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西厢。
少年趴在枕席上,双目微闭,背上横七竖八鞭痕累累,血迹斑斑。叶轻蘸了乳白膏药,涂抹伤口,底下人顿时一声高一声低地哀哀叫起来。
“二哥,你手轻些……啊!”
叶轻紧绷着脸,快手扯下一块翻起的表皮,挑了一片儿白药摁了上去。底下人果然痛得眼泪横飞。
“还知道疼?知道疼怎么之前也不向皇上求个饶?”
“……二哥……能让小钟姐来么……”
叶轻到底是习武之人,抹药也是大气粗放,手劲再缓,也比不得女人温柔细腻。闻得此言,手下又是一重,这下底下人连叫的声气儿也没了。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光着屁股还想让我女人来给你搽伤?”
底下人蔫儿了,噙着泪,抠抠雪白褥子。
“又不肯让宫女来照顾,你就忍着些罢!若是飞飞林玖他们来,还指不定怎么折磨你!”
少年抖了抖,小声问道:“皇上不是把我关了小黑屋么……二哥你怎么能进来?”
叶轻哼了声,“皇上嘴硬手辣,私底下却心疼你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年“嗯”了声,扭过头来,唇红齿白,眼仁儿黑白分明,像水银里浸润的剔透黑玉。“是我险些坏了皇上的事,皇上罚我,是应该的。”
叶轻道:“你认错倒是很诚恳,可我看你就算知道皇上会把你往死里打,你还是会去。”
少年哼哼哈哈,把头缩了回去。
叶轻把他从一堆枕头里挖出来,严正了一张冰山脸盯着他,“你莫不是看上那左家小姑娘了?你何时认识她的?”
少年拧起修长墨黑的眉毛,唉哟唉哟又叫起疼来。
叶轻拍了下他脸,微怒道:“说正事!你可知道那是皇上看准的人?”
少年恹恹道:“知道。”
“知道你还……”叶轻见少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儿,摇头道:“人家还比你大。”
少年哼哼道:“天晓得我是几时生的,说不定我比她大……”
叶轻气结,“括羽,你还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你也不想想皇上那边怎么弄?鸾郡主又怎么办?”
少年玩着项上的一颗晶亮莹润的海红豆,随口道:“皇上有皇后,郡主有林玖。”
叶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昨夜之事,我和小钟可以帮你瞒住皇上,以后呢?我看皇上有意让她在外事一路上继续走下去。这是提着脑袋刀尖上走路的职事。你难道还要这样一直偷偷摸摸地护下去?”
少年蹭蹭蹭到床边抱住叶轻的手,央道:“二哥,那你教教我怎样才不用偷偷摸摸的?”
叶轻气得甩开他别过头去,吼道:“算老子都白说了!”
“鸾郡主驾到——”内侍尖细传报一声声由外殿至内阁递了进来。少年死人一样地趴回了床里头,头颅半埋在褥子里,双臂收在身下。叶轻扬起冰蚕丝织羽被将他全身罩住,一张脸恢复成了最漠然的石刻画,向小旋风般闯进来的少女拱手一礼:“郡主千岁。”
明丽少女扑到床边,却见床里侧三分之一处趴着一人,裹成蚕茧模样,浑然没有可下手之处,不由得担忧问叶轻道:“括羽怎么样了?”
“尚在昏睡。”
鸾郡主踢掉脚上杏色舄履,跳上床去,叶轻忙拦住:“郡主,括羽伤重,御医嘱咐静养,不可随意移动。”
鸾郡主瞪着一双小凤眸,“本郡主就看一眼!”
手还未触到那被子,便听得一声断喝:“鸾儿下来!”鸾郡主讪讪收回手,道:“皇帝哥哥来得真快,那些没眼力劲儿的内侍们,竟也不通传一声!”一回头,只见明严一袭云肩通袖龙襕圆领袍子,龙章凤姿,脸色却不甚好。他参加经筵进讲后直接过来,也未换衣,身后一溜儿跟着陆挺之、段昶、林玖、莫飞飞和左杭,除了莫飞飞仰头看房顶,其余人等均低垂着头。
“一个女儿家,随随便便爬上男子的床,成何体统!还顾不顾皇家脸面!”
明严声色俱厉,纵然明鸾此前夸下海口要挑战皇帝的权威,这时还是被训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从床上爬下来穿好了鞋子,垂首站到一边。
明严扫了床上的括羽一眼,冷笑道:“还能爬到最里边儿去,看来打你打得还不够狠。”
叶轻上前一步,低声道:“禀皇上,刚给括羽喂了药,烧是退了,还在昏睡。”
明严深深看了叶轻一眼,道:“同御医说,十日之内如果括羽不能活蹦乱跳地下床,朕就让这药用到他们自己身上。”回头向陆挺之几人道:“看也看过了,散吧!括羽还在闭门思过,以后,没有朕的许可,谁也不许进来!尤其是鸾儿!”
陆挺之、段昶应声道:“是!”明鸾气得跺脚甩袖,林玖却是垂头抿唇忍笑,莫飞飞看到,向左杭挤了挤眼,左杭会心而笑。
左钧直从长安左门回家,次日去四夷馆,却收到翰林院并礼部主客司下发的一纸诏令:
“……遣行人司司正何子朝、行人那如带领、四夷馆通事左钧直伴送,陪护扶桑国使还国……”
这纸诏令,不啻于一道惊雷,震得左钧直半晌回不过神来。丢下诏令,她撩着官袍跑出了四夷馆。
得去找姜离。
昨儿就该想到雪斋并不是说着玩的。要让她伴送回国,还不是韩奉动动小指头的事情?
翰林院职虽清贵,品秩却低,凌岱泯便是大学士,在权臣面前亦是说不上什么话。
只能去找姜离。
她怎能去扶桑?去了扶桑,雪斋又岂会让她再回来?古有苏武牧羊,她左钧直只能打渔了。
拐上大道,迎面见到一个人。
舞六幺的妖艳男子。细薄朱唇勾起,吊诡地笑着。左钧直猛地止步转身,见了鬼似的逃了回去。隐约听见身后妖冶的笑声:小东西,乖一些,逃不掉的。
回了四夷馆,喘息未定,却又听见人说,姜离昨日被遣作钦差,赴川蜀一带巡视官学去了。
还能找谁?段昶?通过段昶找到皇上?她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她这不入流的微末小官,竟想一步通天么?异想天开啊……
下值后不敢独自回家,吞吞吐吐求了寿佺送她回去。快到家时,遥遥见到自家大门上一角有白色花纹。近了一看,竟是一副白粉笔绘出的折敷三叶葵的图纹,精细优雅,却让左钧直胆战心惊。
雪斋家的家纹。
抖着手推开大门,父亲正在院中看书,长生懒洋洋地趴在一旁。
泪涌了出来。她飞奔过去,扑进父亲怀中,颤抖得如一片风中之叶。
父亲搂紧了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一如幼时噩梦之后的安慰。
“钧直,怎么了?”父亲关切询问,若温泉之水缓缓流过光滑岩石,暖而舒雅。她贪恋这温情,她依恋父亲的怀抱。已经失去了妈妈,爹爹又因她而残。她是断断不能,绝对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雪斋冷厉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雪斋这人不比韩奉。她信他言而有信。
伏在父亲怀中收了泪,仰起头时已是一脸乖巧笑意。
“礼部安排我伴送扶桑国使回国,怕是有两三个月见不到爹爹了,也不知道这年,能不能回来过。我舍不得爹爹。”
一入朝堂深似海。本以为只是做个小小译字生,却没想过会身不由己泥足深陷,到了如今地步。
左钧直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在院中徜徉。月如冰轮,露白风清。长生似乎明了她的心境,安安静静随在她身边,一声不吠。
桂子早已落尽了。苍郁的密叶月下岑静,竟有博大虚空中寂灭禅定的意境。
花开时,馥郁芬芳;花谢去,安然自得。宠辱于之何有焉?天地间,任日升月落,随云卷云舒,自听风吟。心定处,不增不减,不悲不喜,不生不灭,顺生应时,是大自在。
风过时,桂叶婆娑,一片老叶飘落肩头,边缘微微卷起,络硬脉枯。握着老叶,左钧直心中忽然升起大怆然,大怆然后是大平静。她卜不清未来,心中亦未尝不惧怕,只是无论何时,这惧怕从不曾阻住过她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