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盛大秋狝之后,天朝军威震惊四海。一时间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此前拒不行跪拜礼的帖木儿王子哈烈和吐鲁番王速檀阿力,在最后一次觐见天子时叩首触地,再不言半句“我国无此风俗”。数月之后,帖木儿王沙哈鲁殡天,哈烈继任为王。弘启八年正旦大朝会上,帖木儿国和吐鲁番国使臣拜表称臣,从此西域乃至花剌子模一带再无逆反之国。往来商旅越发增多,瓷茶满载,丝路繁华盛极一时,户部、内库更是日进斗金。时和岁稔,民安物阜,史称“弘启盛世”。
那一日秋猎之后,左钧直陪送西域使臣回返京城下榻会同馆。诸事理毕,已是亥牌时分。之前的官服已经不能穿了,换了件常服,准备回家。
左钧直心中空荡而失落。
仍是念着括羽的。
他三打速檀阿力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后来是和八英等回城纵情欢乐去了。
虽然当时说要和他再不见面的是她,坚持要嫁刘徽将他拒之门外苦守一夜的也是她,可是当他真的把她当做陌路人的时候,她才发现被冷落无视的感觉这般的不是滋味。
若是在以往,她受了伤,他定会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她包扎,还像小孩子一样地给她吹吹,看着伤口念咒语般道:“不疼!”
哪怕是几天不见,他也会对她笑得春花烂漫,飞跑过来抱着她一副小狗模样磨磨蹭蹭,亲昵得不得了。
不论她在哪里,家中、四夷馆、兵部衙门、郊外秘院,他都能寻得去,就为了同她见上一面。
可他一整晚都没有出现。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四夷会同馆。
两年半了。两年半不见,他过去再喜欢她,这感情也难免渐渐转淡。更何况是在她断了他的念想之后。
她咀嚼着燕柔围场上他拎起她时说的那短短一句话,竟觉得若即若离、捉摸不透。
可若是换了别人,他也会这样指责吧?
抓着她的衣服救她起身,疏离得例行公事。他称呼她是“那位大人”,莫名其妙打了一架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关外,鸾郡主问他海红豆去了哪里,他说“丢了”,他说他无牵无挂,没什么可留恋的人。
他果然已经不再把她放在心坎儿上了。
失魂落魄地一路走回家,突然看到前面大路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些人。各自抱了被子,却也都不是什么乞丐。
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括羽御赐宅邸的那条路上。那宅子甚大,却无匾额,大约算是京中独一无二。也是,括羽无姓,那宅门上能题什么?
那些人正是睡在括羽宅子的门口,当真邪门。
左钧直心中跳了一跳,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走夜路稀奇古怪的事儿她也没少碰见过,眼下她一个孤身女子,还是绕道而行比较稳妥。
旁边的路是个清静许多的小巷子,稀疏的几个灯笼洒下昏黄光线来,松槐株株,影影绰绰。
槐字半为鬼。左钧直贴着墙匆匆而行,只想快点离开。低头快走了几步,面前突然对上四只马蹄。
年轻男子的清醇声音在头顶上响起,空气中弥漫了浅淡酒香。
“你怎么在这里?”
真……真是见到鬼了!他放着自家大门不进,怎的要走后门?左钧直有些慌乱的抬起头来,却仍是不敢仰首直视他的眼睛。
锦衣鸾带,身如芝兰玉树。他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随着马儿的步子轻晃,语气带了慵懒和笑意。果然已经不是曾经的常胜,而是贵族子弟的意味了。
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么?
各种传闻中,都是说他“鲜衣怒马”、“华服锦绣”,原来就是这幅模样儿。试想他十岁入宫,身边不是皇室,就是八英。虽然无亲无故,亦无贵族血统,然而二帝宠幸之下,未必不是皇子王孙般的待遇。
她呢?
不过一个住在南城平民区的被逐出宗谱的平凡女子罢了。
她垂下头,平复了翻涌心绪,淡然道:“回家。路过。”
她抬步,绕过他前行,那马儿随着她悠悠踱步,依然是横在她面前。
“你回家,好像不是走这条路。”
他依然在笑,在她耳中恍如嘲讽一般。
是,是她自作多情了。心中忽然郁怒起来,言语间便忍不住带了刺:“我想走那条路就走那条路,括羽大将军连这也要管?”特意加重了“括羽大将军”这五个字,听来振振有词,却掩饰不住坚守那薄薄一层自尊的虚弱。她自小觉得说话要以理服人,此一刻却浑然不觉得自己说的这话有多任性、多尖酸,倒像是在冲他撒气一般。
她听到了一身轻笑。衣袂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他翻身下马,走到了她面前。
她双目微垂,自己的身量,只到他胸了。两年不见,他竟高大壮实了这么多。扑面而来的浓郁酒香和男子气息令她烦躁不安,想要抗拒却陷在他的阴影中无处可逃。
下巴被握住扳了起来。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铁钳一般令她挣扎不开。
今日自见到他,就一直没敢直视过他的眼睛。这时被他迫得看他,愈发的心虚。
仍然是挺秀端直的眉,眸中的两簇烈焰却是从未见过的,令她觉得莫名害怕。以往的常胜,是乖巧的,紧跟在她身后唯她是从的。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人是括羽,是野狼括羽,她在他面前,柔弱怯懦得像一只绵羊。
她强打精神道:“你喝醉了。”
他置若罔闻,只是捏着她的脸深深地看进她的眼里去,仿佛要将她穿透。“你来,是因为想我。”
左钧直猛然挣扎起来,像一头暴烈的小兽,他果然松了手。她的头用力向后挣去,在撞上墙的那一刹,被他伸手垫住。
靠的近了,便闻到他身上除了酒味,还有脂粉香气。
不知为何,以前常见刘徽依红偎翠,并不觉得有多不可忍受。可一想到括羽方才抱过其他的女人,心中便是一阵愤恨气苦。
她硬硬地咬牙说道:“是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自作多情。我不该走这条路,碍着将军大人进门了。”
拔腿便走,两腕却被突兀制住反扣在背,整个人被紧紧抵上砖墙,粗糙坚硬的砂壁磨得她痛哼一声,那声方出了一半便被压在了嗓眼里。炽热的气息席卷而来,几令她窒息。他发狠地啃咬她的柔嫩的唇,在她吃痛低呼时趁机抵开她的牙关,寻着那馥软处绞了上去,连吮带啮,仿佛是要将她活活吞下。她扭动着极力摆脱他的束缚,双手却被掐得更紧。他另一掌沿着她腰背一路滑上去,重重摩挲着她颈后细腻如脂的肌肤,将她紧紧压向自己。
上一次他已经够蛮横,这一次却更是如同烈火一般,非要将她一同焚尽方休。左钧直又惊又羞又怕,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开、挣脱不得,只得任由了他在她唇舌间肆虐。他发泄够了,方慢慢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鼻尖轻轻摩擦着她的小巧鼻尖,舌尖舔过她唇上的血珠儿,带出十分的缠绵情致。
左钧直听见他喃喃道:“……姐姐,我想你快要想疯了。”
心口骤然一酸,僵硬抗拒的身子软了下来。这称呼,这语调,这怨慕,这转侧悠颤的尾音……还是她的常胜啊!
他放开了她的手,却揽着她的腰,轻车熟路抽去她的束发短簪,令鸦发如瀑泻落一身。五指插入如云秀发之中,一下下轻柔梳弄。
恍然间时空穿梭,又回到那两小无猜的青涩岁月。他为她梳发簪髻,她为他振衣结带,踏雪寻梅,共祝烟花。那等静好时光,似水流深。她的一颗心渐渐化了绕指柔,怯怯然合抱住他的腰,含糊叫了声“常胜!”。
沉沉眉眼蓦的抬起,黑睫微颤,刹那间春林尽盛,春水漫生,春风十里春草深。
他忽的翻身上马,倾身将她掠上马鞍摆正坐好,一夹马腹驰出街巷。
两边灯火急速后退,马鬃大喇喇地刷过她的手背,左钧直惊喘道:“你要去哪里?”
身后人又将她抱得紧些,似是怕她受冷,横臂护住她的纤细腰身,咬着她珠玉般的耳垂道:“没人的地方。”
马蹄声消失在街角,几条人影从巷子另一头的大槐树下现出身来,一个个皆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却是除了虞少卿、叶轻和韦小钟之外的八英。
林玖结舌道:“括羽他、他真是喜欢男人?”
莫飞飞拍了林玖一下:“女扮男装。没瞧见那头发、那腰身?……啧啧,括羽的眼光还真不一般。”
林玖仍是一脸震惊:“刚才那莫不是霸王硬上弓?”
陆挺之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难怪之前在花楼上一个女人都不碰,还急着回来……”
莫飞飞摸着下巴,眯眼意味深长道:“小野狼看来忍得很辛苦啊……”
几人兴奋地议论个不停,另二人却是望着人迹消失处,缄默中各怀了心思。
段昶手掌在袖中握得死紧。他对那个纤秀身影太熟悉……括羽他怎敢……
左杭脸色森冷,原来……竟是如此。
晚风带着浮翠河的水汽,扑面轻寒。河边生着丛丛簇簇熟透的的芦苇,芦絮飘飞,金黄苇叶微凝了白露,在风中轻轻摇晃。
左钧直呆呆看着括羽寻了块石头将马栓了,回头向她展颜一笑,好似春暖煦阳,明朗澄澈一如过往。
她心中大跳,脸上不争气地发起烧来,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他执了她右手细细看了番,问道:“还疼不?”
不问则罢。一问,左钧直想起白日那一场,又是万分委屈心伤,赌气道:“疼!哪儿都疼!”
他低笑,拿着她的手在手心伤痕边上吻了一下,诚恳地诱哄:“还有哪儿?让我亲亲就不疼了。”
不要脸!
左钧直满面飞红,飞速抽回手来,怒目瞪他,心尖儿却又酥又软,这怒意自然没有半点儿气势,反而还带出几分娇嗔的味道来。
“姐姐,”他凑过来,“你再这样看我我忍不住又想亲你。”
她的脑袋又“轰”地一声炸了,满脸血色似火灼烧,幸好是夜色,想必看不大明亮。当下再不敢瞪他,慌慌张张后退了两步。
这人现在说话怎么这样儿!
还能再直白一些么!
但是想想,他从来都是直白的,只是彼时她把他当弟弟看,也以为他只把她当姐姐看。
她从东瀛归来,他同她说,他好想她。他还说,你这模样真好看。后来她问他想娶什么样的媳妇儿,他说,你这样儿的。
要说表白,他真是已经向她表过无数次了。
大概再也没有像她这么傻的女人了。
不过他这回却没有下手。收敛了笑意,他道:“括羽是一个老军师取的名字。可是义父和军中的叔伯们还是习惯叫我常胜。我也喜欢你叫我常胜。姐姐,我知道你肯定介意我瞒你。还记得我当时问你,喜不喜欢括羽吗?你说他太高高在上,只适合金枝玉叶,我当时就不敢告诉你了。我怕你从此就不理我了。”
左钧直低低道:“我知道。”西域,她听女帝提起过。罗晋收养了括羽之后,接连四十三战无一败绩,军中皆以为括羽乃是天赐吉祥,视之若宝,呼之常胜。
“我去了关外,却还是忘不了你。我总想你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和刘徽在一起吃饭?说笑?画画写字?是不是你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我胡乱地想着,痛苦得不得了,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只好发了疯似的去打仗。我觉得挨上一刀,都比想你要好受些。就这样过了两年多,我停不下来。哪一天不打仗,我就会想到你,想得发狂。”
“回来后没敢去找你。我真害怕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模样。我也不敢问起你。直到今天来了围场,才知道你没有嫁人,而是去了西域。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若非皇上不让,我真恨不得立马就去找你。”
“猎场上见到你,我知道你心里是想着我的。可是我也听说……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可我当时真恨不能把你劫走,让你服服帖帖地跟了我,再不分开。结果射猎完了又被他们拉去喝酒……我想着早些回来换了衣服去寻你,结果你自己来了。”
“姐姐,不管我是常胜还是括羽,对你都是真心,你要不要我?”
“我如今有了官位,有了宅子,有了俸禄,养得起你和左伯父,可以光明正大娶你做妻子,你要不要我?”
她已经无声哭得说不出话来。
“不说话?那就是要咯?”他笑,上前一步,拥她入怀。左钧直顽固地推拒着他,抽抽噎噎道:“你不是有鸾郡主吗?不是有那么多大小姐吗?不是有那么多姑娘们投怀送抱吗?缠着我这个又老又丑的做什么!”
括羽噗嗤笑了声,偏头在她白嫩颈侧轻咬了口,“你老?”在她颤睫抽气之时,又轻啄了下她方才被咬得鲜艳欲滴的唇,“你丑?”趁她松了手劲,勾紧了她的腰肢,笑得眉眼弯弯:“哦,你还想听我说情话。”
左钧直大窘,“我才没有……”
“那亲我下。”
“……”左钧直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这哪跟哪儿呀,还要求得这么理直气壮!
“亲嘛……”
又……又开始耍赖了……
他竟……他竟还可怜兮兮地摆了两下,自己把半边脸送到了她嘴边。
算了,反正是脸……左钧直眼一闭,心一横,亲了上去。
不料触唇处竟是湿软温润的触感,惊得睁眼,明秀双眸笑意盈盈满溢,果然又被他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