积砌、破绽最大的一刻。
忍者九字箴言,开首便是“临”字。不动不惑,不乱不破。照望月氏的规矩,忍者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便须切腹谢罪。此上忍固然不惧死,但若死是因为没有打败自己这个不如他之人,那才是他无法忍受的耻辱。
最后一式“九月寒砧催木叶”一出,忍者便觉出了叶轻强弩之末之意,目中精光大盛,长刀擎天,一斩鬼神惊!
然而那一击石破天惊,却只是削断了叶轻头上的幞头。下一刹便见洪波涌起,剑势滔滔,宛如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纵然他一再烟遁,总逃不出那高树悲风。
秋叶剑法,何止三十六式。世人但见“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草木摇落的萧瑟,却往往不知还有落木千山、海水扬波的磅礴浩瀚。
长剑自忍者肩窝刺入,没至剑柄。抽出那剑,血柱冲天。这一剑耗去叶轻毕生修为,成则逃出生天,败则必死无疑。他长发披散,筋疲力竭,目光却如天际孤星一般熠耀。以剑支地缓缓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韦小钟走去。
韦小钟这才发现腿伤疼得厉害。她看着叶轻蹲下来,撕下深青衣袂为她扎紧腿伤,依旧是眉眼森寒,她却忍不住泪了。
陡然只见叶轻背后黑影一闪,白光疾落,那受伤翊卫惊惶叫道:“小心!”韦小钟伸手猛推叶轻,却被他握住手臂,微微侧身反手一剑扎透身后那人胸膛。她眼睁睁看着细长锐利的剑锋透过叶轻的左肩肩胛而出,随即往下一勒——
滚烫的血沿着血槽至刀尖滴到她的胸前,透过层层冬衣和肌肤胸骨渗进了她的心口,仿佛化作比忍者刀还要利的薄刃,无情凌迟着她的心房。
他一声未吭,连哼都没有哼一下。这人受了疼,仍是懒得叫一声么!
他躲得开的。他对身后那刀的来势、方位、速度、力道都算得十分精准。可他就是算得太精准了。
他知道他躲得过。可他苦战之后力道尽竭,却没有办法带着自己一起躲过。那刀若是下来,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他宁可去接那一刀。他侧过身避过了要害,却未料那忍者重创濒死,竟还是拼尽气力往下拉了三寸。
韦小钟想她的表情一定非常的狰狞扭曲。她看着叶轻的发落下来,血落下来,脸上竟现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笑,像是冰棱上折射的阳光,夺目耀眼。
“莫哭……死不了……”
翊卫鸦青色的衣袂在她眼前密密飘过,融成一片。叶轻、她和那名翊卫都被抬上马车。她握着叶轻的手,木木然想着,叶寡言,你还欠我一个回答,你一定要回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