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豪饮。昏天暗地。
到最后,所有国主、酋长俱已醉倒,速檀阿力更是醉得口齿不清,开始揽着左钧直的肩膀称兄道弟:“左……左贤弟……好……好酒……量!……”一个量字说了一半,一头栽倒在酒案上。
左钧直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帐。一旁的唐旷和众副使都看得呆了,慌忙跟着追了出去。
“左大人你……”
左钧直扬唇一笑,拱手道:“本官……幸不辱使命。……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诸位了……本官……本官要……睡个三天三夜……”
众副使没料到左钧直竟这么能喝,喝倒了所有人,脑子竟还如此清醒。只是这左大人声音忽男忽女地飘忽不定,又是怎么回事?
云中君的赶车人已经在帐外候着。左钧直踉踉跄跄过去,有些把不准马车的位置,险些跌倒。唐旷眼疾手快地扶住,左钧直抽了手,笑嘻嘻道:“多谢唐大人……我……还没醉,不劳唐大人送我回去了……”
这句话中,又有半句是灵韵女声。方才柔滑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手上,唐旷怔然看着一个小毛头手忙脚乱地把左钧直拖进车厢,隐隐约约听到那小毛头说:“……闭嘴……你被打回原形了!”
这一场大宴奠定了两百年西域诸国和平共处的格局,影响极其深远,史称“哈密之盟”。
大宴之后,哈密国主动向天朝称臣。左钧直向朝廷请旨,设立哈密卫。哈密从此纳入天朝疆域,犯哈密则犯天朝。
此外,左钧直与唐旷等边疆旧将,重整撒里畏兀儿诸部,复设安定、阿端、曲先三卫,并经与赏卜塔儿、班麻思结等交涉之后,加设赤斤、罕东和沙洲三卫。
关西七卫,由此而立。从此番夷效顺,天朝西陲百五十年晏然无事。
左钧直不费一兵一卒,唇枪舌战间平战乱、定西疆的事迹被随行史官忠实记录下来,名垂青史,威震四夷。
这自然是后话。
左钧直果然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眼冒金星。扭头看见明德托着两腮,坐在床边的小凳上。
“姐姐,你真能睡。”
床头小桌上搁着碗醒酒汤。左钧直捏着鼻子咕咚喝了。那味儿委实难闻,比当年妈妈喂给她的还难喝。
“姐姐,你叫了好多声常胜哦!你认得括羽叔叔啊?”
难喝的醒酒汤果然更有效!左钧直顿时清醒了,碗差点从手里掉下来,强作镇定道:“明明德你听错了,我叫的明明是长生。我家的白毛儿大狗,你见过的……”
明德:“哦……对哦……”
老天爷!我给常胜将军狗改名叫长生,真他妈英明……
小孩儿却都有些刨根问底的执着精神,聪明精怪的明明德太子也不例外。
“那,姐姐,你梦见长生狗狗什么了?”
左钧直真恨不得过去啪啪啪几巴掌把明德拍晕过去,让他闭嘴。所幸胡编故事也算是她左钧直的一大特长,她绞尽脑汁道:“这个嘛……让我想想……哦,我梦见有天兵天将来捉长生,说他是大闹天界的叛逆神仙,当年一场恶战中被剥夺元神,于是跌落凡尘,化作一只小狗,被我捡到了,从此躲在我家。我养了长生这么久,自然舍不得他啦,于是就和他们抢长生。可是天兵天将太厉害,长生就被抢走了。我眼睁睁看着长生被缚妖索捆住,带上天庭受九九八十一道雷刑,便大喊:长生!长生!……就被你听见了。”
她不过把之前写的那个小故事随便瞎改了改,明德却听得入了神,泪花闪闪道:“长生狗狗不会被抢走的!谁敢抢我就帮姐姐打谁!”
这小笨蛋……也不枉我这一路上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你啊……既然能安睡这么久也没人打扰,看来差不多是尘埃落定了。左钧直心中松了松,揉揉明德的小脑瓜,心道:趁还没回京,就多欺负欺负你吧,等你做回太子,我就没机会了。
“明明德……我好饿啊……有没有吃的?”
明德屁颠屁颠地跑出门去,边跑边道:“有!爷爷早上带我抓了条能吃的大肥蛇!我去端蛇汤给你喝!”
左钧直咚地瘫倒,蛇……又是蛇……许多人都说云中君是妖孽,她真心越来越觉得云中君很可能就是一头大蛇妖……浑身上下,说不准什么地方就会冒出一头小蛇来,也不知与他同床共枕的女帝如何能忍……
还不光是蛇。
这些日子相处得久了,左钧直多少也对云中君和女帝有了些了解。他们出行所携带的随从不多,大多都是女帝的,云中君只有两个亲随,一个便是那个名叫和光的赶车人,另一个……是个烟视媚行的妖娆女子,名叫蓝棠。
和光算是个正常人,蓝棠……额,怎么说,她不会说话,不睡觉时,与云中君永远相隔五步之遥。她的饮食起居,都需得到云中君的指令方会进行。
准确地说,她没有自己的意识。
这是左钧直观察了许久才得出的一个结论。
后来她与和光熟了,向他说出自己的疑惑,和光才告诉她:蓝棠是一具僵尸。
这背后的故事,甚是令人扼腕。
蓝棠大云中君八岁,是北极会堂上一任堂主。
云中君四岁时被明殊带回天姥城,十四岁时剪除北极会堂中叛党,立同是被明殊收养的蓝棠为新任堂主。蓝棠自那时起喜欢上了云中君,立誓非他不嫁,终身追随。后来云中君被明殊封入天姥城下的极寒冰窟,蓝棠为帮助女帝夺取他的身体,不惜自服一种名叫“游丝软系”的尸毒,令修为大增,与明殊对抗。而她从此也化作僵尸一具,只听命于云中君,终身不离其左右。
“君上自认此生辜负蓝棠良多,便一直带她在身边,也算是满足了她的夙愿。你既然知道云中君还有一个女儿名叫云沉澜,那么应该知晓她本有一个未婚夫,名叫蓝烟。那蓝烟,就是蓝棠的侄子,蓝棠化尸之后,君上便收养了那个孩子。可惜那孩子竟然薄命。”
听完这个故事,左钧直只能无言。和光说,中了游丝软系的尸毒,将随着指令者的去世灰飞烟灭。至情至性,生死相许,大约说的便是蓝棠了。
世间竟然真有如此邪诡之事,若非亲眼所见,各种细节又能与雪斋所述相互印证,左钧直断然难以信以为真。
自与女帝、云中君上路后,她曾多次试图打听云沉澜的情况,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女帝和云中君都不是情绪外露之人,所以她也看不出什么云沉澜是存是亡的迹象。
问和光,和光也道不知。
刘徽,你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左钧直自己穿好了衣服,洗完脸梳完头,还不见明德回来。脑子还有些发胀,慢吞吞晃出门去,
一出去便遥遥望见两匹骏马,骏马上坐着两个胡服少女——乌云齐齐格与乌桑齐齐格。
乌云齐齐格举起哇哇乱叫的明德,娇声笑道:“左大人,要你弟弟就随我们来!”
摔,这是太子!这是太子好不好!
鸿门宴上自己的小命都保住了,可别因为这太子丢了脑袋!
左钧直脑子一炸,纯然忘了应该先叫人,自己牵了匹马扬鞭追去。
一直追到一个四面不见人烟的荒漠上。齐齐格姐妹勒马拦在左钧直面前。两姐妹俱是英姿勃勃,紧身短装勾勒出丰满曲线,露着纤细蛮腰,一见便知是西域热辣如火的女子。
乌云齐齐格将明德压在马上,开口以生涩的汉语道:“左大人,我妹妹喜欢你,想招你做驸马。”
“……”
驸、驸马?
左钧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庞唰地红了。乌桑齐齐格一见她这幅窘迫模样,银铃般地格格笑了起来,对乌云齐齐格说:“他害羞了!我还没见过男人害羞的,真是可爱极了!”
“……”
左钧直这下是真没话说了。她努力回想那天的大宴,似乎这对姐妹确乎一直在注意着她。也罢,反正自己是个女人,这桩事迟早是个笑话,先把太子要回来再说吧……
“两位公主,这事好商量,可否先把舍弟送还给在下?”
两姐妹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说话还文绉绉的呢……”
“中原男人真是好有趣!”
“长得好白呀……真想摸一摸……”
“昨天还那么能说,见到我们就张不开嘴了……”
明德呜呜叫道:“救命啊……”
左钧直无奈至极。对待女人,她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之前的葳蕤和翛翛,她没有一次说得过她们。刘徽教训她说,女人都是不讲道理的(你?你还行……你根本不像个女人……),所以要收拾她们,也不能用什么讲道理的手段。可她听了听,觉得那都不是她这种面皮薄又胆子小的人做得出来的。
没有办法,也得硬着头皮去夺。
她策马过去,方靠近乌云齐齐格的马,便被乌桑齐齐格拦腰勾过,“叭”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居然被女人轻薄了!
左钧直自然是又羞又怒,奋力挣开道:“公主,请自重!”
“哈哈哈……左大人,什么叫自重呀……姐姐呀,汉人的手感可比咱身边的那些男人好多啦!”
乌云齐齐格笑道:“这左大人一看就知还没有过女人,妹妹你要好好珍重!”
乌桑齐齐格道:“那是自然。姐姐你难道不想找一个汉人吗?”
乌云齐齐格高傲摇头道:“妹妹你就喜欢这种文弱的,我要找一个会武的!”
左钧直道:“两位公主,我可以同你们走,但是请先把舍弟放回去。”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对视了一眼,乌云齐齐格道:“好!”扬手像丢小马仔一样将明德丢了出去。
左钧直心中大叫不妙,你们在西域这样丢小崽子丢惯了,这明德太子细皮嫩肉的不经摔,掉下去可不得断胳膊坏腿的!方要策马去接,却被乌桑齐齐格一把拉住缰绳。正心急火燎间,远方一人疾行而来,尖利的破风声宛如哨鸣鹰啸,明德在将要落地的一刹,被生生止住坠势,凌空倒飞了出去,正落入那人怀中。紧跟着一名蓝衣女子也如蓝云一朵飘然而至,纱裙飘展,媚眼如丝,好似大漠中一朵盛开的妖蓝海棠。
明德一入那人怀抱,立即伸爪紧紧抱住那人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估计是被刚才那一下吓得够呛,舌头都捋不直了:“耶耶耶耶耶耶耶……”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自然没听明白明德叫的是什么,却也无心去听,齐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人吸引得再也挪不开眼。
人如璧,颜如玉,九天神仙差可拟。
左钧直趁机闪了。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双双道:
“你是这孩子的爹?”
“你为什么不看我们?”
好问题。
左钧直见云中君循着姐妹二人的声音,缓缓转过了头面向她们——看起来就和正常人无异。她低声道:“君上,这两姐妹是帖木儿沙哈鲁国王的孙女儿。”
云中君轻轻抚慰了明德一番,道:“蓝棠,抱着德儿。”
蓝衫美人伸手接过明德,明德抖抖索索的,对她很有几分畏惧。左钧直同情地看了明德一眼。
“姐姐,你说这蓝衣服的女人是他妻子么?”
“我看不像。你看着孩子都不亲近她。”
“那左大人是他儿子吗?”
“笨啊!当然不是!长得都不一样呢,这位公子哪来那么大的儿子!”
……
听着两姐妹窃窃私语,左钧直对明德的同情很快转移到了她们身上。别说儿子了……云中君和明严要是各自都积极些,孙子都有咱这么大了……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商量一番后,乌云齐齐格难得地微带羞涩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有婚配?”
云中君:“有。”
云中君竟然会答外人的话,难得啊难得!左钧直见云中君破天荒没有走的意思,心中又生起几分疑惑。
乌云齐齐格问道:“有几位夫人?”
云中君:“一位。”
废话……那一位可是女帝啊!有一个女帝,再多半个夫人也不成啊。
可是事情依旧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向戏本子上才有的情节狂奔而去——
“中原人三妻四妾乃是常见,帖木儿的姑娘也不讲究这些。帖木儿王只有我们两个孙女儿,早听说中原男子有才有貌、文武双全,所以想来中原挑个能干的驸马。我对公子一见钟情,公子意下何如呢?”
左钧直望向云中君。不看则已,一看大惊——
云中君竟然笑了。
虽然那一笑极浅,只是唇角稍稍向上牵了一牵,可是已经够了。他本是神仙品貌,平日里不笑不言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这浅浅一笑,整个人顿时鲜活生动起来,好似刹那间一足踏入紫陌红尘,风姿皎然,缱绻如画意难言,
若说刘徽是浊世风流,明严是天家雍贵,括羽是明珠湛华,都是人间少见。那么这云中君,根本只应天上有。
更何况他所经所历,俱非凡俗常事。数十载俯仰沉浮,三千大千世界,他大约已经看得倦了,所以不想再看。
这一笑,并非刻意,却可望见昔日绝世风华,直令人神魂与授。
难怪蓝棠会誓死追随,难怪女帝会倾情与付。
云中君道:“中原人的婚事,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们的祖父帖木儿王呢?”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早已被迷得神魂颠倒,争抢着道:“马上就来!”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左钧直已是啼笑皆非。对付女人,还真的得靠男人啊。云中君不过笑了一下,说了一句话,就能轻轻松松手到擒来。倘是有个女儿国,那连仗也不用打了,直接把云中君祭出去,定是倾倒三军……
额,好像有些大不敬啊……
齐齐格姐妹身后天边一线黄沙飞卷,大部人马如大漠旋风,不多时已至眼前。一骑当先者,黑面白须,孔武有力,正是沙哈鲁王。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欢欢喜喜地迎了过去,却见她们的祖父一脸惊诧,翻身下马,径直走到
云中君跟前。
“你……你是、你是云兄!”
齐齐格姐妹没料到沙哈鲁竟然称呼眼前这个不过二三十岁年纪的人为兄长,方才的一脸喜色顿时化为难抑的讶异。
“别来无恙,沙哈鲁。”
沙哈鲁显然也不敢相信数十年的岁月竟然未在眼前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诧异归诧异,数十载南征北战的王者雄风仍是不失。打量着云中君,沙哈鲁不无讥讽道:“三十多年前,我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代枭雄,没想到竟做了那个女人的裙下之臣。可悲啊可悲!”
云中君道:“比起江山,还是她对我更重要一些。更何况,我后来发现,征服的快意,并非只来自于杀戮。”
沙哈鲁抚须长笑:“我倒想听听一个曾经杀人如麻的瞎子的高见。”
云中君道:“你,打下万里江山的沙哈鲁,嗜杀好色,气数将尽。子孙虽多,无一有开疆拓土之才,金山银山迟早被挥霍一空。”
沙哈鲁被说中心中痛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云中君指间五弦无形,右手轮指拂过,其声铮铮然,是短短一句苍茫胡调。
“昔日我助你登上王位,你承诺我不犯西域。今日我特意来提醒提醒你,不要忘了当日诺言。”
任谁都看得出来沙哈鲁率兵借道亦力把里,嚣张赴宴,本就有意挥师东进。可此时听了云中君指间调,竟然汗如雨下。
帖木儿千百将士、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两姐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王,不可一世的沙哈鲁,向那传说中的云姓之人额首臣服,指天起誓道:“沙哈鲁一日也不敢忘!”
云中君道:“听说波斯以西的驿道,因帖木儿的战争而废弛了。有劳。”
沙哈鲁竖起三指:“三个月!三个月定然修好。”
云中君拱手一礼:“多谢。”说罢返身飘然而去。左钧直急急催马跟上,只见明德朝云中君伸出双手:“爷爷,怕怕,爷爷抱。”
云中君接过明德,身后飞箭倏然而至,蓝棠手中乍现细薄长刃,一劈两段。一道蓝影如烟行水上,魑魅般扑入沙哈鲁身后军卫丛中,白光过处,血柱冲天。
残阳如血,戈壁滩上的石英砂反射出炫目白光,一望宛如钻石之海。
天地间寂静得只听得见大风吹过的声音。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怔怔望着消失在茫茫天际的几道人影,心中有些恍惚。
待她们知道了所有真相,才发现今天所做之事有多么的荒唐。
招的第一个,是个女人。
招的第二个,自己和那孩子都该唤他一声“爷爷”,而他的夫人,是天朝女帝。
她们今天所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其实是把天朝的第三代皇帝,捉来马上好好地耍了一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