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蓦然滞了脚步,刘徽吩咐刘歆道:“去叫三娘把衣服和妆奁、冠笄拿过来,就说要前天我挑的那套。”
刘歆应了声去了,左钧直转身呆呆地看着刘徽,刘徽又对柳三生道:“三生,替我好好招待招待这位宫里来的贵客,我同这不知死活的丫头有几句话说。”也不管几人是什么反应,拎着左钧直进了旁边的空阁子。常胜眸光微烁,没有跟上去。
刘徽掩了房门,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左钧直往地上一掼。
左钧直跌坐在地,却咬唇抿笑。“刘爷还是很关心我的,不然怎会这么生气?”
刘徽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眼仁漆黑如夜。左钧直低低笑道:“刘爷还是不够了解我,我是个惜命的人,若不是打听清楚韩奉这段日子脱不开身,怎会明目张胆往这里来?”
她眸光低垂,伸出手去。凉薄衣袖轻轻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腕角细骨玲珑,仿若剔透琉璃。
刘徽不动不言。
左钧直未收手,低语道:“刘爷恼我去做了通事?抑或是担心我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我固然不知皇帝为何有那样安排,下了圣旨令我不得不从,但——”她深吸了口气,“我是心甘情愿。”
感觉到有锐利的目光射了下来,左钧直看着侧旁地面,继续道:“我知道韩奉与扶桑人有勾结。只要证据确凿,韩奉必倒。”
“你——”刘徽气怒交加,忍无可忍,握住她手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左钧直额头撞上他的胸膛,一抬首对上他盛怒的面容。“就凭你?”他狠一捏她的细腕,看着她紧蹙的淡眉切齿道:“我看你是读书读坏脑子了!”
“刘爷,你一直小看我。”左钧直被他掐得眼中有泪,却笑着说:“韩奉害了我爹爹,又对你……我虽然没力气也不会武,却不甘心任人摆布。刘爷,你说世事譬如汪洋,浊浪滔天,人如草芥飘摇无力,我却觉得未必没有希望。”
刘徽定定地看着她,忽的狠狠把她压在身前,咬牙道:“左钧直,爷说过,爷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左钧直固执地推着他,“也是我的事情!”
刘徽道:“放屁!你以为这是儿戏么?你以为你是那些侠客小说里的英雄,除暴安良,解救苍生?”
左钧直摇头。她自然不是。然而倘是英雄有用,半面妆为何不杀韩奉?刘徽为何不杀韩奉?侠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以暴制暴,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她不会向刘徽说的是,最想除掉韩奉的,是皇帝。
女帝和云中君离了郢京,朝中断断续续传着明严愈发庸懦无为的各种流言蜚语。原本还以为八英在明严即位之后会大有作为,结果一个个先后入了朝政做了些不轻不重的官儿,却仿佛“散入芦花都不见”了。连最后那个括羽,更是如同泥牛入海,半点消息也无。人们纷纷猜测说他早已被逐出了武英殿。时间一久,便彻底被淡忘。唯一的一件喜事倒是年轻的皇后娘娘终于有了身孕,明严视若珍宝,一下朝便回宫窝着,韩奉于是愈发专横独断。
倘若那道圣旨不下,或许左钧直会渐渐真的信了明严是如众人口中所形容的那样,是个无甚志向、溺于安逸的无能之君。
然而那道圣旨波澜不惊地被送到了她的面前。在朝中大臣看来,四夷馆不过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地方,甚至都没有什么庠生愿意去四夷馆学习番语。那一道诏令或许在四夷馆中激起了一点涟漪,在两制大臣中却如鸡毛蒜皮一般不值得提起。
唯有左钧直读得懂其中的讯息,看得清其中的惊涛骇浪——这仿佛已经成了她和皇帝之间的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明严隐忍不发,却是为了除恶务尽,只待其衅稔恶盈之时一举击之,丛牵乱党连根拔起。
她早已意识到,从她在繁楼落入明严手中的时候开始,她便成了他的一颗棋子。回头来看,入四夷馆、文渊阁再遇,恐怕都是明严早已设下的圈套。凌岱泯、段昶等与她有关人等,都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明严利用来诱她入彀。
只是就算是颗棋子,她也愿意做,为了爹爹,为了刘徽,也为她自己。
她想,只要除掉韩奉,便无人再危及刘徽、繁楼和她自己,她亦为爹爹报了仇。那时候她对皇帝再无用处,悄悄退出四夷馆,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同刘徽在一起了。这会是一段漆黑坎坷的路,然而终点光明而美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一个明确方向,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令她觉得无所畏惧、心怀激涌。
“刘爷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不出一年,韩奉必亡。刘爷的繁楼,只要撑过这一年,一切都会大好起来。”她眼神笃定,坚定不移。“朝廷一年之内,必有风云巨变。左右二相,六部尚书,都无甚可倚恃的。倘若……倘若要说有谁一定能屹立不倒,也许只有姜离姜大人罢。所以,刘爷,就算繁楼日子过得再艰难,勿要去接近那些人。”
这些话,哪里像是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口中说出来的!刘徽握着左钧直的肩,眼睛中有抹难以探寻的神光,风中之烛一般闪了闪,又黯淡下来。长长一叹,他道:“钧直,我刘徽无行浪子一个,你何苦如此?”
左钧直心似比干七窍玲珑,他从不疑她的敏锐聪慧。翛翛虽然搬进了左家,仍是在做繁楼乐司。她的诗词曲赋得了左载言的指点,更是大有进益。从翛翛写与他的书简中,他得知左钧直自任通事以来的月余时间,日日早出晚归,夙夜不懈,原来竟都是在琢磨这些事儿。她竟是要铁了心走这朝堂之路了么?!这一条路何等风波险恶,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怀中少女身躯单薄柔软,目光却热烈大胆,明朗有决断。一如当年她决定给他写书谋生时一闪而过的神情。
他固然不相信她能动得了韩奉,韩奉淫威之下,她能保全自己已是不错。不过她一个小小通事,大约也没有什么机会去接近韩奉。他宁可如此。
然而她的心意……她竟是为了他,不惜飞蛾扑火……这样小的身子,这样小的年纪,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不,他早该想到的。左载言和白度母夫人,哪一个不是胆大包天?只是一个内敛,一个张扬。白度母夫人,高昌国王死后,照习俗要嫁给她非亲生的三十多岁的大儿子,续任王后,然而她竟不从,从高昌一路逃亡至中土,嫁给小她二十岁的左载言,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他早该知道左钧直一旦爱上他,便会不惜一切。以他的身份,他的……他不该招惹她。可她竟如一点朱砂,染上心头便再也抹不去。
左钧直,我望你爱上,却又望你永不爱上。
我多希望,我不曾背生丹凤,亦多希望,过去的那些血与火,仇恨与耻辱,不曾烙印在我心中。
左钧直目不转瞬地看着刘徽的眼睛,捕捉他每一丝的郁怒、犹豫、迟疑、担忧、留恋、压抑和痛苦。有许多情绪她无法理解,但她觉得已经够了。她努力踮起脚尖,伸臂抱住他的脖颈让他俯□来,贴在他耳边,悄声道:“刘爷,是你在怕呢,我一点都不怕。”
刘徽身子一震,手臂从她的肩头滑下去,缓缓收紧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敲门声突然响起,刘歆在门外道:“刘爷,三娘来了。”
三娘是个四五十岁的慈蔼妇人,端庄富态,是刘徽的奶娘。左钧直见着她,便觉得亲切。三娘将左钧直带去阁子东厢更衣梳头,细腻温柔,又勾起左钧直对妈妈的念想来。她看着身上的浅红褙子和素色襦裙,觉得像在做梦一般。展眼间妈妈离开她,已经五年有余,这五年来她没有再穿过女子衣衫,几乎已经不记得怎么穿了。去见外公的时候,妈妈曾为她梳过极为繁复精巧的藏人发式,当中珠璎顶髻,戴着只有王族才能佩戴的雪山巴珠,四周发丝编做细长小辫,缀着连串的宝石和珊瑚。双耳垂绿松石串——如今那扎的时候疼得她流眼泪的耳洞,早已经愈合了。五色锦缎袍上绣着吉祥孔雀纹,衣带上瑰玉琳琅,丝穗婆娑……那么多的人向她参拜,唤她妈妈和她“卓玛噶波”,却吓得她紧紧躲在妈妈怀里……仿佛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如梦似幻。
三娘为她细细描了远山澹烟眉,点了绛唇,牵出厢房时,左钧直连走路都不会了,低埋着头,几乎不敢见人。
三娘笑呵呵道:“这丫头,真没看出来……”
刘徽皱眉道:“左钧直,你是嫌爷挑的衣服不好看还是怎的?”
左钧直飞快翘首辩解道:“没有!”又浑身不自在地低下头去,“没脸见人了……”说着就要用双手去捂脸,被三娘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笑啐道:“小祖宗,摸花了怎么办?”
刘徽道:“那就加笄罢。钧直,我没法把你爹和翛翛叫来,这仪礼只能从简,委屈你了。劳烦三生做赞礼,三娘为正宾。我为乐者,刘歆和常胜充做有司。”
柳三生嘴上功夫最好,做赞礼自然没的说。刘歆和常胜年纪轻些,辅助赞礼和正宾也是自然,可是刘徽竟然做乐者?左钧直不确信的一眼扫过去,但见柳三生笑意满满,三娘慈爱温和,刘歆盯着她若有所思,常胜低头看着面前托盘上的冠笄、酒具、盥盆等,安安静静。刘徽已经端坐在松风古琴之前,手挥五弦,起奏的是一曲《猗兰》。
左钧直心中沁上甜意,这应该算是他为自己又破的一例吧?
从未听过刘徽抚琴,琴技竟不输父亲以往。正如那夜,也是从未见过他用剑,剑法却出神入化。他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不过她不急。只要韩奉的事情尘埃落定,她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慢慢发现刘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