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服?哪有衣服可换……
白敏中看看潮湿的藤条书箱,就算有盖子盖着,里头也有雨水进去了,干净棉衣可能已经也湿了,罢了不换了。她赶紧将书与册子都翻找出来,仔细一摸,所幸都没有湿掉。她庆幸地舒了口气,随即走到西南角的架子前,取过干手巾擦头发。正当此时,青竹忽地走到了门口。
“怎么了?”
“有声音,不要出来。”青竹言罢便已消失在屋内,而那木门却仍旧紧闭。
白敏中左右看看,什么也未看见,外面有动静吗?在这满是雨声的夜晚,要辨别隐藏其中的微弱声音,于人类而言,实在太难了。
她静静站着,屋外的青竹却见两个着蓑衣的行人于林中匆匆走过,其中走在前面那个和尚忽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看得到自己么?青竹站在原地没有动,视线落在后面那人身上。
后面那人由是是打着伞,且将伞檐压得很低,故而辨不清其面容,可青竹分明察觉到其中异常的熟悉。他忽地一愣,那难道是……自己吗?
愣怔之余,很快,张谏之与明安便消失在青竹的视线之中,极轻的走路声也终是被这滂沱夜雨声所湮没。
青竹自枉死城出来后从未打算去寻过本体,他对自己的过去并不好奇,也并不在乎本体去了哪里。方才那和尚的一瞥,却让他有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他迅速回了屋,看到白敏中仍站在原地,只道:“不烧火么?好歹暖和一些。”
白敏中原本担心有人过来,故而连火也不敢点,只在黑暗中杵着。青竹似是瞧出她的担心,温言道:“无妨的,若有人来,我会听得到。”
白敏中望着那张与张谏之一模一样的脸,愣了一下,陡然回过神到灶台旁往锅里倒了些水,又坐到灶膛口开始烧火。暖意随着跳跃的火光逼近,她不由打了个寒颤。青竹坐在地上,就在她旁边,望了一会儿灶膛内的火光,道:“我与你一道去东海府可好?”
“哦。”白敏中应了声,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好。”
趁着这当口,白敏中问道:“你先前是在军队中么?又是做什么的呢?”
青竹略略想了一下,轻抿唇淡笑了笑:“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提的。何况,有些细枝末节,我都记不清了。”
“恩。”他这样说,白敏中忽然间竟没有先前那般好奇了。她没有接着问下去,只往灶膛里头塞了一把稻草,又吸了吸鼻子,转眼将厚棉衣给脱了下来对着火烤,希望能在天亮前烘干。
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却套着很是宽松的中衣,看上去十分单薄。青竹只瞥了一眼,便道:“你不好好吃饭么?”
“我吃的。”她连忙又补充,“吃得很多,可……”
“还是饿?”
白敏中点点头。
青竹忽地笑了:“那要养活你不容易呢。”他笑着忽顿了一下:“我什么都做不了。”
白敏中差点想说其实他的本体眼下在某处活得好好的,且能做许多事情。但她实际说出口的却是:“你听觉与视力都很厉害,所以怎会是什么都做不了呢?”
青竹闻言淡笑了笑,将手往灶膛口伸了伸,却不小心从她小臂间穿过去了。这是没有肉身且鲜有灵力的散魄,即便想触碰到旁人,也只能是水中捞月般虚幻。
若面对寻常看不见鬼魂的人,兀自伸手去前去触碰,只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的尴尬与已是身为鬼魂的孤独体会;而面对白敏中这样能看到的人,这其中无奈与触碰不到的遗憾,则是双方共同的见证。
人鬼毕竟殊途,之间也不知隔了多少距离,只能老实承认。
两人均有些沉默,白敏中将棉衣搭在膝盖上。灶膛里塞了柴在烧,不多一会儿,周身察觉到暖意的白敏中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以这样的睡姿一直睡到了清早,醒来时周身酸痛骨头简直要散架,一摸棉衣,却发觉已是干了。唔,干得这么快么?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呢。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四周,可却未见青竹身影。
去哪里了呢?白敏中起了身,将棉衣重新穿好,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背起书箱,正打算离开时,青竹倏地又回来了。他笑起来那么好看,若张谏之也能如他这散魄一样,经常笑就好了。白敏中望着他笑颜正走神时,青竹道:“饿了么?”
白敏中点点头。
“再往前走一里路便可见一间铺子,可以吃早饭,看着还不错。”
白敏中听得吃的,脑中迅速构建了热菜热饭摆上桌的“壮丽”情形,顿时来了精神,调了调书箱带子便往前赶路。
如青竹所言,果真是行了一里路便得见吃饭的铺子。白敏中吃饱饭上路,末了还不忘夸赞他一句。此后一路皆是如此,青竹总会提前告诉她前路是怎样的路,让她省心不少。于白敏中而言,青竹则是她另外的耳朵与眼睛,替她探知更远的前路,免得误入歧途。
因有青竹的陪伴,白敏中原本孤苦无依的这一段路,走得也没有那么艰难了。她顺利抵达齐地东海府时,甚至还长了好几斤肉。
这期间蔡琼只出现过几次,他似乎越来越忙,白敏中也不知他行色匆匆的到底在做什么,每回都还未来得及问,他便已经消失了。
白敏中途中想方设法筹路费,有余钱时还不忘给蔡琼烧一些元宝,可那之后,蔡琼却再未出现过。即便按照约定的方法喊他,也总得不到回应,白敏中不知他是否还能得到那些元宝,只能希望他已投胎转世,抑或去了极乐世界。
她抵达东海后,很快便找到了蔡府。
可蔡行青却似乎不记得她了,直到白敏中将当做信物的那本书拿出来,蔡行青这才记起来双桥镇那间客栈里的小伙计。蔡行青说当下账房恰好有空缺,故而白敏中来得正是时候。
一切很是顺利,她如愿以偿在蔡行青手底下做账房,学了许多新规矩,每月支取月银,饭也吃得很饱。青竹依旧在她身边,大部分时候他都如影随形,像个深藏不露的侍卫。
白敏中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便也没有想让他走的念头。白敏中暂住在蔡府,因好说话,且很勤劳,因此与府上人关系处得亦是很好。
她仍是能看到那些东西,有时吃着饭,能看到小鬼在餐桌上打架抢东西,算账时,小妖灵站在她的算盘上斗嘴,她统统视而不见。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熬过寒冬迎来春暖花开,她依然谨记张谏之曾与她说的“当作它们不存在,不要做任何交流”。
但偶尔也会有失误的时候,将不是人的东西错当做人,也吃过亏。
不过,都过去了。
日子不徐不疾过着,又到一年寒冬,她已十六岁。
张谏之留给她的字条尚在,她有时候将它取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想不通掌柜如何会知道她在哪里,之后他们又会在哪里相见。他当时就那么笃定一年后会再见吗?白敏中认真想了想,觉得他很有可能是随手写的,便不再纠结。
——*——*——*——*——
这一年天气很冷,是日晴,白敏中在东海府一条巷子里被人追赶,她跑得飞快。青竹就在她身后,告诉她哪里拐弯,是往左还是往右,以及后面的人有没有追上来,他们是不是追错了方向。
白敏中跑得浑身出汗,末了气喘吁吁地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了下来,将要瘫坐在地时,青竹忙道:“不能立即坐,得缓一缓。”
白敏中便弯腰伸手撑着膝盖拼命喘气,笑着道:“他们追不上了罢?”
“恩,追岔了。”
白敏中喘过气,这才在地上坐了下来,笑得很是开心,口中说的却是:“跑着出了一身汗,风寒似乎都好些了。”
“万一被追上呢?”
“我有你啊。”她鼻音很重。
青竹淡笑,并没有给出回应。
近来白敏中在东海府小有名气,都说蔡老爷府上有个姓白的账房,打牌从来不会输,非常厉害。这传闻流传甚广,就连东海自诩“赌王”的某位也听说了这事儿,遂请人特意去请了白敏中,喊她打牌。
打牌本是玩乐,输赢都是其次。可一旦摊上钱与名声,便不再是小打小闹。赌王手下势力嚣张,白敏中即便不想去估计也会被捆着去,于是自己很是识趣地便上了门,答应玩两局。
她算牌很厉害,但这并不是她能赢的唯一筹码。抛却运气这等东西,她还有青竹。青竹不知帮她舞弊过多少次,他是她另外的眼和耳,总是告诉她许多本不能知道的东西,譬如对方手里的牌,对方捏在手中即将要出的牌,等等。
这是一场游戏,她即便玩得再开心,也深知其中危险,万一赌王眼红心急,直接让手下兄弟剁了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她刚赢的那一瞬间,便飞也似的跑了。
回想起方才被人追赶的情形,白敏中揉了揉已空的肚子,笑着对青竹道:“旁边桌上那么多吃的,早知道跑之前拿几个果子……”她稍顿了顿:“你每回都这么辛苦,却不能吃东西也不必睡觉,真是不知你想要什么呢。”
青竹在她对面坐下来,眼角轻弯,没有说话。
白敏中望着这张脸再次走了神。
虽然说她打牌很厉害的传闻会给她带来一些麻烦,但……若张谏之就在东海府,如此便能很容易知道她在哪里了,又在做什么了罢。好希望,他也能听到那些市井传闻。
白敏中走神了许久,肚子再次咕咕叫时,才起了身,打算去寻些什么吃的。
此时日头已将西沉,将影子拖得老长,街巷之中满是懒洋洋的倦怠。齐地相对富庶,故而吃食也更讲究,白敏中在街边的铺子里买了油饼,咬开来里头一层一层的酥,好吃得都舍不得丢下。
她沿着街巷一直走,身旁的青竹也不与她交谈,直到她径自走进一间书铺。
那是她常来的一间书铺,白敏中已与书铺的掌柜很熟。她还时常想起以前在双桥时,张谏之某次带她进一间书店买书的情形。其实想想,也不过就是一年前的事。
满铺油墨香,她借着黄昏的微弱光线站在书铺里翻一本旧册子,还不忘啃一两口酥油饼。
似是觉着这册子有些无趣,她便将其放回了原处。她视线逡巡在顶上一排书架上,忽地停了下来。她想要伸手去够,又踮起了脚,可却差了那么一点。
她正打算喊书铺主人前来帮忙时,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从身后伸过来,高举过她头顶,已是搭在了那本书的书脊上。